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勇与余小计得令,当即率二百余骠骑直冲而上。韩锷坐在中军大旗之下,身踞高鞍,手按剑把,手心里却全是汗。这还是他对阵时从未有过的。因为,今日不是江湖中他以技击之道以搏一己之胜负,而是关系到十五城的安危,三千余骑属下的性命,那其中,也包括小计的性命。

十五城中,多眷好马,那二百余突骑“折冲骑”,更是中军的重中之重,他们所乘,也就俱是好马。韩锷伸手一挥,折冲骑已齐齐奔上。羌戎第一轮箭放 罢,就见己方已有不少兵士一一坠落。韩锷铁青,强迫自己不要只看小计。却见他派出的这突骑之兵果然不错,一阵箭雨之后,就已冲入敌阵中,搏杀往返,在羌戎 军中血战,足坚持了好一刻,才联骑败返。羌戎之兵黑压压地追上。韩锷只见高勇浑身浴血,小计一张脸儿多日没洗,脏得只有一双眼白还是白的,身上也中了一 箭。

他们也真如溃败般,亡命而奔,仗着跨下的马力,竟也还甩脱了羌戎追兵一箭之距,但折损已近小半。可此时不是痛惜同袍战友之时。韩锷久已认识到为 将者的残酷——每一个指令,其实都几乎已注定要有多少人牺牲,有时甚或那个指令是命令执行者全军覆没的。但有时,这样的损失,必然得付;这样的命令,也必 须要下。

可自己有什么权利来断决别人的生死?…韩锷一剔眉,他目下没有工夫来去想这些。一个将领,所能做的,也只是在下每一个命令前都尽可能的深思熟 虑而已。他手下已放过自己的同袍战友,一阵密箭就向追袭之敌射去,暂挫敌锋。拖了会儿,天已近暮。韩锷就命令属下败撤。他们旌旗拖倒,按谋划就的路线,放 马疾奔。一路上有序的遣落了旗鼓辎重无数。

虽说这败也是计划好的,但败就是败,稍一疏虞,只怕就全军覆没。——历史上有多少算就的佯败最后演变为真败,有多少诈降最后变成了被迫的投诚?没有人知道,只知道那样的将领已担负了千古骂名。

头一两日,韩锷全没工夫照顾小计,本要叫他先走,可他不肯。直到后来小计见自己受伤之后,只能徒增韩锷负累,才先走了。韩锷却带了两百余骑断后, 时时返身冲杀。这时,不只是部下之命,连他自己的性命都已交托给了跨下的斑骓与手中的长庚。当真生死一线间,三日之后,他们终于仗着地形熟悉,以小股之兵 诱开敌势,终于甩脱开敌人足有一日的路程。可韩锷追上前行的中军时,身边两百余骑,所余已不过数十人。再加上还有那难料生死诱敌行入岔路的十余人,他们伤 损已过其半。

余小计看到韩锷追上时,脸上光华一灿。韩锷整个人都似虚脱了也似,几乎是滚下马来。但他强自振做,一时也无力处理它务,但又不能让全军之人看到 自己的虚脱,只有解开小计肩头的衣服,给他治那已拖延了几日的箭伤,亲手为他换药。余小计裸着肩头在冷野里打着战。因为失血,嘴唇都白了。但他的语调却是 热烈的:“锷哥,你的计谋成了。咱们这次‘败’成功了!一切是不是在朝计划好的方向进展?”

韩锷木然无语,半晌才道:“是的,咱们成功了。你锷哥成功地亲手送出了好多性命,送给敌人杀了好多自己人,其中多半是你锷哥明知其必死却还让他们赴死的袍泽。”

余小计眼圈一红,他明白韩锷心里的自责。天边的落日红得滴血也似,照着这汉家兵士离家千里的苦苦熬战。原来,军旅生涯,沙场争搏,说起来壮烈,但其中的真实滋味,却是这样的。

那以后的半月,韩锷带着中军剩余的五百余骑就这么拖着粘木赤大队人马的鼻子在走。好在他此前筹划周到,一路上安排得都有补给,虽败不乱,渐渐把粘木赤引入石板井那阔数百的里草野深处,却一直没让粘木赤起疑,只以为他们军势溃败已不成形。

余小计知道锷哥究竟在等什么——他在等着四月的到来,等着这北方之地难得的雨水,等着一场泥泞。

他见韩锷极忙,也不敢搔扰,只默默地在旁边打着下手。有时闲下来,他得空坐在草地里,看着天上的云彩,就在等着大雁的回来的消息。锷哥说:到大雁回时,这一场仗,就到了转机之时了。

这一日,韩锷却接到一封书信,看罢信后,他的面色就变了。余小计看着他脸上紧蹙的眉毛,也不敢问,半晌,韩锷才道:“居延城受到羌戎右贤王帐下五 千悍骑之围,他们看来已打定主意要夺下我十五城中那最根本的重地了。伊吾城太过坚固,所以他们舍伊吾而攻居延,因为那也是我汉家军马在这十五城中的第一个 落脚点。居延一失,十五城必皆受震动,只怕西域局面就此难安了。”

可居延城中,只有三百龙禁卫加上居延士兵千余,虽仗城池之利,他们守得住吗?方柠…方柠…,她现在身边可只有一个有勇乏谋的武鹫。

余小计担心地抬起脸:“锷哥,你要不要回援?”

韩锷抬首看向居延方向,静静地道:“我怎么回援?还有一万五千来敌缠在这里。为了他们,我已抛下了二百多将士的性命,不能全胜,如何可以回援?”

“居延,也只能靠方柠她自己了。”

余小计默然地看着锷哥,看着他心里的忧思惶惧,知道他转过身时,面对众将士,就还要淡定而笑的。可这时的情况,让他一会儿怎么笑得出呢?耳中却只听韩锷道:“这件事,只有你知道,不许跟人说。”

余小计觉得眼中的泪都要流下来了,他狠狠地点了两下头。

第五章 夺帐中军动鬼神

居延城被围其实已有一月。但一开始,羌戎之人并没真的重视这个居延城,他们知道居延城守兵不多,开始来袭的不过千五百骑。他们的主力一直放在石板井与伊吾城外。

杜方柠准备周密,所以头半月还比较轻松地支持了下来。可半月之后右贤王似乎突然意识到居延城的重要性,一再增兵,由千五百而至三千最后直至五千, 把居延城铁桶般似团团围住。如果仅只围城也还罢了。可今年居延竟说不出的干旱,十日之前,居延城终于失去了城外的小细湖。那是居延城的水源,虽有暗渠通 入,可羌戎人终于发现了那个暗渠,将之截断。这一点杜方柠虽有预料,也有准备,但一直祈祷着不会真的变成这样。

城中虽有积水,她一直也控制极严,但再怎么拖,也就只足二十余天所需了。如果水源一断,那时必满城皆乱,城破之日指日可期。

这一日,城下的羌戎士兵攻城已急。连城头一向勇武的武鹫都急了,暗生怨诽,埋怨韩锷的“连城骑”怎么还不曾回救。杜方柠却是知道连城骑此刻所担当 的要务的。她与韩锷音信已断,也不知他那头现在如何。但情知,就算一切如愿,他能赶回的日子,也在一月之后了。韩锷所图,是一举而破羌戎那万五千骑。就只 怕那时,居延城必然已破。当然,那时韩锷如果全军大胜,居延之失,也可原谅。

可如果那样,杜方柠是不会原谅自己的——因为:我在居延!韩锷把这个命根般重要的居延托付给的是自己!这是她与他头一个拿下的城池,见证着所有它所能见证的,包括,自己与韩锷那无语默然的一切。

何况,与羌戎之战刚刚开始。如果,居延城破,满城遭屠,那对韩锷与自己苦心盟就的十五城的信心绝对是个致命的打击。韩锷那一战就算得胜,战果也将 就此冲毁过半。而如果韩锷不能全胜,自己连给他可以回军暂得休息以求卷土重来的腹心之地都失了,那自己还有何颜面面对他那一张坚毅信任的脸?杜方柠的手紧 紧地抓着那枚贝壳。她所有的能力都已用上了,所有的筹谋都已穷尽,剩下的可依仗的几乎没有什么了。城下却就是羌戎那黑压压的悍暴狂虐的攻城之兵。她的嘴角 咬着一缕散乱出弁冠的发丝,不,她还有一样可以依仗,那不是别的,那是一点信心,那是——居延不可破!因为,难道他们不知道是谁在守居延城?是我杜方柠!

虽千千万万个男子加在一起也及不上的韦门杜氏、杜方柠!

连居延王与王妃都已一日数次上城督战了。可今日,城墙下的攻势格外劲疾。城东的守卫已然告急,接着城北,城南,同时告急。居然有数十羌戎士兵仗着攻城梯冲上了城东的城头,如果让他们拚上一刻,马上数百人会涌上,站住脚跟后,只怕转眼城池即破!

杜方柠把最艰难的城南守城之责是交托给武鹫的——今日,羌戎急攻的也就是这较低矮的南面。杜方柠本在城北督战,这时一听消息她就急了,她本已数日 未睡,身倦体乏,但这时却根本不容她有一瞬时的交睫休息。只见她齿咬乱发,手掣青索,另一手却拨出了一直从不动用的一把匕首“断锋”,人一奔就已奔到了城 南的城头。城南果然危急,只见数十羌戎之兵已攻占了一个缺口,城头守城士兵个个疲惫,又要防护再被敌人攻开缺口,又要力驱那已上城之兵,左支右绌,登时局 面大乱。

可最可怕的却是人心。杜方柠望了一眼,一眼已见到守城之人的气色,只见不只是居延士兵,连龙禁卫的人脸色都变了。就是武鹫,也面带惨淡,似是已 在做最后的无益之斗。不远就是居延王与他的王妃,居延王已吓得抖抖欲动,直欲避下城去,杜方柠冲他们那面扫了一眼,见却是朴厄绯娇俏的身影这时显出一点挺 立之姿,扶着居延王,在支撑着他不倒。

杜方柠心头大急,接着一怒:好武鹫,你平是不是一向自许英雄!她人一飞跃,本在转角处,这一飞扑就已飞扑到东城墙头被羌戎人攻上的那个缺口。她 手起刀落,一出手就连斩杀了两人,可敌人还在涌上,她青索矢矫,已接连缠住数人,或一勒毙命,或抛于城下。可她看到远处的居延王眼中露出的惊恐,守城的龙 禁卫似乎也已绝望了,众将士都在看着她,似乎都已看到了城破兵败的结果。居延士兵更是已杀到手软了。他们的信心已失,城下的羌戎兵还在潮涌而上,城头已瞬 间要被撕开第二个缺口!

杜方柠心中大急:如果此时信心已失,那么,岂非马上败亡无地?——不能,这是她的居延城,她与韩锷苦心经营才到如许地步的居延城,她不能容忍它破!

杜方柠忽然开口长啸。这些日,她扮成男子,为免露出嗓音,说话一直低低的,以装成浑厚。可这时扬声一啸,脖子一扬,已露出她那没有喉结的脖颈。那 一声清唳高亮,她心里想起的却是韩锷此时想必也戎马困顿,彼此同此境遇,就是身死也心甘了。可她知,如果韩锷当此局势,他必会一扬头,扬起他那永不甘低眉 的脖颈。她又岂会输与他,惹他讪笑?

只听她纵声长叫,在心里也期望感觉到韩锷的应和。可城下寂然无声,难道,就是城破有顷,红颜绝命之际彼此也是无缘怅望之局吗?杜方柠只觉得自己 疯了!她忽一把扯落头上弁冠,那一头长发登时披下。然后她伸手一撕,已撕裂一身戎装。她脸儿为烽火所熏,不乏污迹,但三千青丝垂下,一腰婀娜露出,里面却 还是女儿之装。满城之人一惊,都与她相处数月了,连羌戎也与她交战半月,一向只见其夭矫飒爽,除了武鹫,却还从无人知道她是一个女子。何况就是武鹫,平常 也只把她当一个男子看待了。

只听她冲武鹫长叫道:“武统领,你们龙禁卫居然才到此刻就已手软。好男儿,生当报国,死战疆场,也是份内之事!我洛阳骄女,韦门杜氏都不怕,你们却怕什么!再这样,我可真要愧煞你们了。”

说着,她匕飞索展,已割断一名羌戎悍兵之颈。那头颅一落,她一身女装上鲜血飞溅,只听她长笑道:“什么驰驱漠北的悍兵,什么百战百胜的羌戎?看,我就是一个女子,也杀得了你们!”

接着她冲龙禁卫吼道:“是爷们的,你们就给我上!今日如果城破,除非他们羌戎人踏过我杜方柠的血身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