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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剑上的血,仇人的血。

  盆里的水还是温的,还带着栀子花的香气。

  西门吹雪已经把他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彻底洗过。

  现在他正在更衣束发,修剪指甲。

  他已经为自己准备了一套崭新的衣服,从内衣袜子到外面的长衫都是白的,白如雪。

  他甚至已斋戒了三天,只吃最纯净简单的食物和纯净的白水。

  因为他认为现在要去做的事,是最神圣也最圣洁的一件事。

  他要去杀人。

  状元楼是这个地方最大的一个酒楼,生意最好,人最多,最热闹,也最吵。尤其是在“饭口”。

  “饭口”的意思,就是大家都要吃饭的时候。

  现在正是饭口,状元楼上本来吵得就像是一大锅糖炒栗子。热闹得就像是一大锅什锦大锅菜,可是现在却忽然静了下来。

  因为楼梯上有两个人上来了。

  第一个走上来的人,是个美得有点野的大姑娘,健康、结实,满身都充满了弹力和野性,却又野得好看得要命。

  这么样一个女人,本来应该是很受人注意的,不管在什么地方出现都一样。

  可是今天却不一样,今天在这个酒楼上的人,居然好像连看都没有看她。

  因为第二个走上来的人在一瞬间就把每个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

  这个人的脸苍白瘦削冷漠而骄傲,一身白衣如雪。

  这个人的身上仿佛带着种比冰雪更冷的寒气,可以把每个人的声音和笑容都冻僵。

  这两个人当然就是司空摘星和牛肉汤。

  司空摘星不管在什么地方出现都不会受人注意的,他根本就不喜欢被人注意。

  他只喜欢在没有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安安静静的去做他要做的事。

  他要去做的事通常都是“偷”。

  一个总是会受人注意的人,怎么能去偷?怎么能做到偷王之王?

  一个总是受人注意的人如果专去偷,那么他现在就不会出现在一个灯光通明的酒楼上了,因为他现在早就已经躺在一间又狭又小又黑暗的牢房里,希望明天早上能有一点阳光从那离地很高的小窗户照进来,好让他抓臭虫、捉虱子。

  一个自称在这一方面很有经验的人曾经说,如果你身上只有两三个虱子,会把你咬得痒得要命,痒死为止。可是你身上如果有两三百个虱子,随便它们怎么咬,你都不会痒,就算它们全都用力咬,你也连一点痒的感觉都没有。

  你信不信?

  司空摘星本来是不是个受人注意的人?谁也不知道,因为谁也没有看过他本来的样子。

  大家只知道,平常他不管在什么地方出现,都是一副爷爷不疼姥姥不爱的样子,就算他跪下来求人多看他一眼,也没有人要看。

  可是今天不一样了。

  今天他不是那些让人连看都懒得去看的讨厌鬼可怜虫,今天他也不是司空摘星。

  今天他甚至可以说什么人都不是,因为今天他是西门吹雪。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剑。

  剑在腰,如箭在弦。

  在三十岁以前,西门吹雪的剑总是斜挂在背后的,用一种非常巧妙而实用的绳结,用那柄形式奇古的狭长乌鞘,系在后背。

  因为他觉得只有这种佩剑的方法才可以使他的行动保持在最灵敏的状态,也可以让他拔剑最快。

  现在“灵敏”与“快”都已经不是他注重的事了。

  在这一方面,他已完全超越,超越了他自己,超越了剑。

  超越了他自己的极限,超越了剑的极限。

  “超越”绝不是件简单的事,更不容易,无论你要超越什么,都一定要付出代价。

  相当大的代价。

  沐浴更衣束发修剪指甲,这一类的事,本来是西门吹雪绝不会做的。

  名优、名妓,各式各样的身份的名女人,都可能是为他做这种事的人,他自己却不做。

  因为他是人中的贵族,剑中的神。

  陆小凤甚至说:“西门吹雪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人。”

  每个人都喜欢的事,他不喜欢,每个人都做的事,他不做。

  他似乎已远离人世,他的剑已将他与人世隔绝。

  他自己也宁愿如此。

  想不到的是,他还是“碰上”了,碰上了一个女孩子,碰上了一个让他不能不重回人世的女孩。

  这种事是谁都没法子可以避免的,就连西门吹雪都一样没法子。

  所以他也做了一些“人”做的事——碰上、相爱、结婚、成家、生子。

  他甚至,他居然也有了人的感情。

  所以他几乎败了,几乎死,败就是死,在“月圆之夜,紫禁之巅”那一仗里,他几乎死在白云城主叶孤城的“天外飞仙”之下。

  西门吹雪可以死,却不能败。

  西门吹雪的剑永不能败,而且必将成为人类的传奇之一。

  这一点是他一定要保持的,因为这不但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命运。

  所以他一定要再“入神”,剑之神。

  所以他一定要和人分离。

  所以在他的妻子生产后,在他最挚爱的女人生下他惟一至亲的骨血后,他就和他们分离了。

  这就是他付出的代价。

  西门吹雪默默的佩上了他的剑,默默的走出了这扇只属他的窄门。

  无论这扇门在什么地方,都是属于他的,属于他一个人的。

  因为他就是西门吹雪。

  因为这扇门就是生死之门。

  门外有一轮明月。

  司空摘星已经在叫莱了。

  店里的伙计一直恭恭敬敬笔笔直直的站在旁边等着他点菜,虽然站得笔直,腿却还是有点发抖。

  可是他叫过莱之后,这个伙计的样子就有一点变了。

  司空摘星要的菜是——

  “一碟清炒青菜,一碟白煮豆腐,两个白煮蛋,两个白馒头,一壶白水。”

  这个世界上也不知道有多少城市镇集村店,每个地方都不知道有多少卖酒卖饭的酒楼饭铺面店小馆,这些楼铺店馆里的伙计,更不知道有多少。

  我们惟一可以确定的是,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在什么样一个店铺楼馆里,不管是一个什么样的伙计,听到一个客人居然会点这么样几个“菜”之后,脸色都会变的,不变才是怪事。

  状元楼的这个伙计,现在看着司空摘星的表情,就好像一个花花公子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太监一样。而且还是个有女人陪在旁边的太监。

  牛肉汤的表情虽然没有这么吃惊,也没有这么惨,也差不了太多了。

  她忍不住要问司空摘星:“你刚才叫了些什么东西给我们吃?”

  “你是不是聋子?”

  “我不是。”

  “我刚才叫了些什么东西,你没有听见?”

  “我听见了。”牛大小姐说:“我只不过有点怀疑而已。”

  “怀疑什么?”

  “怀疑你。”牛肉汤说:“怀疑你是不是那个挥金如土的偷王之王。”

  “哦?”

  “据说那个偷王虽然从来不偷值钱的东西,却比谁的钱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