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婕的目光忽变得冷狠,接着,那冷狠之中掺杂了一抹昏黄,那是让人一眼头晕的昏黄。余小计心中一凛:这是大荒山的心法,只见他瞳子里忽做水色,迎 向余婕的眼。从小时,从第一次不听婕姐的话时,她就已习惯用家传秘术来整冶自己了。但现在,他不怕她了,也不愿意随时都装着怕。余婕眼中那控人心志令人迷 乱的昏黄之色又盛了一分,只听她森森道:“你真的要跟婕姐斗法。”

从她第一次让余小计继续骗韩锷而小计不愿时,她就已开始用此法来对付他了。余小计只觉得心头一片悲凉,他的目色忽做水色清瞳。婕姐不知道,其 实,早在三四年前,若单论这“瞳术”,婕姐就已修为远不如天生“水清瞳”的自己了,但他一向怕她伤心,因为知道婕姐练功的苦,所以一直不敢真的对抗她。包 括她不让自己告知韩锷她就是“漠上玫”时,包括她不让自己说出是她在诱迫韩锷回长安时…很多很多次。余婕眼中的昏噩之光一入余小计眼中,似是就为那水色 所释。

他们默然不语的相互直盯了有一柱香的时间。这“瞳术”在大荒山心法中本为最耗心力的。余婕忽倦倦的一闭眼:“我余婕就一向是天生不如人啊。”

余小计听得心头一惨,忙忙收目它顾。余婕也柔声道:“好了,你长大了,咱们姐弟间,总还不用再这么斗下去了吧。你先进宫去。我好累了,有什么,等 你回来再说吧。皇上见到你,他现在心神虽迷,但只要干联到我们大荒山的事,他会清醒一刻的。他只要确定你真的是他的孩子,他会给你御旨的。听婕姐的话,无 论你想不想继位,也先拿到它。”

余小计怜惜地看着她疲弱的样子。他可以拒绝一个威煞的婕姐,可无法拒绝一个疲惫的她。他点了点头,临走了,已走出几步,快到宫门前了,还一转 头,想了会儿,才低声道:“婕姐,其实,你不用怨恨的。我知道你恨锷哥不爱你,你觉得自己爱他。可其实,你并不爱他,你只是羡慕杜方柠所拥有的一切。你在 心里呀,真真在意的是杜方柠,而不是他。可锷哥,他可能不爱你,但他真的曾在意你的。”

余婕听他说罢,见他转身,走了几百步,入宫去了。然后,才心头微微一乱,才真的开始慢慢明白了小计的话。余小计的话听着很简单,但,好象那却是真 话。她想着小计那句话说完后,却用他的一双水色清瞳望着自己的眼,他的眼中是在说话。他们大荒山一永,到了余婕与余小计修为的境地,用眼神说话也是小道 了。余小计肯定觉得那话不好真的吐出声来,只为真正的语言其实所要表达的真意是开声即散的。小计的眼中是在说:“如果爱,那其实也是你一个人的事。就算他 不回应,也不用自怨自怜,不用迁怒。那只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他然后就转头,转头前,眼色中如有深叹。余婕怔怔地站住,这是宫门不远处一个小巷的暗影内,外面,就是整城整城的阳光。是这样么?是这样么?

但,叫她如何不怨恨?这么多年,她就是凭怨恨支撑着走过来的。如果不怨,如果不怨时还得不到一个爱的支撑,她拿什么来撑持自己的生命?那其实已好 疲惫,伤痕遍体的生命?她心中有些茫茫的,想起自己从居延初回,自己还只十五六岁时,在淮上找到小计,最初两个月与他淮边相伴的日子。那时自己还没经历过 后来那么多的争杀磨难,那时自己的心还是纯粹的,那样的日子,还真——单纯的快乐过。

她心有所思,脚步有些疲惫地向外廓城的御沟斜走去。那御沟斜外的小巷里,有一处房子,就是她当日化装成余姑姑与韩锷算命的所在。那里,现在还是她大荒山一脉在洛阳城中一个极隐秘的据点。那个小屋中,是她第一次与韩锷正式的相见。

她心意微迷,刚才施术,用力过了。所以那小屋外以她敏感的感觉本该发现的一点异样她却没发现出来。等到她一脚进门时,才猛地一惊,然后知道:要退已经晚了!

第六章 白骨甘为泉下尘

屋中有人,六人。他们化妆成大荒山门下弟子,可他们不是!

他们是谁?余婕扫眼一看,已经猜出,那是商山四皓与“不测刀”卜应,还有已失一臂的“双刃”韦铤。他们居然六个都来了!这六人出手,不说是她,就是韩锷与俞九阙,要想全身而退,只怕都难。

接着她就望向她在屋中的机关布置,这时才真的吃了一惊:他们把一切预先毁掉的那叫个干净!

众屋中到外面小院的门不过十七步,可那十七步这时在余婕看来仿佛天长海远的那么长。她微微一笑,面上头一次在外人面前没有伪饰的露出凄然之色:“杜方柠算得真准啊。”

韦铤目光惨厉地看着她,自从他失去一臂后,他的目光就老如兽般的惨厉。只听他冷冷道:“如果杜姑娘说得不错,那么,你才是推动这一切祸乱的祸首。看来她原来劝太子的就不错,每刺杀那余小计一次,就会帮你一次,反把韩锷逼到不得不与东宫做对。”

“真正该杀的,其实是你。这才是真正的斧底抽薪了。”

他一语未完,屋中只见人影飞起。一共七条人影,商山四皓一守就守住了屋子的四角,而为他们所控的屋中,“不测刀”与“双刃”齐飞,与他们对功的却是两把轮回刃!

余小计一出宫门之外就觉心惊。刚才他面圣时,因为为宫墙阻断,他们大荒山心法也浸不透那俞九阙所闭制的宫禁之严,所以他感觉不到。可他才一出宫,心底就冷冷一惊:婕姐有险!

他从小时是与婕姐相依为命过来的,所以余婕如有险,他定有反应。只见他忽把自己的指尖用牙一咬,溅出一点血来,然后在宫门口一站,四周忽似就没有风了。他缓缓伸指指地,那血向下落地,微微地有点歪斜。他一耸身,也不顾是大白日,放马就向那血迹所兆象的方位奔去。

御沟斜边,一定是玉钩斜边!

他入宫足有大半个时辰,婕姐还能不能撑持到他的到来?

他还没进到那个小院屋中,鼻中就预先闻到了一点血腥。他马儿才到了那御沟斜畔,身子就已腾飞而起,直向那小院扑去。自幼为秘术所浸染的他已闻出了凶祸!

他一入屋中,见到的就是血。他先看到的是“不测刀”卜应的尸体,然后,见到的是面色苍白的商山四皓,然后,才见到浑身浴血的韦铤与余婕。韦铤正咬牙恨声道:“奸滑娘们,凭诈死还可以放倒我们一个。但今天,我要看你能诈死几次!”

余小计一看到血,心中的爆怒已发,他一摸腰间,“长庚”剑已出。只见一道苍白的光华划过,商山四皓几乎人人有伤,韦铤的伤势更重,他们正在聚起余 勇对余婕做最后的击杀。这时猛见光芒耀眼,那剑他们却认得!韦铤尢其认得,只见他们面色突现惊慌,四皓中一人已惊叫道:“韩锷!”

余婕身虽在动,意识已在迷离状态,她的容光却忽然一灿。她本一直不算多漂亮的女子,但这一刻却忽然容光一灿,变得极美极艳。她接着就向韦铤出 手,余小计长庚划过,剑光包身,攻的也是韦铤,韦铤惊呼之下,就是一避。余小计长剑回手,却在众人惊骇之下已一剑压了商山四皓中那个东首一人的性命。接 着,他抱起余婕,返身就走!

那余下残活的四人惊得怔怔的,他们与余姨相斗,本料要杀这女子只怕也要费力,却没想到会那么难,伤了五人不说,还丢了卜应的性命。小计来得突兀,直到走时他们还误认为韩锷,力乏之下,也不敢追,由着小计抱着余婕去了。

御沟斜边,不远却有一片废园。那废园因主人久已无力早护,早已荒草弥漫,甚到园门口已成了一个拉圾场。这废园还传闻闹鬼,就是白天,一等一胆大的 顽童,也不敢进去的。余小计抱着余婕来到的就是这片废园之内,他把余婕放在地上,就开始施救。但他知道:婕姐这次伤得太重,真的是不行了。

他眼中的泪一滴滴地滴下,想起婕姐对自己的好。婕姐初入洛阳,重拢“来仪”门,收拾大荒山一脉的势力时,还是他跟着婕姐在这废园中扮鬼,吓退附近之人,让他们再不敢前来,得到了第一个密聚之所的。而如今,自己终于一部份如婕姐所愿,金紫加身了,婕姐却…

余婕身子忽动了一动,她的嘴里还在咳着血,只见她在昏迷中口里低低地叫着:“长庚,锷;长庚,锷…”

余小计眼中的泪一大颗一大颗地就那么落下,心中的惨痛只觉得如刮骨刮髓的痛。他不该说婕姐其实是不爱韩锷的,不该那么刺痛她。这个世上,“爱”究竟又是什么?

余婕闭着的眼中眼球转动,余小计知道自己虽已尽力,不过就是催发了她一个回光反照。她要醒了,可余婕的眼虽睁开,却似看不见了。只听余婕道:“锷…”

她看不见,但她血污的脸上却忽然在笑:“原来我每次死时,不管是真死还是假死,都还能羸得你抱着我。”

她低低地说:“那日,那个木樨院中,我要你记得,那夜与你相伴缠绵的是我,是我,就是我。我是不是一个好有心机的女子,你会不会恨我?”

余小计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她的脸上,余婕忽轻声而笑,眼中空茫茫的:“没想我扮瞎子骗过你那么多次,临死前却终于真瞎了,天道轮回呀。你要用泪水洗我的脸吗?可惜,我现在怎么洗都不会好看了,给你的最后一面却是我一生最狼狈的时刻。这一生,我真的狼狈够了…”

余小计再也控制不住肩头的耸动,只听他模仿着韩锷的声音道:“…是不好看,但确实是不一样的。你从始至终,都是不一样的,不管好不好看,不管狼不狼狈,总让人,记得深刻。”

他本最擅仿人语声,何况余婕此时在半醒半迷中。却见怀里的余婕忽已在倒气,她一边倒气一边低声地说着什么,小计把耳朵凑到她的唇边才可勉强听到,只听她道:“小计,小计…我愿他终于不至遗撼,跟他说,就算满世界的人不知道,我其实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我,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