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的剑身上花纹典丽,一看就知是累世用剑的名家家传之宝。那张采富见他上场,已收起狂放之色,青脸一沉,黑压压地直似结起了一层寒冰。那瞿立道了一声:“张兄,领教了!”话声未竟,他已一剑刺出。他剑意连绵不绝,一招招间竟全无断点,出手又快,只见场中剑风肃肃,几十剑使下来,还宛出只是一剑。场中又已雷动了一声“好!“

韩锷的脸色却不由越来越是严肃,低声对余小计道:“小计,你看好了。这人剑道之术几已臻至极致。他只怕是善书之人。我尝听师傅说,洛阳城中,本有瞿门一门剑法,脱胎自十字剑路,却别出机杼,有卫夫人‘笔阵图’之妙。他这一下数十剑只如一剑,中间剑意不断,那却是已达王献之中秋贴‘一笔书’之境了。之所以号称‘一笔书’,是因为字与字间意脉不断,俱为连笔。你见他剑路转折,分毫不爽,上招下招之间,衔接无迹。他这一抬剑的‘逆笔坡’接下来的‘斗帖’由捺及按,中间连接无缝。这样的剑法,可不是轻易可以修至的。达到规矩严整,毫无错差之自信之境才可为之。城南姓中,果然不乏高手。”

小计这时却已大半听不见他的话了。他全心投入场中,只见那瞿立剑势使来沛然酣畅,大是好看,又加上风姿韶秀,赏心悦目,又算他同乡,心里就只望他胜。

但那张采富岂是好羸的?他们这一斗,时间却长了。张采富自知以“铁布衫”之术已万难挡得他如此快捷一剑,双手间早已从袖中掣出了两根铁棒。他那棒势却来得怪,并不前伸,反倒掣向肘后。有此双棒,他双臂间竟似多了一对护肘,劈接抵档,一下下挡开那瞿立的攻式。场中只听得一片“叮叮”之声。张采富面上黑气大盛,让小计远远看着也心生怕意,一只手不自觉地抓住了韩锷的衣袖。韩锷感觉出他心意,知他有同乡之谊,又对那瞿立观感好一些,轻轻拍拍他的头,笑道:“你放心,不管怎么说,这一场,那瞿立必胜。你这漂亮老乡还是很有些真本事的。”

他一语说罢,心里忽然微微一动:小计因为那瞿立是洛阳人,对他风姿也有好感,情愿他胜还有情可依,自己为什么深心里似乎也盼瞿立他能羸?虽明知就是这一场胜了也不是终局。他心中一乱:韩锷呀韩锷,原来你还是记挂着…方柠…

校场中瞿立的剑势却越来越快,满场人忽然“啊”了一声,只见瞿立一剑斩下,张采富伸臂以肘上铁棒一挡,那瞿立已测知他的招路,手间微微一转,剑下已差了数分之距。只见张采富面色一变,就在他这一斩之下,张采富一支右臂竟被他快剑自肘斩断。那瞿立当此高手之搏,剑势一发难收,当即面色一变,似颇有兔死狐悲之意。那张采富却惨笑一声,更不多言,拾起那支断肘,惨笑道:“你胜了。”

瞿立收剑道:“张兄,小弟…”

他一语未完,却听张采富冷声道:“少猫哭耗子,你胜得这一场,下一场还未知究竟呢。你我俱是给人卖命之人,别的也不用多说什么了吧?”说着,他已一跃而下。

那张采富也当真硬扎,竟不要人扶,遥遥冲西首卷棚一恭,似拜别那洛阳王,握着那截断臂,起身便纵跃而去。校场的地上,血迹斑斑。因那突溅之血,把这场隆盛热闹的“龙华会”也染上了丝惨厉之气。大家至此时似才从一场繁华梦中惊醒。惊觉,原来所有的荣华富贵,那都是要——流血的。

瞿立面色苍白,冲台下拱了拱手,静待下一人上场。

那张采富虽一上场就狂傲,让众人诸般看不惯,又连伤数人,可他这一下重创远去,却似乎也让场中人情绪大恶。韩锷遥遥地在刁斗上看着场上那瞿立风姿英飒的身影,心里并不代他欣幸,却涌起了一丝可怜。那可怜里又有一份自伤在——彼此都是一样的习技少年,习得屠龙之术,这世上,其实又有何真龙可屠?不过杀鸡骇狗,场中搏命,为那些掌握着更多生存资源的贵人们苦斗相争罢了。

余小计却垂下眼来,似不忍再看。那边区迅却面色不动,只微微一笑,韩锷见他遥遥的与旁人吩吩了声什么,但距离太远,他的声音又轻,听不到。却听小计低声道:“锷哥,那区迅说:先耗耗他的飙劲。”

韩锷一愣,自己都听不到,小计怎么听得的?

小计知他锷哥的疑惑,轻声道:“我会读唇语之术。”韩锷这时才想起他出身大凉山一脉,大凉山一脉诸多异能,当下也不为异了。

他点点头,却见小计极担心地看着场上的瞿立。校场边,洛阳王一派来争这鳌头之位的似乎大半聚集在区迅身边,攒居而坐,声势极盛。却看不出城南姓中人聚坐之所,也更显得立于校场之上的瞿立身影万般孤单。

韩锷也有所觉,心里低低一叹,看来城南姓虽家世清华,但水至清则无鱼,近来可真是支脉凋零了。今日之局,只怕定要落得个…

富贵荣华不久长——这一句话人人会说吧?盛久必衰,也是人人皆知的一个大道理。随便说说似乎也无甚干联,甚或觉得那起码是公平的。但,这么眼见着一个家族的衰落倾颓,眼见着自己所依恋的最重要的东西就这么被人‘碎分张尸骨肉肌肤’,那种感觉,想来也相当惨痛。——方柠却是何等感想?难怪她以一女子之身,也要奋力而起,试扶大厦于将倾了。

韩锷忽觉:他真的开始有点理解方柠了。

区迅身边的人中果然有人上场搦战。韩锷一望之下,只见那人五短身材,面目红润,听得报了个名字叫潭步,已知是江西潭家的精擅内家掌法的高手,心里已明那区迅是保存实力,欲以车轮战法先拖垮对手。瞿立这次与潭步的一战,却耗费不下近千招,虽最后得胜,但面上已有冷汗滴出。他因还略加收手,不肯再轻易伤人,所以胜得犹其不易。韩锷这么远远地见他独当巨难,心里不知怎么略起了一份知己之感。——洛阳王今日之谋果然阴辣,他们仆射堂先暗杀洛阳九门提点,后倡议此“龙华会”,最后又明显地故意请以杜仲为主考——那样城南姓中杜家的势力交好只怕就不好在这龙华会中露面了,否则官面上绝对说不过去,而韦家中人,家道又更远落于杜府,分明就是要全力谋夺洛阳九门提点之职,到时位置到手,关门闭锁,那城南姓中之人,只怕真的只剩个“人为刀偷,我为鱼肉”了。

这场即败,区迅一方又派上的人居然也姓区。那人小计却认得,只听他道:“锷哥,那人是区迅堂弟。”

韩锷却从那人招法路数中看出这是个险争近搏的好手。此战必短,但必极凶恶,最耗心神。这一场战罢,瞿立就算会羸,只怕也心神大耗,一日之内,断无力再凝神面对真正高手对搏之局了。

——依余姑姑所说,那城南姓中今日推出欲夺一胜的应是“断纹”武鹫。瞿立必身负与他清场之责。但洛阳王府中人人材藉藉,这个场可有那么好清的吗?就是拖只怕也要拖死他了。

场中之斗果然是近身搏杀,看得一众人等大气也无暇喘上一声。连韩锷也看得神专志凝。但场面收结得却快,最后只听那姓区的一声痛哼,瞿立面色苍白,说了声:“承让”,那姓区的便负伤退下。瞿立站在校场之上,天上日已西薄,但那灿灿金光也掩不住他脸上的苍白之色,想来这一战的凶恶已大耗他精神气力,他一拱手,正待道:“下面哪位上场?”

犹未开言,洛阳王府中已又有一人跃到场上。韩锷见那人上场之势,面色不由就一变。小计也感到了他的紧张,急声道:“锷哥,瞿立可是有险?”

韩锷干巴巴道:“若是平时,瞿立只怕胜机还有,但现在…”他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下去。场下却忽有一人叫道:“不妥!”

韩锷闻声已愕,只听那人道:“瞿兄已连胜三场,照理该当小歇。主考,此时只怕不好让他连斗数阵的吧?”

满场旁人见突然又有人冒出来,不由齐齐看向他。只见那人一身青衣劲装打扮,面色苍黄,眉目清楚,洛阳王府中有几人就微微一笑。韩锷心里也一紧,身边余小计也低“呀”了一声,叫了出来:“啊,是杜方柠!”

第九章 赊取松醪一斗酒

那人虽已易容,但分明就是杜方柠——原来她究竟还是改装前来,不惜以尊华之身,亲临恶战,欲挽回她城南二姓在这世路险恶中的恶运了。

那边卷棚中洛阳王忽然抬眼,就是刚才的险争恶斗也没有提起他这么高的兴趣,他一眼就向对首杜仲看去。杜仲面上却木木的全无表情,洛阳王的表情里却大有一种残忍的玩弄意味。韩锷见了,只觉心头怒火一冲。

场中瞿立却道:“方…方公子,在下还有力再战。”

杜方柠的眼神中一半是关切,一半却是悲冷。她只轻轻摇摇头。那瞿立怔了下,感受到她的关心,只有走下场来。才上场的人却怔在场中,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望向杜方柠方向,开声问道:“不知却是哪位上场?”

他目光一凝,挑畔般的道:“是阁下吗?”

场中一时一静,适才真正的高手之争已打消了大多数人上场的主意。韩锷与小计立足的旗杆下,却有一个少年低声道:“师傅,那洛阳王的人太狂了,我上去收拾收拾他们好不好?”那老者却道:“你也不看看什么局势。这里是洛阳王与城南姓韦杜之争,你想一齐得罪两边的人,你就上去吧。”

那少年果然就不说话了。韩锷下望一眼,却还认得…他正要跟余小计说话,却见杜方柠身边果似已没什么人,那“断纹”武鹫想来还不到该出场的时候。瞿立一挺身,就待上场,场外却忽有一人如大鸟般纵来,声音苍嘎,嘶嘶地道:“我来斗你!”

那人来势好生威凛。他所处极远,犹在场外数十丈之距,似乎适才就坐在马棚里。这时却凭空飞来。他一上场,那先在场的人就愣住了,不只他愣,连场外的区迅也愣住了,甚或主考棚中的路肆鸣都愣了,小计更是在刁斗上一声低呼:“啊!居然是、利大夫!”

韩锷心里一动,他终于明白了!那利大夫、利与君才是洛阳王府里最后的一张王牌。也是,他名号“无双士”,当今天下,有他出手,除非紫宸中人出马,只怕少有人可与他争这龙华会中的鳌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