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将小艇放下海,再远远的划开,让大船找不到,那至少要一个时辰。

  宫九绝不会给他们这一个时辰。

  陆小凤沉吟着,道:“现在上面的人还不知道小玉的反叛,她若去夺小艇,想必不难。”

  小玉道:“可是……”

  陆小凤打断她的话,忽又问道:“现在这时候,宫九通常在什么地方?”

  小玉道:“在他的舱房里。”

  陆小凤道:“除了他之外,这船上还有没有别的高手?”

  小玉摇摇头,道:“他一向独来独往。”

  陆小凤道:“他的舱房,当然就是这条船的主舱。”

  沙曼忽然抢着道:“你……你是不是想去找他?”

  陆小凤笑了笑,道:“本来也不想去的,可是现在却不能不去了。”

  沙曼更着急:“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你有样东西非卖给他不可,他好像也非买不可。”

  沙曼道:“什么东西?”

  陆小凤说道:“一大碗又香又浓的牛肉汤。”

  沙曼的眼睛发出光,道:“你想要什么价钱?”

  陆小凤道:“我要的价钱并不高。”

  他不让沙曼再问:“先把牛肉汤装进箱子去,我一走,你们就去夺小艇,两条都要。”

  沙曼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关怀:“也许宫九并不想要这碗牛肉汤,也许他只想要你的命。”

  陆小凤笑了笑,道:“无论做什么事,多少总得冒点风险的!”

  他笑得并不愉快:“你们只要看到宫九一个人走上甲板,没有看见我……”

  沙曼道:“那么我们立刻就杀了她?”

  陆小凤慢慢地点了点头,心里忽然觉得很不舒服。

  他并不想要牛肉汤的命,更不想让事情发展到那种情况。

  只可惜他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沙曼忍不住握住他的手,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陆小凤道:“和尚一醒我就走。”

  沙曼勉强笑了笑,道:“当然要等他醒,箱子总得有个男人来扛的!”

  陆小凤也笑了,心里却打了个结。

  他知道这不是她心里想说的话,他看得出她眼色中的恐惧和忧虑。

  可是现在她还能说什么?

  纵然她明知这一别很可能就已成永诀,她也只有让他走。

  因为沙曼也知道现在他们绝没有选择的余地。

  小玉看着他们,忽然道:“现在和尚还没有醒来,箱子还空着,难道你们就让它空着?”

 

  第十四回 谈判顺利

  老实和尚醒了,陆小风走了,牛肉汤已经装进箱子。

  现在已经到了她们行动的时候,沙曼却还不想走。

  她看着小玉,眼色中充满了感激,轻轻道:“你是从小跟着他们兄妹的?”

  小玉道:“从我七岁的时候,我是个孤儿,若不是老爷子救了我,我早就淹死在海里。”

  沙曼道:“所以你对宫家的人,一直都很忠心?”

  小玉眨了眨眼,道:“曼姑娘如果想跟我聊天,到了小艇上我们一定有很多时间可以聊。”

  沙曼好像没有听见这句话,又道:“九少爷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当然很清楚?”

  小玉只有点头。

  沙曼道:“现在陆小凤去找他了,这一去很可能不会回来。”

  小玉道:“可是……”

  沙曼打断她的话,道:“他一死,宫主也得死,我们就没有一个人能活,所以……”

  她忽然拉起了小玉的手,道:“所以我有句话一定要先跟你说。”

  小玉道:“这句话曼姑娘是不是一定要现在说?”

  沙曼点点头,道:“这句话只有三个字。”

  小玉道:“三个字?哪三个字?”

  沙曼道:“谢谢你。”

  小玉看着她,眼圈已红了。

  沙曼道:“现在我们是在冒险,可是如果没有你,我们就连这种机会都得不到,所以,如果我们这次都能活下去,我希望你能永远跟我们在一起。”

  小玉垂下头,脸也红了。她当然听得出沙曼的意思,“我们”当然就是她跟陆小凤两个人。

  沙曼柔声道:“我是个很会吃醋的女人,可是这次我说的是真心话。”

  小玉终于轻轻道:“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小玉道:“陆小凤是个很讨人喜欢的男人,我相信一定有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他。”

  沙曼道:“你呢?”

  小玉红着脸,声音更轻,道:“当然不能说我不喜欢他,可是……”

  她忽又抬起头,面对着沙曼:“可是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他。”

  沙曼:“不是?”

  小玉道:“绝不是。”

  她的声音诚恳而坚决,无论谁都听得出她绝不是在说谎。

  沙曼道:“难道你是为了我?”

  小玉道:“也不是。”

  她眼睛里带着种奇怪的表情:“我是为了我自己。”

  沙曼很意外,道:“可是你并不需要来冒这种险的?”

  小玉道:“我有原因。”

  沙曼道:“你能不能告诉我?”

  小玉道:“现在还不能。”

  她勉强笑了笑,慢慢地接着道:“只要陆小凤能活着回来,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就算你们不想听都不行。”

  午夜,风平浪静。船走得又快又稳,按照这样的速度,后天黄昏时就可以看到陆地。

  船上有两班船夫,不当值的都已睡了,走出底舱,就可以听见他们的鼾声。

  无论什么人的鼾声,都绝不会是种很好听的声音,尤其是当你睡在他们旁边的时候,有些人的鼾声简直可以让你听得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可是陆小凤现在却觉得他们的鼾声很好听,因为这种声音不但能让他觉得很安全,而且能让他保持清醒。

  宫九是不是也睡着了?

  当然没有,他就算真睡,也不会睡得这么沉。

  他是个不平凡的人,是个超人,他的能力,他所拥有的一切,绝不是任何人所能梦想得到。

  他仿佛永远都能保持清醒。

  立刻要去面对这么样一个人,陆小凤心里是什么感觉?

  有关这个人的传说,他已听得太多了,但是面对面的相见,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那些几乎已接近神话般的传说,究竟是不是真的?

  在这夜凉如水的玉雾中宵里,他一个人会做什么事?

  是在静坐沉思,还是享受孤独的真趣?

  当值的船夫都在操作,大家各守其位,谁也不敢离开半步。

  舱房外并没有警卫。

  九少爷在这里,有谁敢妄越雷池半步?

  这给了陆小凤不少方便,他很容易就找到了主舱,舱门紧闭,门外悄无人踪。

  没有人敢打扰九少爷的安宁,尤其是每当午夜的时候,除了宫主,谁也不许在附近徘徊窥伺。

  现在陆小凤来了。

  他既没有徘徊,也没有窥望,他确知九少爷一定就在这间舱房里!

  他还没有敲门,就听见舱房传出一阵奇异的声音。

  是一种带着呻吟的喘息声,就像是条垂死的野兽在痛苦的挣扎。

  陆小凤怔住。

  舱房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人,正在被宫九虐待折磨?

  这世上岂非本就有些人以虐待别人为乐?

  门里忽然又有人呻吟低呼:“快来救我,我已忍不住啦!”

  陆小凤也忍受不住。他一向痛恨这种以别人的痛苦为乐的狂人,他用力撞开门闯进去。

  舱房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头发散乱,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正半裸着在地上挣扎翻滚。

  他的躯体苍白而瘦弱,带着斑斑的血渍,却是他自己用针刺出来的。

  他手里还有根针。

  舱房里布置得精雅而华丽,散落在地上的衣衫也是手工精致、质料高贵的上等货。

  这无疑就是宫九的舱房。

  没有人虐待他,他为什么要自己虐待自己?看见陆小凤进来,他虽然也吃了一惊,但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痛苦与渴望,已使他完全失却了理智。

  他又在低呼:“鞭子……鞭子……”

  床头的木架上果然挂着条鞭子。

  “用鞭子抽我……用力抽我……”

  陆小凤看见了这条鞭子,却没有动手,只是冷冷的看着。

  这个人也在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乞怜和哀求。

  “求求你,快……快拿鞭子!”

  陆小凤坐了下来,远远的坐了下来。

  现在他已想到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宫九,他知道这世上有的人就是喜欢虐待自己。

  自虐虽然是变态的,却也是种发泄。

  陆小凤从来不能了解这种人,看见宫九,却忽然明白了。

  ——他得到的已太多,而且太容易得到,所以他心里的欲望,只有在虐待自己时,才能真正得到满足。

  陆小凤冷冷的看着他,道:“你是不是在等宫主?她喜欢用鞭子抽人,我不喜欢。”

  这人眼睛里的乞怜之色忽然变成了仇恨和怨毒,喘息着道:“你喜欢什么?喜欢沙曼?”

  他忽然大笑,疯狂般大笑:“你若以为那女人是个淑女,你就错了,她是婊子。”

  陆小凤的手握紧。

  这人笑得更疯狂:“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婊子,为了块肥肉就肯陪人上床睡觉,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陪人上床睡觉。”

  陆小凤忽然冲过去,拿起了鞭子。别人侮辱他,他也许还不会如此愤怒,侮辱他所爱的人,却是他绝对无法忍受的!任何人都无法忍受。

  这人大笑道:“你是不是生气了?因为你也知道我说的是真话?”

  陆小凤咬着牙,忽然一鞭子抽下去,抽在他苍白瘦弱的胸膛上。

  第一鞭抽下去,第二鞭就不难了。这人眼里发出了光,嘴里却还在不停的辱骂,鞭子抽得越重,他眼睛越亮,也骂得越凶。这是双重的发泄。

  他的身子忽然蜷曲,又伸开,然后就躺在那里,动也不动了。他已满足。

  陆小凤踉跄后退,坐了下去,衣服已湿透。他的愤怒已发泄。

  他忽然发现自己心里仿佛也有种奇异而邪恶的满足。

  这种感觉却令他几乎忍不住要呕。

  他闭上眼睛,勉强控制自己,等他再张开眼睛时,地上的人已不见了。

  舱房里寂静无声,若不是鞭子还在他手里,他几乎还以为刚才又做了场噩梦。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里舱慢慢地走了出来,漆黑的发髻一丝不乱,雪白的衣衫上连一道皱纹都没有,轮廓美如雕刻的脸上带着种冷酷、自负,而坚决的表情,眼神锐利如刀锋。

  这个人就是刚才那个人,有谁能相信?陆小凤却不能不信。

  这既不是奇迹,也不是噩梦,真实的事,有时远比梦更离奇可怕,更令人作呕。

  这人刀锋般目光正盯在他脸上,忽然道:“我就是宫九。”

  陆小凤淡淡道:“我知道!”

  现在,他终于完全知道宫九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既不是神,也不是超人,只不过是条蜗牛而已。

  因为他总是像蜗牛般躲在他超人的壳子里,只有在没人看见时,才会钻出来透透气!

  也许就因为在蜗牛壳子里憋得太久,所以他心里的欲望必须发泄。

  他选了种最恶心的法子,只有这种法子才能让他真正满足!

  现在他虽然又钻进了他又冷又硬又光鲜的壳子里,可是陆小凤已不再怕他。

  一个人若是真正看清了另外一个人,对他就绝不会再有所畏惧。

  陆小凤道:“你就是宫九?”

  宫九道:“我就是。”

  陆小凤道:“你一定想不到我会来找你?”

  宫九冷冷道:“世上不怕死的人很多,并不止你一个。”

  陆小凤道:“我怕死。”

  宫九道:“所以你现在一定很后悔。”

  陆小凤道:“后悔?”

  宫九道:“后悔刚才为什么不杀了我。”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刚才我的确有机会杀了你的。”

  宫九道:“你没有。”

  陆小凤笑了,看着自己手里的鞭子在笑。

  宫九脸上却完全没有羞愧之色,刚才这鞭子就好像根本不是抽在他身上的!

  陆小凤道:“我没有杀你,是我的错,我并不想要你感激,可是你……”

  他的声音停顿,因为宫九忽又做出件很奇怪的事。他突然又解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了胸膛和后背,他的肌肤光滑洁白如玉。

  陆小凤再次怔住。

  ——这个人身上的鞭痕和血渍到哪里去了?

  他不懂!虽然他也听到传说中有种神秘的功夫,练到某种程度时,就会有种奇异的再生力,可以在瞬息间令创痕平复收口。可是他一直认为那只不过是种荒谬的传说而已。

  宫九又穿上衣服,静静地看着他,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明白了?”

  陆小凤道:“明白什么?”

  宫九道:“你刚才并没有错,因为你根本没有机会。”

  陆小凤道:“所以,你也不必对我感激。”

  宫九道:“所以你现在非死不可了。”

  陆小凤又笑了。

  宫九道:“无论谁做出了不该做的事,都非死不可。”

  陆小凤道:“何况我还看见了一些不该看的事。”

  宫九忽然轻轻叹息,道:“只可惜现在我还不能杀你。”

  陆小凤道:“因为你从不免费杀人?”

  宫九道:“为了你,这一点我也可破例。”

  陆小凤道:“你为的什么?”

  宫九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问道:“她在哪里?”

  这句话问得很奇怪,甚至连“她”是谁都没有指明。

  陆小凤却毫不迟疑就回答道:“在箱子里面。”

  宫九道:“你知道我问的是谁?”

  陆小凤道:“我知道。”

  他也忍不住问:“你也知道她已落入我们手里?”

  宫九道:“你怕死,可是你来了,你当然不是来送死的。”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眼睛里都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不管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其中多少都带着些尊敬!

  这种对仇敌的尊敬,有时甚至还远比对朋友的尊敬严肃得多。

  又过了很久,宫九才缓缓道:“你准备用她的命,来换你们两条命?”

  陆小凤道:“不是两条命,是四条命。”

  宫九道:“还有两条命是老实和尚和小玉的?”

  陆小凤不能不承认这个人的确有些超人的地方。

  宫九道:“你要的是——”

  陆小凤道:“我只要一个时辰。”

  他再解释:“我带她走,你的船回转,一个时辰后我放她走。”

  宫九道:“船上的两条小艇你都已夺下?”

  陆小凤道:“我知道小玉一定不会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