这时见韩锷正在一边研究剑谱,他心头一喜,就向门外溜去。没想他刚刚高兴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溜出院门时,韩锷却抬眼叫了一声:“小计。”

余小计心里一片沮丧,闷闷地站住,心里正在打点腹稿:柴劈了,水挑了,菜有王家阿婆代烧,工夫做足了,一定要十分地堵住韩锷的嘴才好。却见韩锷半晌没做声,一抬头,却见锷哥正对着斜阳眯着眼盯着自己,眼里的神情笑笑的。

小计又被他看了一会儿,看得都有些不自在起来,蹭到韩锷身前:“锷哥,你笑什么?”

斜阳正西,照在他的唇上,一丝丝葺毛金耸耸的。韩锷笑着在他唇上兜了一下,“我在看,小计原来也长出点胡子来了,以后可不是小童了,可正打经的是个小儿郎了。”

小计脸微一红,心下却得意,笑嘻嘻道:“嗯,那是,再等明年麦积山花儿会,我也可以找一间柴棚独住了,压得那柴在身子底下咯崩崩直响,吓得别人还以为棚中不是失火就是闹鬼了呢。”

话没说完,他已抱头一窜,直向院门外窜去。韩锷跟他处久了,已被这小痞子调弄惯了,倒不似原来一遭到他调笑就羞窘得再也开不得口,紫涨住脸皮。眼见他就要窜出院门,倒并不拦阻,反回头低声冲那斑骓一叹道:“唉,马儿啊马儿,小计有事。看来这出去打猎的玩艺儿他不希罕,只有咱们俩儿去了。”

小计在院外早听到,兴冲冲一跃就已蹦了回来,大叫道:“打什么?打猎!是打鸟儿吗?锷哥,你可不能抛下我一个人去,这么好玩的事,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你可不兴这么欺负的。”

这“没爹没娘”几个字在他口中早已成了口头禅,韩锷是再不为这个上当动心了。却见小计嘻皮笑脸地上前解了那马儿,进屋去拿韩锷的弓剑,殷勤勤地一切准备好,自己跨到小黑驴上笑道:“想甩下我可没那么容易!”

韩锷一笑,两人一鞭牲口,已忽喇喇地向着城外西郊跑去。

城西郊有好大一片草场,孟夏之后,草长莺飞,那草已快漫得过马儿的小腿了。这片草场开地极大,小计一奔到这儿,只觉心胸一阔。他满心欢喜忍奈不住,开口就长叫起来。叫得那已骑熟的驴子也撒了欢,蹦蹦跳跳地往前戏跑,把小计在上面颠得大是得趣。却见韩锷自身背后取了弓,随手在箭囊里掏出一把箭,仰面向天,一箭就射了出去。

小计眯着眼向上看着,只见阳光晃晃,天上并没有飞鸟呀…他回头疑惑地向韩锷望去,却见他已抽出第二只箭,搭在弓上,嗖地一声又向上射去。那第二只箭比第一只去势远快。只听空中“夺”地一声,却是第二只箭已直射到第一只箭身上,两箭同时坠落。小计大叫了声好,驱驴赶上捡起,回头捧与韩锷。韩锷笑着在马上接过,含笑道:“看来准头还没见老。”

他又弯弓张弦,试了两试,这两次却没发箭,试完后调了调弦,一侧头,只见小计正满眼艳羡地看着自己。他一笑,冲小计道:“看看我马鞍后囊内有什么东西。”

小计听此一说,早跃到他马后,伸出一双手就在囊内乱翻出来。囊内本没什么杂物,三下两下就被他翻出了一支小弩,他喜得当场翻了一个跟头,大叫道:“坏锷哥,你都准备好了,为什么早不跟我说?叫我白在旁边眼馋。”

韩锷只笑道:“看看,还喜欢不,试试趁不趁手。”

那小弩却是韩锷取黄杨木炙弯了背,套靠上精钢亲手做的。虽然朴简,为校准头,却也颇花了一点工夫。小计拿在手里不住摩娑,喜得无可不可。又从那革囊内翻出一束袋小羽箭来,更得了意,冲上韩锷马鞍,在他颈上咬了一口,一跃就跃上黑驴,驱之疾走,口里大叫道:“我也有弓了。”

韩锷在后面道:“笨蛋,那不是弓,弓哪有那么小的?还是横开。那是弩。你停一停,我教你怎么使。”

小计正在那里横摆弄竖摆弄都不对劲,却哪里肯听,抖缰飞跑,弄得个鸟惊雀散,却全无所获。好容易才阻了兴头停下牲口来。韩锷与他细细讲解,如何拿弩,如何使力,如何取准…他原聪明,听懂了个三四成,再就奈不住,驱驴向前跑去,大叫道:“我明白了,锷哥,你看我给你打下个鸟来,今晚咱们就有肉吃了。”

天上时有飞鸟掠过,但不是飞得过高,就是飞得过快,小计刚习乍炼,哪里打得它中?但他却兴致丝毫不减,一骑当先,东瞄西射,搅得满草场的莺飞兔跑。韩锷只在后面笑跟着,他并不打鸟,有时见了兔子,他也不射,并不想轻杀那些活物。只偶尔见着有些长得比别的草高出半尺的杂草,取了准头,于快马疾奔之际,一箭射去。他虽不以射术见长,但眼明手快,往往命中。难得小计这时没空厮缠他,倒给他个好机会熟悉下手里弓箭。

那余小计已远远跑进前面一带有树林之地,却见林子里扑哧哧一飞,却飞起好文锦辉煌的一只野稚来。小计看得欢喜,一拉那弩,放弦一射,他本没指望射中,还待再射,却听得一声哀鸣,那野雉已在空中落了下来。小计大叫一声:“我打中了,我打中了。”驱驴就奔到那林内去拣。口里还大叫道:“锷哥,咱们晚上请王婆婆烧野鸡吃。”

第六章 深院焚香夜弄琴

韩锷勒马在林外不远处等着,他情知小计头一次打到东西的高兴劲,当然也不忍心拂那孩子的兴头,就停在那儿等着他蹦出来表功。没想等了一时,只听林内小计忽然开口和谁吵了起来,似在犯口。韩锷一奇,驱马入林。等走近了,却见林中地上,小计正守在一只野雉边上,手里晃着他刚拨下的那只小羽箭,大吵大叫道:“是我打中的,根本就是我射中的!”

他身前不远,却有个老者骑着匹过瘦的黄骠马,淡淡地看着小计:“我没说你没射中,我只是说你射中时已是一只死鸟。”

韩锷冲那老人望去,却见他戴了一顶黄帽,身材枯朽而又劲健,竟是自己前些日子天天晚上在城墙头上听他吹埙的那个老人。他一愣,冲那老人一抱拳,还没开口说话,却见小计已蹦过来要他出面说理。

那老人已看见韩锷,便洒然一笑:“好了,小家伙,即然你哥哥已被引了来,咱们也别吵了,那鸟儿就算你打中的如何?能不能烧熟时也带上我野老儿一份,让我也沾一沾腥?”

韩锷见他言谈举止大不寻常,手里拿着一把铁背雕弓。那弓甚是沉实,看来分量不清。他一臂上还长了好大一个瘤子,。他注目向小计提来的野鸡上望去,却见那野鸡细细的颈上,竟被一支长箭贯穿而过,心中一赞——好射术!他心中大起敬意,开口道:“原来是老丈。请问…”

那老者笑着一摆手,没等他开口,却见余小计笑嘻嘻道:“你早这么说不就完了?我也知你那一箭是先射中的,你要不跟我吵,我怎么会跟你吵?”说着,笑嘻嘻把那野鸡捧到那老者马前,直接帮他挂在了鞍侧。他本不是不讲理的小孩儿,当着他锷哥的面,尢其要显乖。却听那老者笑道:“我要不跟你吵,怎么会引得你哥哥前来。”他含笑看了韩锷一眼,韩锷已知他是有意相会,当即报名道:“小子韩锷,请问老先生…”

那老者很深很深地看了他一眼,“老朽弃置已久,困居荒野,名姓倒不必提了。不过是一废…”

——原来他姓费?韩锷正想着。却听那老者道:“…废将军罢了。”

他语气里大有感慨落拓之意。韩锷也不好深问,却忽听那老者大笑道:“边庭势危,烽火渐近,原来重操弧箭,弯弓欲射的并不仅只我老朽一人。这一只鸟儿,怎么说也算我和那小兄弟同时打中的吧。两位如不弃,就到小庄坐一坐吧。咱们一起烹了这只鸟儿,喝上几角黄酒,共谋一醉如何?”

韩锷见他奇人奇行,风慨洒脱,也已兴动。他看了一眼小计,余小计早巴不得的一声,上了驴儿,叫道:“好呀好呀!王婆婆做的东西老嫌太咸,生怕人多吃了折福似的,我这回可要吃一回清炖的好好尽尽兴。”

自那日后,韩锷与小计却结交到了一个忘年之友。那老者见识极广,谈天说地之余,不只让小计大长见识,就是韩锷也能有所受益。他只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对韩锷似也颇为欣赏。他的射技又远比韩锷为高,似是当年出身戎马。小计便一心跟他学射。那老者也曾动念从家藏武器中拿了一把极好的铁弩送给小计,小计虽是喜爱,也收了下来,却并不用,只把韩锷送给他的那把弩儿玩得日渐精熟。

三人时相往还,遇到雨后天青或傍晚烦闷之时,常常约了一起放马到城西草场游猎,那老者倒不打什么,韩锷杀生之念也少,多半倒是他们两人缓辔而行,韩锷静心听那老者讲些边塞往事,杀伐战局,兵家之道,十之八九,倒多半是谈兵了。小计这些日子习练技击之术已入门了,自己上起心来。所谓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他在其中得趣,自然练得也就卖力,在一边不是修练身法就是射弩拉弓,倒也快活。只一次小计遇险时——碰到了一头豹子,那老者反应极快,就在韩锷驱马疾驰,从马背跃起欲空中一剑扑杀那豹子之际,已先一箭破空,射穿了那豹子的咽喉。这一段惊险之事却成了小计心中最乐于回忆的经历。因为太欢喜了,反而埋在心中,不曾跟他城中认识的少年们吹嘘。

余小计这时也正到了长身体的时候。他身量原小,可这时身高拨高得却快。没多久,只这一夏天过下来,他来时穿着的衣服就已嫌小不能再穿了,还是那老者的家仆给他添制的新衣。每每他在河边看见自己胸肌微隆,很有些少年儿郎样子的身段,心里就不由大为得意。可每晚韩锷与他调理内息之时,心情却不由日渐沉重:小计这些天身高增得太快,远出一般少年,反给他一种不祥之感。

这不祥之感还来自于他暗查他体内脉息时所得。他只觉得小计的先天骨龄和他的实际年龄之间不知怎么总是对不上劲,而且其中似是还大藏凶险。可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暗暗担心。小计见他耗神费力地与自己重塑根骨,心里自然感激。可这晚,将近四更时,韩锷已经睡着了,睡梦中忽觉得身边小计睡得很为不踏实,他马上醒来,伸手摸了摸小计额头,问道:“小计,怎么了?”

小计咬着牙全身发颤,却不出声。韩锷只觉掌心所触,小计的一头一脑全是汗,心里一惊,马上坐起。他叫小计放松,把四肢松开,一时也找不到病源,只有从他足心开始,运起自己得自师傅先天秘法的太乙真气一点一点与他疏通,只觉小计全身凡关节处与气海、会阴诸要穴内气息俱都紊乱异常,郁结堆积。这一翻推拿,竟足耗了有近一个多时辰,直到韩锷累得已气喘吁吁,小计才算好了一些。韩锷道:“小计,到底怎么回事?”

小计道:“没什么,只是突然全身都酸痛得一动不能动,好是难过,人都象跌到了冰窖里。”他的一双眼里满是恐惧。

韩锷愣了愣,这仿佛是生长之痛了,大多数男孩子都不会发生,只有极少极少的才微有症状,怎么小计却会犯得如此厉害?只听小计说道:“锷哥,我跟你说一句话。余姑姑她曾说过,如果我过了十四岁,到了生长之龄时,只怕要遭一场大难。她说我是先天不足,她也无法可救,很可能、很可能…”他看着韩锷的担心神色,没有再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