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锷一怔:“漠上玫?”然后,他心里忽升起了一丝渺茫的希望,他这时,希望的却是那个女子越狠辣才越好,因为那关系到…他忽疾道:“把小计的尸首…带来。”

赵常量一愕,马上转身而去,东宫的人正不知怎么办,方柠却冲他们摇了摇头。赵常量无人阻拦地去了。杜方柠忽淡淡道:“所有不相干的人该睡的就睡了吧,该避的就避了吧。”

杜香山几人望她一眼,知道她在要自己几个走开。他们互看了下,也觉得他们留在这里也没办法,迟疑了下就离开了。

阁内阁外一时没人了。韩锷心中百味俱陈,忧忧乱乱,只见杜方柠忽抬脸冲他一笑:“经年不见,你没怎么变,你觉得我…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吗?”

韩锷抬眼看向她的脸,只觉得确实哪里有些说不出的异样…

杜方柠见他点了点头,便微微一笑道 “倒没别的——我只是在见你之前吃了一点点砒霜。”

韩锷几一惊欲起…但他没有动。只听杜方柠微笑道:“没事儿的,只一点点——你可能不知道,砒霜能催人气血,能让你颜色活鲜。你有没有觉得,我现在比平时要好看?”

韩锷怔怔地看向她脸上:方柠一向很美,但他还从没感觉到她象今夜这样的美…她为什么这时还要说这些个?只听杜方柠低声道:“现在的我,有没有朴厄绯好看?”

原来她真的要问自己的是这一句。当日韩锷一见朴厄绯当场惊艳的神情他自己都快忘了——原来她却还一直牢记在心间。她的表情中有一点羞涩,有一点得 意,也有一点苦痛…韩锷心中却只觉伤惨,他心底低声道:“阿柠,你这又是何苦?我喜欢过你,可那不是为天底下人都没有你好看。”可那一点温柔还是那么弥 弥漫漫地升了起来,牵扯上他的眉梢发脚,似乎缭缭绕绕,无非浅责轻恋。

但一具带血的身子的幻象横在他的眼前。杜方柠忽惨然一笑:“其实,你一会儿真的要杀太子的话,我也不会怪你。”她叹了口气:“我反而会更佩服 你,如果我能跟你一样的快意恩仇的话就好了。我还会在你杀他之后助你脱困。而我刚才所说的,却也都是实话。你就算杀了太子,我为城南二姓,搏也要跟仆射堂 一搏的!”

然后她又叹了口气,只听她轻声道:“知道我为什么这次一定要服那一为砒霜吗?因为…这也许真的是咱们的最后一次相见。我只希望,在你心中,我永永远远,可以都那么好看。”

韩锷心中一惨。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如同往常一样的木讷。杜方柠却心底一叹——没有机会,还是没有机会。从她进来起,无论言语,容颜, 语气,都已斟酌数变,就是要搅乱锷的心态。可是,他的心虽已乱,却非全乱,她依旧无暇得机从他手中夺过太子来。可她心神微微一迷:自己何必还要那么镇定, 她与他,他与她,她只想想起这一日之局后的她与他…她想起当年,只要自己略施巧笑,锷他都会…她唇边微微一笑,想起记忆中那个虽表面淡定,勉力自恃, 其实时时都为自己陷入神思迷狂的韩锷——那时真年少啊,他还会为一个人那样的心动。那时的自己,要引开他的注意力真的好简单。可现在,为何一切已变?

两个人静静的站着,好久好久,没再说话。突然脚步声传来,赵常量与乌镇海同时走了进来,他们随身携带的有一具小棺。韩锷第一眼看到那棺木时,脸 上就一片空白。东宫门下这时也聚了过来,但韩锷心头却忽有一种感觉…他为什么没感到那种人天永隔的撕心之痛?他却又不敢置信于那一份意外。但他与小计相 处日久,他觉得,如果真是小计的尸身,他该能够…

——如今棺就在他面前,里面的人儿看来真是小计,眉眼俱是。韩锷忽伸手探入他的衣内。乌镇海与赵常量觉得他只怕迷狂了,东宫僚属也人人大气不敢 出。韩锷的另一手却一直握着剑。但韩锷一探之下,面色忽然静了,没有一丁点神色。人人都在盯着他,可他依旧面上没有一点神色。人人都在猜他脑中想的是什 么,他的脑中头一个想到的念头却是:漠上玫!

漠上玫!——这不是小计,无论她以大荒山秘术把面容身材伪装得多么象,但这不是小计,小计身上最幽秘的表征这个世上该只有他一人知道。他静静吸 了口气。赶在他有动作前,杜方柠却一正容,“你难道真的要杀了这东宫太子?你真的觉得那数万生民流离失所,长安城中沸腾一乱就真的那么有趣好玩?…我们 生在局中,不得不尔,那是命。你却原本身当局外,这个长安,你即无力解局,又何必前来?”

韩锷却忽一回眼:“这不是小计。”

满场之人一惊,人人都觉得那定是小计,怎么韩锷反说不是?乌镇海与赵常量还以为韩锷迷神了,可一望到他眼,只觉得清清亮亮。韩锷忽猛一起身,望向杜方柠道:“过了这七天,我几已可以断定,劫取小计的可能真非是东宫之人了。我只要你一句话,小计是否确实不在东宫人之手?”

杜方柠点了点头。韩锷一伸手拂开了太子贽华被封的昏睡穴,在他身上微微揉按了两下,助他恢复精神,口里冷冷道:“那好,现在就有劳太子送我出宫吧。”

东宫之人没料到韩锷真的说走就走。他左手仍按在太子肩上,抚着他就向宫门走去,乌镇海与赵常量迷惑地抱棺相随。杜方柠却没有送,韩锷刚才步出暖阁之时,回顾了她一眼,她还从未见过他那么惨淡的神色,心里只觉得什么东西咯崩一声,已经碎了,且永难恢复。

韩锷胁太子走到了东宫门后,他身侧最近就是卜应与韦铤。宫外,是一个茫茫的夜。韩锷忽松开太子贽华,纵身前行。商山四皓就要追,他们这些日子可是 受了太多闷气,杜香山却挥手拦住,要他们抢先看下韩锷在太子贽华身上有没有下暗手。卜应与韦铤怒目望向韩锷去向,韩锷已走出将近两丈,他的身子忽倒跃而 回,商山四皓与杜香山、周槐宾怒叫一声,齐齐护向太子贽华身侧。韩锷的腰下之剑忽已脱鞘而出,这一剑居然击向的却是韦铤。只听空中锵然一声,他的剑在回势 时与卜应的不测刀交击了一下。他这一下出手太过突兀,在场之人无人料到,却是他最称手的“石火光中寄此身”。只听韩锷激声高叫道:“我龙城卫下,无可以轻 杀之人!”

他这回身一剑,居然已剑落韦铤左臂。这一击,却是对韦铤当日剑断胆卫胡尧民一臂的报复。

第五章 淡墨罗巾灯畔字

回到大宅,韩锷心情恶劣。但重新见到百死余生的下属,他的心头也一阵温暖。他不贯虚言,也没有说出一个谢字,只是认真地询问了一遍他们的伤处。胡尧民伤势 最重,断了一臂,还在静养。乌镇海几人没有自矜之色,面上反有一丝愧色。韩锷也没多话,留下他们几个静养。他却把那个小棺抱回了房。回房之后,连玉见他情 绪不好,也不敢多扰,送了洗脸水后就退下了。有一刻,窗外却现出了一个人影。

窗子本就没关,那是一个女儿的身影:漠上玫,韩锷一抬眼,已经认出。他静静地望着那个女子半晌都没有出声。却是漠上玫先受不住了,只听她低声道:“我只是来看看,你确定这孩子不是小计吗?”

韩锷忽冷冷道:“你确定他是吗?”

漠上玫当场木住。韩锷却一声冷笑:“你该知道掳走小计的是谁吧?而把这孩子易容成小计的又是谁,是谁一定想要我杀了东宫太子!”

漠上玫神色一愕。只听韩锷叹口气道:“你不用瞒我了。你神色并不忧切,你们姐弟情深,如不是深知他去向没有坏处,怎么会不挂怀?何况,小计对你们用处也大,你们怎么会轻易舍得他身死?余婕余姑娘,我没有说错吧?”

漠上玫身子微微一抖。韩锷轻轻一叹:“看来我猜得不错。你果然就是余婕。大荒山的秘术,嘿嘿,大荒山的易容秘术果然别有一功。如果我料想不错,余姑姑也是你吧?甚至,连我到洛阳最开始见到的余国丈也是你?”

他本来心思精细,余小计当日一说出他姐姐还没有死时,他就已经猜到了前后好多曲折的原委。只听韩锷淡淡道:“你设计陷我我不怪你。”他的声音忽微 微提高:“但小计,你们就也这样一起算计进去了吗?他的身份,不是杜方柠透露给东宫的,而是你们,是不是?十五城中那遍贴的什么‘龙湫遗帝种、真命在连城 ’的帖子也是你们干的是不是?在皇上身边布下大荒山一脉的人好让他做梦,那该也是你们了?你们为逼我与东宫相抗,不惜引动东宫买动龙门异与北氓鬼对小计的 追杀,否则我才到长安,才住进你送的宅子,龙门异与北氓鬼为何会那么快附骨而至?这个消息也是你露出的吧?你还势连仆射堂,在那边透了口风。嘿嘿,嘿嘿, 朴王妃啊朴王妃,余姑姑或余姑姑,你们所图真大啊。但那个王位真的那么重要,以至你还自己的表弟都要陷他于不测?”

然后他又一声厉叱,指着那棺中的尸身道:“这孩子却又何辜!你们为逼我除掉东宫太子,竟不惜让他以身代!太狠毒了你!”他身形忽起,掌中掌风劲疾,一劈就劈向了余婕。

余婕却一直没有打断他的话,这时反手一挡,她的功力在“轮回”成功后已在大进。但韩锷出手何等凌厉,他一手已劈到余婕胸口,余婕吐出了一口血,却 忽不抵抗了,冷冷地望着韩锷。韩锷的手却也停了下来,他一向,不愿伤人。到最后,余婕才忽冷冷道:“那是他们欠我的,欠我的就要还,欠我们余家处,他们已 经太多了!”

一支曲子在大宅上空轻轻地飘着,那是韩锷在低低地吹。天上,微云渡月,如同轻浅浅的一点慰抚。韩锷指间的笛是一支羊骨做的小羌笛。昨日,在杜方柠扰人内息的“锁心术”下,就是这笛儿贴在胸前的一点冰凉最后助他脱出的困厄。可是小计现在身在何处呢?又是谁掳走的他?

韩锷正坐在屋顶——平时小计在时,总喜欢拉他坐在屋顶。六七月的天,星星噼哩叭啦地在天边掉着,那时韩锷的心情总是很平静。不远的围墙外,忽似有 人影掠入,但韩锷心头浮起的却不是警觉,却是一种熟悉之感。他的心底快乐地蹦了一蹦。不一时,他就听到连玉低声的欢呼,然后,他只听得身后有人影窜上屋顶 的声音。但他没有回头,只一会儿,一双手捂住了他的眼睛,身后一个少年的声音道:“猜一猜,我是谁?”

韩锷没有回答,自顾自吹着他那个骨笛,但音调明显欢畅起来。那蒙住他眼睛的手有一会儿才松开,脸也转到韩锷眼前,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颏儿…

小计没回来时,韩锷总觉得象有很多话要问他,但真的回来了,别的就象都不相干了,只是回来了就好。他依旧吹着笛子,小计在他身边坐下,韩锷听他呼 吸,已知他没有受伤。过了一会儿,小计用手轻轻在自己膝上打起了拍子。韩锷吹的却是河西花儿的调,两人同时想起当日还在陇中的日子。那样的日子是清明薄快 的,起码回思起来是如此。韩锷心底想起了他们曾唱过的歌词:上去个高山(者)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好牡丹/看上去容易(者)摘是个难/摘不到手里是枉然唱那个歌时,他的心里还是快活的。那时,他想起的是方柠吧?但世路真的难测。如今,他还会用那种心情想起方柠吗?那些温柔,那些浅恋,难道都已难再?

好一时,韩锷才止住笛声,却是为小计打断。只听小计道:“锷哥,我的父亲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