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又笑了。
遇见无可奈何的事,他总是会笑。
他自己总是觉得这是他有限的几样好习惯其中之一。
笑不仅可以使别人愉快,也可以使自己轻松。
可是现在他怎么能轻松得起来?
桌上的四样下酒菜,一碟是松子鸡米,一碟是酱爆青蟹,‘碟是凉拌鹅掌,‘碟是
干蒸火方,不但做得精致,而且那是陆小凤平时爱吃的。
布下这陷断的人,对陆小凤平日的生活习惯,好像全都知道得很清楚。
酒是陈年的江南女儿红,泥封犹在,酒坛下还压着张纸条子:
“劝君且饮一杯酒,此处留君是故人。”
故人的意思就是朋友,也只有老朋友,才会这么了解他。
但陆小凤却想不起自己的老朋友中,有谁要这么样修理他。
纸条子旁边,还有两行很秀气的宇:
“留君三日,且作小休,
三日之后,妄当再来。”
下面虽没有署名,却显见是那冰山般的冷若霜留下的。
她好像已算准了陆小凤一定会上当。
他们算得这么精,设下这圈套,为的只不过是要将陆小风留在这里伎三天?
陆小凤不信,却又猜不出他们还有什么别的目的,所以他就坐下,拿起筷子,先挑
了块有肥有瘦的干蒸水方,送进自己的嘴。
筷子是银的,菜里没有毒,他们当然也知道,要毒死陆小风并不容易。
于是陆小凤又捧过那坛酒,一掌拍开了泥封,突听“波”的一响,一股轻烟从封泥
中喷了出来,又是“砰”的一响,酒坛子跌在地上,摔的粉碎。
陆小凤看着流在地上的酒,想笑,却已笑不出。
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雾已散,繁星满天,风中不时传来蝉鸣虫语,泥土已被露水打湿。
陆小凤的衣裳也已湿透。
他醒来时,恰巧看见东方黑暗的弯苍,转变成一种充满了希望的鱼肚白色。
他醒来时,大地也正在苏醒。
等他站起来时,灰暗的远山已现出碧绿,风中也充满了从远山带来的木时清香。
山助间炊烟四起,近处都看不见农舍人家。假如这里就是他昨夜停车下来的地方,
那座用铁板搭的屋子呢?
假如这里不是他昨夜去的地方,他又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那些辛辛苦苦,布下个圈套,让他上了当,为的就是要把他送到荒郊野外来睡一夜?
陆小凤更不信,却还是想不出他们会有什么别的目的?
所以他就脱下了身上的湿衣裳,搭在肩上,开始大步走回去。
他就伎在城里的五福客栈里,现在他只想先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的吃一顿,睡一
觉,再来想这些想不通的问题。
五福客栈的肉包子很不错,鸡汤面也很好,床上的被单,好像还是昨天才换的。
远远看见五福客栈的金字招牌,他就已将所有不愉快的事全都忘了,因为所有愉快
的事,都已在那里等着他。
谁知在那里等着他的,竟是两柄剑,四把刀,七杆红缨抢,和一条链子。
他刚走进门,就听见一声暴喝,十三个人已将他团团围大江
接着,又是“哗啦啦”一声响,一条铁链子往他脖子上直套了下来。
好粗好重的一条铁链子,套人脖子的手法也很有技巧,很熟练。
陆小凤却只伸出两根手指来一夹,一条铁链子立刻被夹成了两条,被夹断的半截
“叮”的落在地上。
拿着另外半条铁链子的人跟跪倒退几步,脸色已吓得发青,伸出一只不停发抖的
手,指着陆小凤:“你……你敢拒捕?”
“拒捕?”
陆小凤看了看这人头上的红缨帽,皱眉:“你是从衙门里来的?”
这人点点头,旁边已有人在吨喝:“这位就是府衙里的杨捕头,你敢拒捕,就是叛
逆冲
陆小凤:“你们是来拿我的?我犯了什么罪?”
杨捕头冷笑:“光棍眼里不揉沙子,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人证物证惧在,你还装的
什么蒜?”
陆小凤:“人证在哪里?物证在哪里?☆’
柜台后面坐着七八个人,穿着虽然都很华丽,脸色却都很难看,—个个指着陆小
凤,纷纷呼喝:“就是他。”
“昨天晚上,就是这个脸上长着四条眉毛的恶贼,强奸了我老婆』
陆小凤怔佐。
杨捕头厉声:“你昨天晚上,一夜之间做了八件大案』这就是人证。”
另一个戴着红缨帽的差官,指着堆在柜台后面地上的包袱、:“这都是从你屋里搜
出来的,这就是物证。”
陆小凤笑了:“我若真的偷了人家东西,难道会就这么样光明正大的摆在屋子里?
难道我看来真的这么笨?”
杨捕头冷笑:“听你的口气,难道还有人冒险去抢厂这么多东西来送给你?难道你
是他亲老子中
陆小凤又说不出话厂。
突听一个人冷冷:“杀人越货,强奸民妇,全都不要紧,只要我们不管这件事,还
是一样可以追遥法外。
远处角落里摆着张方桌,桌上摆着一壶菜,一壶酒,三个穿着墨绿绣花长袍,头戴
白玉黄金高冠的老人,阴森森的坐在那里,两个人在喝茶,一个人在喝酒。
说话的人,正是这个喝酒的人喝酒的人是不是总比较多话?
陆小凤又笑了:“‘杀人越货、强奸民妇,全都不要紧?什么事才要紧?”
喝酒的老人翻了翻眼,目中精光四射,逼视着陆小凤,冷冷:“不管你做什么事都
不要紧,但你却不该惹到我们身上来Jo
陆小凤:“你们是哪一方的神圣?”
绿抱老人:“你不认得?”
陆小凤:“不认得”
绿抱老人端起酒杯,慢慢的啜了口酒,他举杯的手干枯瘦削如乌爪,还留着四五寸
长的指甲,墨绿色的指甲。
陆小凤好像没有看见。
绿袍老人:“现在你还是不认得?”
陆小凤:“不认得”
绿袍老人冷笑了—声,慢慢的站起来,大家就看见绣在他前胸衣裳上的一张脸,眉
清目秀,面目娟好,仿佛是个绝色少女。
等他站直了,大家才看出绣在他衣服上的,竟是个人旨蛇身,鸟爪蛹翼的怪兽。
大家虽然不知道这怪兽的来历,这怪兽虽然只不过是绣在衣服上的,可是只要看见
它的大,就立刻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寒意从心里升起,忍不住要机伶伶打个寒襟。
陆小凤还是好像看不见。
绿袍老人:“现在你认不认得?”
陆小凤:“还是不认得严
绿袍老人干枯瘦削的脸,似乎也已变成墨绿色,忽然伸出手,往桌上一插。
只听“夺”的一响,他五根鸟爪般的指用,竟全都插入桌子里,等他再始起手,两
三寸厚的木板桌面,已赫然多了五个洞。
又是“哗啦啦”一声响,半截铁链子落在地上,杨捕头已吓得连手脚都软了。
屋子里忽然有了股说不出的恶臭,三个捕头夺门而出,裤挡已湿透。
陆小凤也不能再装作看不见了,终于叹:“好功夫”
绿袍老人冷笑:“你也认得出这是好功夫?”
陆小凤微笑点头。
其实他早巳看出厂这三个怪异老人的来历,他脸上虽在笑,手里也在捏着把冷汗。
绿袍老人忽然闭起眼睛,仰面向天,慢声而吟。
“几天十地,诸神诸鬼,惧入我门,唯命是从!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现在我总算已知道你们是谁干,,
绿袍老人冷笑。
陆小凤苦笑:“但我却还是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
绿袍老人盯着他,忽然挥了挥手。
后面的院子里立刻响起了一阵怪异的吹竹声,如怨妇悲哭,如冤鬼夜泣。
然后就有四个精赤着上身,胸膛上刺满了尖针的大汉,抢着块很大的木板走进来,
木板上堆满了墨绿色的菊花。
这些大汉们两眼发直,如痴如醉,身上虽然插满了尖针,却没有一滴血,也没有痛
苦,脸上反而带着种诡秘而可怕的微笑。
坐着喝茶的老人也站了起来,三个人一起走到这块堆满墨菊的木板前,合什顶礼,
喃喃的念着』
“九天十地,诸神诸魔,俱来护驾,同登极乐!”
陆小凤忍不住走过去,从木板上拈起了一朵菊花☆—只手忽然冰冷。
他刚拈起这朵菊花,就看见花下有一只眼睛,在直勾勾的瞪着他。
这只眼睛白多黑少,眼珠子已完全凸出,带着种说不出的惊惶恐惧。
陆小凤倒退几步,长长吐出口气:“这个人是谁?”
绿袍老人冷冷:“现在已是个死人”
陆小凤:“他活着的时候呢?”
绿袍老人又闭上眼睛,仰面向天,缓缓:“九天十地,诸神之子,遇难遭劫,神魔
惧泣。”
陆小凤动容:“难道他是你们教主的儿子?”
绿袍老人:“哼。”
陆小凤:“难道他是死在我手上的?”
绿袍老人冷冷:“杀人者死!”
陆小凤又倒退了两步,长长吐出口气,忽然笑:“有人要抓我去归案,有人要我
死,我只有一个人,怎么办呢?”
绿袍老人冷冷的看了杨捕头一眼:“你一定要他去归案?”
杨捕头:“不……不……不—定!”
一句话未说完,已“噗刺”一声跪在地上,竟连腿都吓软
陆小凤叹:“这么样看来,好像我已非死不可。”
绿袍老人:“但是我也知道,你临死之前,必定还要拼一拼。”
陆小凤:“一点也不错!”
他忽然出手,夺下了一口剑,一把刀,左手刀,有手剑,左劈右刺,一连三招,向
绿袍老人攻出去,不但招式怪异,居然还能一心两用。
绿袍老人冷笑:“你这是班门弄斧J”
—心二用,正是他教中的独门秘技,陆小凤三招攻出,他已看出了破法,已经有把
握在三招中叫陆小凤的刀剑同时脱手。
就在这时。突听“呛”的一声,陆小凤竟以自己左手的刀,猛砍在右手的剑上。
刀剑相击,同时折断。
绿袍老人正看不懂他用的这是什么招式,只看见两截折断了的刀剑,同时向他飞了
过来。
陆小凤的人,也已凌空而起,用力掷出去了手里的断刀折剑,人却向后倒蹿了出
去。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速度,甚至连陆小凤自己都想不到自己能有这种速度。
一个有在挣扎求生时所发挥的潜力,本就是别人难以想像的。
门外有风。
陆小凤在风中再次翻身,乘着一股顺风,掠上了对面的屋脊。
还没有追出来,绿袍老人凄厉的呼声却已传出:“你杀了请神之子,纵然上天入
地,也难逃一死。”
陆小凤既没有上天,也没有入地,他又到了银钩赌坊外那条长巷,雇了辆马车,再
回到今天早上他醒来的地方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他总算已有几分明白。
那些人要他在荒郊野外睡一夜,只不过是想陷害他,要他背黑锅。
他自己也知道,昨天晚上他遭遇的事,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那位冰山般的美人,当然更不会替他作证,何况她现在早已芳踪畜杏,不见踪影。
他只有自己找出证据来,才能替自己洗清这些百口难辩的罪名。
车子走了一段路,果然经过夜市的市场,然后又经过道流水,才到了今晨他醒来的
地方。
难道他昨天晚上真是走的这条路。
难道这地方真是昨夜冷若霜拉着他走下来的地方?
但这时却偏偏是一片荒野,连个草案都没有,那里来的金钩赌坊?
陆小凤躺下来,躺在—棵木叶已枯黄的大树下,看着黄叶一片片被风吹下来,吹在
他身上。
泥土还是潮湿的,冷而潮湿。
他的人也刚刚冷静。
我明明走的是这条路,到了金钩赌坊,可是这里却没有屋子。
我明明听见屋里有人声,可是屋子里却连一个人影子都没有。
纸条上明明要我在那里留天二,却又偏偏把我送走。
他越想越觉得荒廖,这种荒廖的事,连他自己都不信,何况别人?
他既然没法子证明自己的行踪,难道就得永远替人背黑锅?
陆小凤叹了口气,实在连笑都笑不出厂。
树后面好像有只小鸟在“吱吱喳喳”的叫个不停,陆小凤皱着眉,敲了敲树干,落
叶纷飞,后面的小鸟居然还在叫,还没有飞走。
这只小鸟的胆子倒真不小。
陆小凤忍不住用‘只手支起了头,往后面去看,谁知树后“吱吱喳喳”的鸟语,竟
忽然变成了“汪汪汪”的狗叫。
—只鸟怎么会变成一条狗的?岂非也是绝不可能的事?
陆小凤正在奇怪,忽然看见树后伸出一个孩子的头脑来,朝他吐了吐舌头,作了个
鬼脸。
原来狗吠鸟语,都是这孩子学出来的,他显然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学得居然维肖维
妙。
这孩子又向陆小凤挤了挤眼睛:“我还会学公狗和母狗打架,你给我两文钱,我就
学给你听。”陆小凤眼睛忽然亮了,忽然跳起来,抱起这孩子来亲了亲,又塞了一大锭
银子在他怀里,不停的说:“谢谢你,谢谢你!”
孩子不懂,眨着眼睛:“你给了我这么多银子,为什么还要谢我?”
陆小凤:“因为你救了我的命。”
他大笑着,又亲了亲这孩子的脸,也学了二声狗叫,一个跟头翻出去两丈。
孩子吃惊的看着他☆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这孩子已长大成人,跟朋友们谈起这件
事,还确定那天自己遇见的是个疯子。
“可是那样的疯子实在少见得很。”他向他的朋友们保证:“他不但很有钱,而且
很开心,我保证你们也没有看见过那么开心的疯子。”
若有人告诉他,这“开心的疯子”刚上了个天大的当,又受了天大的冤枉,几乎连
性命都难保证他绝不会相信。
你若要别人不断的花钱,不但要让他花得愉快,而且还得让他有赚钱的时候。
蓝胡子一向是个有原则的人,这就是他的原则。
所以银钩赌坊并不是十二个时辰都在营业的,不到天黑,绝不开赌,未到天亮,赌
已结束。
白天是赚钱的时候,就该让别人去赚,晚上才有钱花。
现在天还没有黑。
陆小凤穿过静寂的长巷,走进银钩赌坊时,赌台还没有开。
门却是开着的,天黑之前,本不会有人闯进来,这里的规矩熟客人都知道。
不熟的客人,这里根本不接待。
陆小凤推门走进去,刚脱下新买来的黑披风,摘下低压在眉毛上的大风帽,已有两
条魁梧大汉走过来,挡住了他的路。
无论什么样的赌场里,一定都养着很多打手,银钩赌坊里的打手也不少,大牛和瞎
子正是其中最可怕的两个。
瞎子其实并不是真的瞎子,正在用一双白多黑少的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陆小凤,冷
冷:“这地方你来过没有?”
陆小凤:“来过”
瞎子:“既然来过,就该知道这地方的规矩!”
陆小凤:“赌坊也有规矩?”瞎子:“不但有规矩,而且比衙门里的规矩还大。”
陆小凤笑了。
大牛瞪眼:“不到天黑,就算天王老子来,我们也一样要请他出去冲
陆小凤:“难道我进来看看都不行”
大牛:“不行。”
陆小凤叹了口气,提着披风走出去,忽又转过身,道:“我敢赌五百两银子,赌你
一定没法子举起这石蹬子来。”
门内走廊上,一边摆着四个石蹬子,分量的确不轻。
大牛冷笑着,用一只手就举起了一个。
这小于若不是力大如牛,别人怎么会叫他“大牛”?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苦笑:“看样子这次是我输了,这Ji百两银子已经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