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死活”三字是俞九阙对韩锷说的话。皇上的神色果然大是萎顿,俞九阙一直陪侍于丹墀之上。皇上出口的话也木木呆呆,说道:圣躬不适,于今日起命 太子监国,又令陈希载等十余大臣着力扶佐,同时厉斥三皇子贽平不孝,在圣体不愉时,未能进见,着令贬黜,削其王号,严加看管。又令韩锷会同三司究查曹蓄厚 余党。这几道旨意下下来,皇上已如病体难胜。他衰弱地回宫,留下了满殿的惊愕。韩锷却轻舒了一口气:这个朝廷,总算勉强平定了下来。只是杜方柠会不会,恼 于被骗?

…怎么又会这么地在阿姝身边还想起另外一个女子呢?韩锷心中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多少觉得有点不安。在长安城力抚了两个月后,圣上传旨——其实到 底是不是真正的圣意韩锷也说不清了,他不能清楚的明白俞九阙的“存亡续断”之术到底能达到何种灵验——但起码还是皇上口中说出的话——命太子贽华长安监 国,他身体不愉,要移架东都洛阳静养。

接下来,车驾出发,韩锷就以六千禁军护驾,陪侍着皇上去了东都洛阳。那以后,王横海入主兵部,长安城中诸势激斗,韩锷都不愿回想了。他念及的只有小计的离开。

小计的走是突然的,居然只留下一信。不只韩锷惊诧,让余婕也措手不及。小计只说:他回连城骑去了。他不喜欢洛阳,更不喜欢长安。韩锷拿到信时手微 微地有些颤:连这个兄弟也离开了他吗?可到洛阳不过十余日后,西北与吐谷浑边声忽紧,韩锷不再情愿在洛阳呆,加上军情紧急,他也就只有急赴边塞。

他出城时也曾回望向那个洛阳城,那个橙红色的城池,似乎包裹着这人世中他当年所有的痴迷与曾那么热切的热望,还有所有的瑰丽魅色,这一切似乎从 此都离他远了。他却怎么想得到,会在军中见到阿姝呢?阿姝这三四年在他生命里的每次出现似乎都那么突然,消失得也那么突然。但她却又象每次都来去得了无痕 迹,平淡自然。韩锷记得自己一见她时的惊喜,祖阿姝的脸上却淡淡的,她的温柔也淡淡的。那么空虚荒漠的军中帐下,那么无耐苦寂的夜色中,终于又有了一点平 实的温柔与韩锷相伴。好多在以前韩锷视为巨大变化的事如今在他的心中开始变得那么简单。——是到了这塞上的哪一个夜?他那天把他的姝姐轻轻搂住。一开始只 是为了自己心头的迷乱与伤痛吧,为什么后来后来,有些以为永远不会再热的地方又一次热了?虽不成狂热,不是迷乱,只是那么温温浅浅的热,就让他生命里又一 次拥有了一个女人?

军中简陋,躺在韩锷身下平静喘息的那个女子不再是“姝姐”,不再是那么淡得遥远得不可揣测的女子,而只象是一个初历人世的女孩儿。韩锷的心中升起一种感动,他在平静下来后问了句:“姝儿,你中的忌体香呢?”

祖阿姝却没有回答。这些日子和她在一起,韩锷终于有了一种‘妻子’的感觉。‘妻’是什么,原来是这么浅浅的温柔,与淡淡的相伴。那不是爱,却是这 粗砺人世中一个人最后对温情的一点妥协,就是这样,也就是这样了。韩锷生平头一次这么妥协着,因为太累,因为姝儿的温柔是那么柔淡,也因为她的那一种难描 难画的安适之感。边塞的局势渐渐平定了。但人生,就是这样吗?包裹在军中朝中的种种争斗中的一点点妥协来的稳妥安然?

第三章 何必更寻无主骨

距石碛堡东三十余里的地方,有一处集市,地名柴铺子。一个月以前,韩锷麾下一旅将士就是在这里的野外与吐谷浑发生了有冲突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战斗。那一次兵战,吐谷浑折陷人马几过千人,韩锷帐下也死伤过百。这里也是近几月来汉军与吐谷浑屡屡交兵之处。

柴铺子本来并不大,也不过几百户人家,但这里却是汉人与吐谷浑交易盐铁的重要之地。吐谷浑居住之地盛产湖盐与井盐,驰名天下的“青海马”也多产于 这里。从这里贸易而得的盐流通关内,而汉人的种种盛产也是从这里流通入吐谷浑的。但两个不同民族之间的交往史往往就是这样:无法间断的贸易之间夹杂的总有 无数的断断续续的战争。近几月来,汉军在柴铺子一带阵亡的将士已近有千数。先开始是屡战屡败,自韩锷到后,局面才渐渐稳定下来。

为安边塞局势,韩锷现在石碛堡筑城——这里,看来是不能不驻扎一支强兵的了。他此次西塞之行的方针说起来也不过八个字:示之以威,抚之以利。一 连几次战斗他杀伤的敌兵总的说起来并不算多,但俘获之众几近千人。他一边派人与吐谷浑重修和约,一边就着手在柴铺子重开贸易。那俘获的吐谷浑之兵都被他督 促着在柴铺子一带兴修土木。这日,韩锷在柴铺子巡查已毕,天已近暮,他就一个人带了连玉去战场看上一看。柴铺子一带的野外,俱是平地,很适合做为交兵之地 的。这里有兵家争杀的历史几近千数百年。野外,时时可见没人收拾的磷磷白骨。韩锷骑马驰行在古战场上,一时只觉心中惨淡。连玉的表情也郁郁的——久战厌 兵,连他一个少年也有这种感触了。韩锷驻帐过的一处废垒残墙边,烟熏火燎,上面隐有字迹。连玉道:“韩帅,你上次留的字还在这里呢。”

那还是韩锷上次一战功成后,平生头一次因心有感慨,凑成的几句诗。只见残墙上墨迹依稀,连玉抬头看墙,低声默诵道:“又是春浸鬓眉时,心同边草 乱如丝。气寒沙海皆兵血,声滞长安有暗嘶。为有生民期正义,长将冷眼看灵旗。几家歌舞欢声罢,终将坟火野哭之”。他跟韩锷即久,对韩锷那语滞句拙的诗自然 也深有感悟。——当日,一战功成,消息报上去,朝廷中就已又在歌舞升平了。太子监国,拟旨传谕,令勒石纪事。韩锷心有感慨,所以写下了这么几个句子。韩锷 却无心看那坏壁上面的句子,他在盘算的是,与吐谷浑这次和约成后,如何约请吐谷浑之帅前来,歃血为盟,他打算就是在这里与吐谷浑之人来一场野祭,为双方阵 亡之将士鬼魂。

天晚了,荒野里升腾起些烟霭来,青荒荒的,短短的草根边,犹有未收之白骨。远远的有一点火,连玉咦道:“怎么,有人在烧纸?”

韩锷一提马缰,望了一眼,只见那烧纸的人远看着身形颇佝偻。韩锷说了声:“去看看。”

说着,两人就向前行去。及到近前,韩锷才不由讶然一叫了声:“祖姑婆!”

那空荒的野地里,只见一个老妇正在烧着纸钱,却正是祖姑婆。韩锷忙下马近前,祖姑婆的一张老脸如风干的橘皮,皱纹里沾了些飞灰,一头白发在风中萧然。韩锷怔道:“阿婆,你怎么到了这里来?”

祖姑婆满是皱纹的脸上微微一笑:“啊,是锷儿。我来烧些纸钱。”

说着她叹了口气:“我娘家的侄孙儿遇华三月前死在这里了,我也说不上是哪一战。他们家里也没有人了,只有一个寡母在堂。这也是我们祖家最后的一个 男丁。他寡母心里老掂记着,心下老不安,总是做梦。所以我就来走一趟,收收他的尸,再烈些纸钱给他。怎么着,也算给他母亲一个交代。”韩锷听着心下惨然, 只见那块冻土之上,为祖姑婆所掘,小小地垒了一个衣冠冢。祖姑婆的指上还沾的有黑土。韩锷走上前来,一跪在地,冲着那坟前一拜。耳中只听祖姑婆道:“据说 他死的那一战,汉军大败,尸骨到底在哪儿却找不到了。我只能在这里随便垒个冢儿祭一下吧。一路上我募化的还有些钱,那些阵亡将士,凡是无主的,我想载着他 们,把他们尸骨迁回长安。”

韩锷跪在地上拜了三次,喉里哽咽地说不出话来。祖姑婆知他心中的苦滞,伸手轻轻抚着他的头发。韩锷滴泪道:“阿婆,是我的事情没有做好。”

祖姑婆拍拍他的脸:“不是,小锷,你已经尽力了。你最近两年所作所为我其实都知道,你做得很好。只是,人世就是这样的了,总免不了这些伤损的。你师父也知道,他…很为你感到骄傲。”

连玉远远地站着,不敢上前打扰。空荒荒的野地里,韩锷就这么与祖姑婆坐在还没化冻的地上,祖姑婆的一张脸上满是了解与慈详。韩锷只觉得心中梗滞难 化,过了好久,才开始痛哭。祖姑婆心知他心里的感慨与委屈只怕一向没机会发出来,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拍着他的肩。她的身体因为年老而干瘪如壳,韩锷 却只觉得那是这世上最后的丰润与救赎,护持与慈念。他只想一切都可以重来,自己永远也没有长大,可以再象小时一样的一头扎入她的怀间,只是哭,没有理由没 有尽头地哭下去。

当晚,韩锷把祖姑婆在柴棚子安置好。就趁夜重返回石碛堡。他一见阿姝就笑道:“姝儿,今天,你猜我见到了谁?”

祖阿姝淡淡地笑道:“谁呀?”

韩锷很是高兴,一蹦跳起地笑道:“是姑婆她老人家来了!我现在把她安顿在柴铺子呢。今晚,咱们就去见她好不好?她只怕也好久没看到你了,明儿一早,咱们就去请她的安,让她老人家也高兴一下。”

祖阿姝的脸色却微变了下:“是姑婆?她来了?”

韩锷却没注意到祖阿姝脸上的异色,这世上,他最信任的,从不肯伤害他的两个人聚齐了,没有比这更让他高兴的了。如果小计也在就好了,小计也喜欢祖 姑婆。他心里遥想起那一副其乐融融的画面,他要写信把小计招来,也一定要把祖姑婆留下——她年纪这么大了,实在不适合再操劳了。如果再能把师父接来,那 时,哪怕戎马倥偬,只要他们都在自己身边,天寒地冻里升一个火,让祖姑婆围在火边围一个毯子,小计肯定会缠在她身边让她讲些掌故,姝儿做做她的活计,自己 与师父请教些事,说一些话,那就一个家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比那情景能更让他感到温暖?祖阿姝脸上异色稍稍平复了些,只听她道:“你、有没有跟 她提起我?”

韩锷愣了愣,脸上微微一红:“没有。”

他是也想提及的,但心中,不知怎么总觉得有丝羞怯。在阿婆面前,他似乎总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少年。可这些年他毕竟经历多了,情知女人的心意最是难测 的——如果说提及了,可能阿姝面皮薄,说不定会恼;如果实说没提及,只怕阿姝又觉得自己不在意她,在心里始终光明正大不起来,照样会恼。但他性子单直,虽 不知怎么答,也只有实说。

祖阿姝却象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噢”了声,就没再说话了。韩锷还要问她是不是现在就走,祖阿姝却倦倦道:“你也累了,明早吧。”

第四章 可知曾有弄权人

第二天一清早醒来,韩锷还在惦记着去与祖姑婆相见的事。可一睁眼,却见帐外天色已通明。他脸上微微一红:昨夜,不知怎么着,姝儿却比以前哪一夜都更主动 些,缠着他闹得直到天快亮才将将睡去。这一夜交缠的遗迹还留在那乱委的衾褥上。被子里很温暖,韩锷轻轻舒了一口气,心里有一分幸福也有一分茫然。跟姝儿在 一起,他一向端谨得很,因为在心里,他一直相当敬她重她,不太敢跟她胡缠——可阿姝现在在哪里?他稍稍清醒了些时,却发现,身边的姝儿已经不在。

韩锷一愣,穿衣起来。走到帐外却也没见到祖阿姝的身影。他于男女情事上一向面嫩,待下又一向威严,也不好意思去问连玉。就那么一直一边处理事情 一边等着,好同她同去见祖姑婆。可直到午后,还没见到阿姝回来。他才有些急了,叫来连玉问了一声,连玉却也回说不知道。韩锷骑马出去找了一圈,却也没有找 见。他在野外整整兜了一下午,入眼的却只有草野荒凉。他心下忧急:姝儿,姝儿难道也就此不见?他怏怏回营,却见连玉冲自己张了张口,象想说什么。韩锷问询 地看向他,连玉才迟疑了下禀道:“韩帅,我叫十几个亲随各处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只是,咱们营中少了匹好马…”

他嘎巴了下嘴,没有再说下去。韩锷呆了一呆,怔在那里,半晌才一挥手,叫连玉下去了。他隐隐回想起阿姝昨天的神色:她是不是不好意思这么跟自己 去见祖姑婆呢?抑或别有隐衷?他情知以阿姝之能,这么无声无息的消失,一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那是她自己想走了?但…他心下徘徊辗转,这么突然而来突然 而去倒真的一向就是姝儿的习惯。难道她就这么去了吗?还会不会再回来?

为什么他身边所经的女子个个都是这样,难以预料,难以琢磨。这三个多月的温柔,难道最终也还是…来是空言去绝踪吗?

韩锷情怀恶恶,独坐在那里,天黑了,帐内漆黑一片,他却也没有点灯。连玉送饭来时,走到帐外,见到他的样子,也不敢前来惊扰。韩锷心里先是茫茫 的,然后隐隐地升起一丝痛,但那痛也空茫得仿佛不那么踏实。他想起昨夜的那一夜激情——姝儿平时不是那样的,那是不是暗示着什么?他想不通。以前的相伴不 是这样的,在黑黑的夜里,韩锷力倦而睡,有时醒来,却发现阿姝还醒着,那时,她的神色韩锷却总是不懂:她不喜欢这样吗?她不幸福吗?她脸上的神情为什么总 象是在问: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原来不过是这样吗?…为什么她的心情他从不曾懂?

其实自韩锷到西塞后,他与洛阳的音讯就一直未断,好多事不是说抛得开就抛得开的。王横海入主兵部后,得韩锷支持,内接俞九阙以传圣命,外联古超卓 以抚两都,对天下军镇收束颇力。东宫门下自然人人侧目。太子妃之父曹蓄厚一倒,连同倒了一大批人,这空出的一干实缺早就有无数人眼红了。但王横海或裁减或 收编,把这一股军中实力尽量都纳入兵部管制。天下军镇本多萎弱,各依朝中强权,王横海欲收拢军中之权,使之尽入兵部,可想而知,他触动的这一场争斗虽是无 声的,但也最为酷烈。太子贽华虽终于得以监国,但内外为紫宸与王横海所制,就是欲图与仆射堂相互倾轧,也颇多掣肘。所以更视韩锷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