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魂道:“现在江湖中人一定都认为你已死了,西门吹雪一定也认为你已死了,所
以你才能在这里活下去。”
陆小凤道:“你呢?
游魂道:“我也一样。”
他又补充着道:“将军、表哥、钩子、管家婆……这些人的情况也全都一样ao
陆小凤道:“可是我并不怕让他们知道我的来历底细。”
游魂道:“他们却怕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
游魂道:“因为他们还不信任你,他们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们还活着,否
则……”
陆小凤道:“否则他们的仇家很可能就会追踪到这里。”
游魂道:“不错。”
陆小凤道:“你呢?你也不信任我?”
游魂道:“我就算信任你,也不能把我的来历告诉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
游魂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恐惧?还是痛苦?
“我不能说,绝不能……”
他嘴里喃喃自语,仿佛在警告自己,他的身子又已幽灵般飘起。
可是这—次陆小凤已决心不让他走了,闪电般握住他的手,再问—遍:“为什
么?”
“因为……”游魂终于下了决心,咬着牙道:“因为我若说出来,我们就绝不会再
是朋友。”
陆小凤还是不懂,还是要问,谁知游魂那只枯瘦干硬的手竟突然变得柔软如丝绵,
竟然从他掌握中挣脱。
从没有任何人的手能从陆小凤掌握中挣脱。
他再出手时,游神已钻出窗户,真的就像是一缕游荡的魂魄。
陆小凤怔住。
他从没有见过任何人的软功能练到这一步,也许他听说过,他好像听司空摘星提起
过,可是连这种记忆都已很模糊。
所有的记忆都渐渐模糊,陆小凤被关在这木屋里已有两
尤其是两天?三天?还是四天?他也已记不清了。原来饥饿不但能使人体力衰退,还
能损伤人的脑力,让人只能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却将所有应该去想的事全都忘记。
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躺在个鸽子笼般的小木屋挨饿,这种痛苦谁能忍受。
可是听到外面有钟声响起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高兴得跳了起来。
“钟声不响,不许出来。”
现在钟声已响了,他跳起来,冲出去,连靴子都来不及套上就冲了出去。
外面仍有雾,此刻正黄昏。
夕阳在迷雾中映成一环七色光圈。
这世界毕竟还是美丽的,能活着毕竟是件很愉快的事。
大厅里还是只有三十六七个人,陆小凤连一个都不认得。
他见过的人全都不在这里,勾魂使者、将军、游魂、时灵,他们为什么都没有来?
还有独孤美,为什么一进了这山谷就不见踪影?
陆小凤在角落里找个位子坐下来,没有人理他,甚至连多看他一眼的人都没有,每
个人的脸色都很严肃,心情好像都很沉重。
生活在这地方的人,也许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抬起头往前看,才发现本来摆着肉锅的高台,现在摆着的
竟是口棺材。
崭新的棺材,还没有钉上盖。
死的是什么人?是不是将军?他们找陆小凤来,是不是为了要替将军复仇?
陆小凤心里正有点志瑟不定,就看见叶灵从外面冲了进来。
这个爱穿红衣裳又爱笑的小女孩,现在穿的竟是件白麻孝服,而且居然哭了,哭得
很伤心。
她一冲进来,就扑倒在棺材上哭个不停。
陆小凤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她会为别人哭得这么伤心,她还年轻,活泼而美丽,那些
悲伤和不幸的事,好像永远都不会降临到她身上的。
死的是她什么人?怎么会死的?
陆小凤正准备以后找个机会去安慰安慰她,谁知她已经在呼唤:“陆小凤,你过
来。”
陆小凤只有过去。
他猜不到叶灵为什么会忽然叫他过去,他不想走得太近。
可是叶灵却在不停的催促,叫他走快些,走近些,走到石台上去。
他指起头,才发现她正用一双含泪的眼睛在狠狠的盯着他,眼睛里充满敌意。
陆小凤忍不佳问:“你要我上去?”
叶灵在点头。
陆小凤又问:“上去干什么?”
叶灵道:“上来看看他。”
“他”当然就是躺在棺材里的人,一个人若已进了棺材,还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她的态度却很坚决,好像非要陆小凤上去看看不可。
陆小凤只有上去。
叶灵掀起了棺盖,一阵混合着浓香和恶臭的气味立刻扑鼻而来,棺材里的人几乎已
完全浮肿腐烂,她为什么一定要陆小凤来看?
陆小凤只看了一眼,就已忍不住要呕吐。
这个人赫然竟是叶孤鸿死在那吃人丛林中的叶孤鸿J
叶灵咬着牙,狠狠的盯着陆小凤,道:“你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点点头。
叶灵道:“他是我的哥哥,嫡亲的哥哥,若不是因为他顾我,我早已死在阴沟
里。”
她眼睛里充满悲伤和仇恨:“现在他死了,你说我该不该为他复仇?”
他从不愿和女人争辩,何况这件事就没有争辩的余地。
叶灵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陆小凤既不能点头,又不能摇头,既不能解释,也不能否认,只恨不得旁边忽然多
出一棺材来,好让他也躲进去。
叶灵冷笑道:“其实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
陆小凤忍不住问:“知道什么?”
叶灵道:“他是死在外面那树林里的,死了才三天,这三天只有你到那树林里去
过。”
陆小凤苦笑道:“难道你认为是我杀了他?”
叶灵道:“不错!”
“错了”“这三天到那树林里去过的人,绝不止他一个。”
站出来替陆小凤说话的人,竟是那始终无消息的独孤美:“至少我也去过,我也是
从那里来的。”
叶灵叫了起来:“你也能算是个人?你能杀得了我哥哥?”孤独美叹了口气,道:
“就算我不是人,也还有别人。”
叶灵道:“还有别人?”
孤独美点点头,道:“就算我不是你哥哥的对手,这个人要杀你哥却不太困难。”
叶灵怒道:“你说的是谁?”
孤独美道:“西门吹雪!”
他的眼睛在笑,笑得就像是条老狐狸:“这名字你是不是也听说过?”
叶灵的脸色变了,这名字她当然听说过。
西门吹雪!
剑中的神剑,人中的剑神!
这名字无论谁只要听说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
孤独美用眼角膘着她,道:“何况,陆小凤那时也伤得很重,最多只能算半个陆小
凤,半个陆小凤怎么能对付一个武当小白龙?”
叶灵又叫起来:“你说谎!”
孤独美又叹了口气,道:“一个六亲不认的老头子,怎么会替别人说谎?”
雾夜,窄路。
他们并肩走在窄路上,他们已并肩走过一段很长的路。
那条路远比这条更窄,那本是条死路。
陆小凤终于开口:“一个六亲不认的老头子,为什么要替我说谎?”孤独美笑了
笑,道:“因为这老头子喜欢你。”
他抢着又道:“幸好这老头并没有粉燕子那种毛病,所以你一点也用不着招心。”
陆小凤也笑了,大笑:“这老头子有没有酒?”孤独美道:“不但有酒,还有
肉。”
陆小凤连眼睛都笑了,真的?”
孤独美道:“不但有肉,还有朋友。”
陆小凤道:“是你的朋友?还是我的?”
孤独美道:“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
酒是好酒,朋友也是好朋友。
对一个喜欢喝酒的人来说,好朋友的意思,通常就是酒量很好的朋友。
这位朋友不但喝酒痛快,说话也痛快,几杯酒下肚,他忽然问:“我知道你是陆小
凤,你知道我是谁?”“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问?”
陆小凤笑了,苦笑:“因为我已得到过教训。”
“你问过别人,别人都不肯说?”
“嗯。”
“但我却不是别人,我就是我。”他将左手拿着的酒一口气唱下去,用右手钩起一
块肉。
肉是被钩起来的,因为他的右手不是手,是个钩子,铁钩子。
“你就是钩子?”陆小凤终于想起。
钩子承认!
“我知道你一定听人说起过我,但有件事你却一定不知道:“
“什么事?”☆‘从你来的那一天,我就想跟你交个朋友。”他拍了拍孤独美的
肩:“因为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的对头,也是我的对头。”
“我们的朋友是他,我们的对头是淮?”
“西门吹雪!”
陆小凤耸然功容:“你是……”
钩子道:“我就是海奇阔。”
陆小凤更吃惊:“就是昔年那威震七海的‘独臂神龙’海奇阔?”
海奇阔仰面大笑:“想不到陆小凤居然也知道海某人的名字’’
陆小凤看着他目中的惊讶又变为怀疑,忽然摇头道:“你不是,海奇阔已在海上覆
舟而死。”
海奇阔笑得更愉快:“死的是另外—个人,一个穿着我的滚龙袍,带着我的滚龙
刀,长像也跟我差不多的替死鬼。”
他又解释着道:“在这里的人,每个都已在外面死过一次,你岂非也一样?”
陆小凤终于明白:“这里本就是幽灵山庄,只有死人才能来。”
海奇阔大笑道:“西门吹雪若是知道我们还在这里饮酒吃肉,只伯要活活气死。
陆小凤微笑道:“看来在这里我一定还有不少朋友。”
海奇阔道:“一点也不错,这时至少有十六个人是被西门吹雪逼来的oo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是不是有几个是被我逼来的?”
海奇阔道:“就算有,你也用不着担心。”陆小凤道:“因为我已有了你们这些朋
友。”海奇阔道:“一点也不错。”
他大笑举杯,忽又压低声音,道:“只有一个人你要特别留意。”
陆小凤道:“谁?”
海奇阔道:“其实他根本不能算是人,只不过是条游魂而已。”
陆小凤失声道:“游魂?”
海奇阔反问道:“你见过他?”
陆小凤没有否认。
海奇阔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陆小凤道:“我很想知道:“
海奇阔道:“这里有个很奇怪的组织,叫元老会,老刀把子不在的时候,这里所有
的事,都由元老会负责。”
陆小凤道:“元老会里的人,当然都是元老,阁下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海奇阔道:“除了我之外,元老会还有八个人,其实真正的元老,却只有两个。”
陆小凤道:“哪两个?”
海奇阔道:‘一个是游魂,一个是勾魂,他们和叶家兄妹的老子,都是昔年跟老刀
把子一起开创这局面的人,现在老叶已死了,这地方的人已没有一个比他们资格更老
的。”
陆小凤道:“只因为这一点,我就该特别留意他?”
海奇阔道:“还有一点。”
陆小凤拿起酒杯,等着他说下去。
海奇阔道:“他是这里的元老,他若想杀你,随时都可以找到机会,你却连碰都不
能碰他。”
陆小凤道:“他有理由要杀我JU
海奇阔道:“有。”
陆小凤道:“什么理由?”
海奇阔道:“你杀了他的儿子。”
陆小凤道:“他的儿子是谁?”
海奇阔道:“飞天玉虎。”
陆小凤深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刚喝下去的酒都变成了酸水。
海奇阔道:“黑虎帮本是他一手创立的,等到黑虎帮的根基将要稳固时,他却跟着
老刀把子到这里来了,因为他也得罪了一个绝不该得罪的人,也已被逼得无路可走。”
陆小凤道:“他得罪了谁?”
海奇阔道:“木道人,武当的第一名宿木道人。”
陆小凤又不禁深深吸了口气,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游魂一直不说出自己的来
历。
海奇阔道:“黑虎帮是毁在你手里的,木道人却恰巧又是你的好朋友,你说他是不
是已有足够的理由杀你。”
陆小凤苦笑道:“他有。”
海奇阔道:“最要命的是,你虽然明知他要杀你,也不能动他。”
陆小凤道:“因为他是元老中的元老。”
海奇阔点点头,道:“除了他这之外,元老会还有八个人,你若杀了他,这八个人
绝不会放过你。”
他叹了口气,道:“所以我只有等着他出手。”
海奇阔道:“不到一击必中时,他绝不会出手,现在他还没有出手,也许就因为他
还在等机会。”
陆小凤虽然不再说话,却没有闭上嘴。
他的嘴正在忙着喝酒。
海奇阔又叹了口气,道:“你若喝醉了,他的机会就来陆小凤道:“我知道:“
海奇阔道:“但是你还要喝?”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既然他是元老,反正总
会等到个机会的,我为什么还不乘着没有死的时候多喝几杯。”
喝酒和吃饭不同。
平时吃三碗饭的人,绝对吃不下二十碗,可是平时干杯不醉的人,有时只喝几杯就
已醉了。
陆小凤是不是已醉了?
“我还没存醉。”他推开孤独美和海奇阔:“我还认得路回去,你们不必送我。”
他果然没有走错路。
有时一个人纵然已喝得人事不知,还是一样能认得回家的,回到家之后,才会倒下
去。
你若也是喝酒的人,你一定也有过这种经验。
陆小凤有过这种经验,常常有。
“这是我的家,
我们都爱它,
前面养着鱼,
后面种着花。”
虽然这小木屋前面并没有养鱼,后面也没有种花,毕竟总算是他的家。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在大醉之后。忽然发现居然已有个家可以回去
这是种多么愉快的感觉?除了我们这些浪子外,又有谁知道?
陆小凤又唱起儿歌,唱的声音很大,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歌喉越来越好听了。
屋子里没有灯,可是他一推开门,就感觉到里面有个人。“我知道你是谁,你不出
声我也知道。”陆小凤在笑,笑的声音也很大:“你是游魂,是这里的元老,你在这里
等着我,是不是真的想杀我?”
屋子里的人还是不出声。
陆小凤大笑道:“你就算想杀我,也不会暗算我的,对不对?因为你是武当俗家弟
子中的第一位名人,因为你就是钟先生,钟无骨。”
他走进去,关上门,开始找火折子:“其实你本来也是木道人的老朋友,但你却不
该偷偷摸摸在外面组织黑虎帮的,否则木道人又怎么会对付你?”
还是没有回声,却有了火光。
火折子亮起,照着一个人的脸,一张只剩下皮包着骨头的脸,那双已骷髅般深陷下
去的眼睛,正眨也不眨的盯着陆小风。
陆小凤道:“现在我们既然都已是死人,又何必再计较以前的恩怨,何况……”
他没有说下去。
他的声音突然中断,手里的火折子也突然熄灭。
他忽然发现这位钟先生已真的是个死人』
屋子里一片漆黑,陆小凤动也不动的站在黑暗中,只觉得手脚冰冷,全身都已冰
冷,就好像一下子跌人了冷窖里。
这不是冷窖,这是个陷阱。
他已看出来,可是他已逃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