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爷刚开嘴一笑、道:“因为他们知道迟早总有你这种冤大头会去救我。”

  其实他自己的头绝不比任何人的小,没有看见过他的人,几乎很难想像他这么样,个又瘦又小的人,会长着这么样一个人脑袋。

  陆小凤道:“像你现在这样子,是不是还能马上找得到他们。”

  孙老爷傲然道:“当然,无论那两个怪物多古怪,我却偏偏正好是他们的克星,可是我们先得先约法三章。”

  陆小凤道:“你说。”

  孙老爷道:“一个问题五十两,要十足十的银元宝,我进去找时,你们只能等在外面,有话要问时,也只能在外面问。”

  陆小凤苦笑道:“我实在不懂,他们为什么从来也不愿见人。”

  孙老爷又笑了,道:“因为他们觉得世上的人除了我之外,全都是面目可憎的大混蛋,却不知天下最大的一个混蛋,就是我。”

  山窟里阴森而黑暗,洞口很小,无论谁都只有爬着才能进去。孙老爷就是爬进去。

  陆小凤和花满楼在外面已等了很久,陆小凤已等得很不耐烦。

  花满楼却微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已等得着急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这里的风景多美,连风吹在身上都是舒服的。一个人能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岂非是福气。”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这里的风景好?”

  花满楼道:“我虽然看不见,却能领略得到,所以我总觉得,只有那些虽然有眼睛,却不肯看的人,才是真正的瞎子。”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

  就在这时,山窟里已传出孙老爷的声音,道:“可以开始,问了。”

  第一块五十两重的银子抛进去,第一个问题是“五十年前,世上是不是有个金鹏王朝?”

  过了片刻,山窟里就传出一个人低沉而苍老的声音:“金鹏王朝本在极南一个很小的国度里,他们的风俗奇特,同姓,为婚。朝中当权的人,大多复姓上官。这王朝虽然古老而富庶,但五十中前已覆没,王族的后代,据说已流亡到中土来。”

  陆小凤吐出口气仿佛对这答复很满意。于是又抛了锭银子进去,开始问第二个问题:“除了王族的后代外,当时朝中的大臣.还有没有别人逃出来的?”

  “据说还有四个人,受命保护他们的王子东来,其中一人也是王族,叫上官谨,还有三个人是大将军平独鹤,司空上官木和内库总管严立本。”

  “这问题还有点补充:这王朝所行的官制和我们汉唐时相差无几。”

  第三个问题是:“他们后来的下落如何?”

  “到了中土后,他们想必就已隐姓埋名,因为新的王朝成立后,曾经派遣过刺客到中土来追杀,却无结果。当时的王子如今若还活着,也已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陆小凤沉吟了很久,才问出第四个问题:“若有件极困难的事定要西门吹雪出手,耍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他?”

  这次山窟里沉默了很久,才说出了四个字的回答:“没有法子。”

  城里“上林春”的竹叶青和硝牛肉,五梅鸽子,鱼羊双鲜,都是远近驰名的,所以他们现在正在上林春。

  陆小凤是个很讲究吃,也很懂得吃的人。

  “没有法子,这算是什么回答?”陆小凤喝了杯竹叶青,苦笑道:“这一桌子酒菜最多也只有五两银子,这见鬼的回答却要五十两。”

  花满楼谈谈的微笑着道:“他说没有法子,难道就真的没有法子?”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既有钱,又有名,而且还是个彻底的自了汉。从来也不管别人的闲事,再加上六亲不认,眼高于顶,你对这个人能有什么法子?”

  花满楼道:“但有时他却会为了个素不相识的人奔波三千里去复仇。”

  陆小凤道:“那是他自己高兴,他若不高兴,天王老子也说不动他的。”

  花满楼微笑道:“无论如何,我们这次总算没有空跑趟,我们总算已知道,大金鹏王说的那些事,并不是空中楼阁。”

  陆小凤道:“就因为他说的不假所以这件事我们更非管不可,就因为我们要管这件事,所以更少不了西门吹雪。”

  花满楼道:“他的剑法真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陆小凤道:“也许比传说中还可怕,从他十五岁时第一次出手,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能在他剑下全身而退的。”

  花满楼道:“这件事为什么一定非他不可?”

  陆小凤道:“因为我们要对付的既不是普通人,也不是”

  他又倒了杯酒下去,接着道:“独孤一鹤若真是青衣楼的大老板,他手下就全少有五六个很难对付的人,何况,峨媚派本身就已高手如云。”

  花满楼道:“我也听说峨嵋七剑,三英四秀,都是当今武林中,后起一代剑客中的饺饺者。”

  陆小凤道:“阎铁珊‘珠光宝气阁’的总管霍天青,却比他们七个人加起来还难对付,这个人年纪不大,辈份却极高。据说连关中大侠山西雁,都得叫他声师叔的。”

  花满楼道:“这种人怎么肯在阎立本手下做事?”

  陆小凤道:“向为他昔年在祁连山被人暗算重伤,阎立本曾经救过他的命。”

  花满楼道:“霍休常年踪影不见,他那庞大的财产,当然也有极可靠的人照顾,那些人当然也不是好对付的。”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

  花满楼道:“所以我们非把西门吹雪找出来不可。”

  陆小凤道:“完全说对了。”

  花满楼沉吟着,道:“我们能不能用激将法,激他出来和这些高手一较高低?”

  陆小凤道:“不能。”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这个人非但软硬不吃,而且聪明级顶,就跟我一样。”

  他笑了笑,接着道:“若有人对我用激将法,也是连半点用处都没有的。”

  花满楼又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有个法子,倒也许可以去试一试。”

  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这个法子花满楼还没有说出来,就忽然听见门口发生阵骚动一阵惊呼。

  一个人踉踉跄跄的从门外冲进来一个血人。

  四月的吞阳过了正午已偏西,斜阳从门外照进来,照在这个人身上,照得他满身的鲜血都发出红光,红得令人连骨髓都已冷透。

  血是从十七八个地方同时流出来,头顶上,鼻子里,耳朵里眼睛里,嘴里,咽喉上,胸膛上,手腕上膝盖上,双肩上,都流着血。

  就连陆小凤都从未看见过,个人身上有这么多伤口,这简直令人连想都不敢想像。

  这人也看见了他,突然冲过来,冲到他面前,用一双已被鲜血染红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肩,喉咙里“格格”的响,像是想说什么。

  可是他连一个宇都没有说出来,他的咽喉已被割断了一半。但他却还活着。

  这是奇迹,还是因为他在临死的还想见陆小凤一面,还想告诉陆小凤一句话。

  陆小凤看着他狰狞扭曲的脸,突然失声而呼“萧秋雨”。

  萧秋雨喉咙里仍在不停的“格格”直响,流着血的眼睛里,充满了焦急,恐惧,愤怒,仇恨。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萧秋雨点了点头,突然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呼,就像是一匹孤独,饥饿,受了伤的狼.垂死前在冰天雪地中所发出的那种惨呼一样。

  然后他的人突然一阵抽搐,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鞭子重重的抽在他身上。

  他想告诉陆小凤的,显然是件极可怕的秘密,可是他已永远说不出来了。

  他倒下去时,四肢已因痛苦绞成了一团,鲜红的血,已渐渐变成紫黑色。

  陆小凤跺了跺脚,振起双臂,高大的身子就像是飞鹏样,掠过了四瓦张桌子,从人们的头顶上飞出来,掠到门外。

  青石板铺成的长街上,也留着一串鲜血,从街心到门口。

  “刚才有辆马车急驰而过,那个人就是从马车上被推下来的。”

  “是辆什么样的马车?”

  “黑马车,赶车的好像是条青衣汉子。”

  “往哪边去的?”

  “西边。”

  陆小凤什么也不说,逐着斜阳追出去,奔过长街,突然又听见左边的那条街上传来一阵惊呼一阵骚动。

  一辆漆黑的马车,刚闯入一家药铺,撞倒了四五个人、撞翻了两张桌子。

  现在马已倒了下去,嘴角还在喷着浓浓的白沫子。

  赶车的人也已倒了下去嘴角流的都是血,紫黑色的血,滴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青布衣裳,他的脸也已扭曲变形,忽然间.淡黄的脸己变成死黑色。

  陆小凤一把拉开了车门,车厢里的座位上竟赫然摆着双银钩。

  银钩上悬着条黄麻布.就像是死人的招魂幡,上面的字也是用鲜血写出来的“以血还血!”

  “这就是多管闹事的下场!”

  银钩在闪闪的发着光。

  花满楼轻抚着钩的锋,缓缓道:“你说这就是勾魂手用的钩?”

  陆小凤点点头。

  花满楼道:“勾魂手就是死在萧秋雨手上的?”

  陆小凤长长叹息,道:“以血还血!”

  花满楼道:“但另外一句话却显然是警告我们不要多管闲事的。”

  陆小凤冷笑道:“青衣楼的消息倒真快但却看错人。”

  花满楼也叹了口气道:“他们的确看错人,青衣楼本不该做出这种笨事的。难道他们真的认为这样子就能吓倒你?”

  陆小凤道:“这样做只对一个人有好处。”

  花满楼道:“对谁?”

  陆小凤道:“大金鹏王。”

  这世上有种人天生就是宁折个弯的牛脾气,你越是吓唬他,要他不要管这件事,他越是非管不可,陆小凤就是这种。

  现在你就算用一百八十把大刀架在他脖子上,这件事他也管定了。

  他紧握着银钩.忽然道:“走。我们就去找西门吹雪去。现在我也想出了一种法子对付他。”

  花满楼道:“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这次他若一定不肯出手,我就放火烧了他的万梅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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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陆小凤系列·陆小凤传奇》

远山传歌声

  万梅山庄还没有梅花。

  现在是四月,桃花和杜鹃正在开放,开在山坡上。

  面对着满山遍地的鲜花,花满楼几乎不愿再离开这地方,他安详宁静的脸上忽然有了无

法形容的光采,就仿佛初恋的少女看见自己情人时那样。

  陆小凤忍不住道:“我并不想杀风景,可是天一黑,西门吹雪就不见客了。”

  花满楼道:“连你也不见?”

  陆小凤道:“连天王老子都不见。”

  花满楼道:“若他不在呢?”

  陆小凤道:“他一定在,每年他最多只山去四次,只有在杀人时才出去。”

  花满楼道:“所以他每年最多只杀四个人。”

  陆小凤道:“而且杀的都是该杀的人。”

  花满楼道:“谁是该杀的人,谁决定他们是不是该杀的?”

  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去找他,我情愿在这里等你。”

  陆小凤没有再说什么,他很了解这个人。

  从来也没有人看见花满楼发过脾气,可是他若决定了一件事,也从来没有任何人能改变

他的主意。

  他道:“先试试我的法子,再试你的。”

  屋子里看不见花,却充满了花的芬芳,轻轻的,淡淡的就像是西门吹雪这个人一样。

  陆小凤斜倚在,张用长青藤编成的软椅上,看着他杯中的酒是浅碧色的。他身上雪白的

衣裳轻而柔软。

  阵阵比春风还轻柔的笛声。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却也看不见吹笛的人。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这人这一生中有没有真的烦恼过?”

  西门吹雪道:“没有。”

  陆小凤道:“这以上有没有你得不到的东西?”

  西门吹雪道:“也没有。”

  陆小凤道:“你真的已完全满足?”

  西门吹雪淡淡道:“因为我的要求并不高。”

  陆小凤道:“所以你从来也没有求过人?”

  西门吹雪道:“从来没有。”

  陆小凤道:“所以有人来求你,你也不肯答应。”

  西门吹雪道:“不肯。”

  陆小凤道:“不管是什么人来求你不管求的是什么事你都不肯答应?”

  西门吹雪道:“我想要去做的事根本就用不着别人来求我,否则不管谁来都一样。”

  陆小凤道:“若有人要放火烧你的房子呢?”

  西门吹雪道:“谁会来烧我的房子?”

  陆小凤道:“我。”

  西门吹雪笑了。他很少笑,所以他的笑容看来总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

  陆小凤道:“我这次来本来就是要你帮我去做一件事的,我答应过别人.你若不肯出去

,我就放火烧你的房子烧得干干净净。”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的朋友并不多,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两三个

,但你却真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道:“所以我才来求你。”

  西门吹雪淡淡道:“所以你不管什么时候要烧我的房子,都可以动手,不管从哪里开始

烧都行。”

  陆小凤怔住了,他也很了解这个人。

  这个人说出来的话,就像是射出去的箭一样,从来也不会回头的。

  西门吹雪道:“我后面的库物,有松香和柴油。我建议你,最好从那里开始烧,最好在

晚上烧,那种火焰在晚上看起来一定很美。”

  陆小凤忽然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大通大智这两个人。”

  西门吹雪冷冷道:“听说这世上还没有他们答不出的问题,天下的事他们难道真的都知

道?”

  陆小凤道:“你不信?”

  西门吹雪道:“你相信?”

  陆小凤道:“我问过他们,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你,他们说没有法子。我本来也不信

,但现在看起来,他们倒真的了解你。”

  西门吹雪看着他,忽又笑了笑,道:“这次他们就错了。”

  陆小凤道:“哦?”

  西门吹雪道:“你并不是完全没有法子打动我。”

  陆小凤道:“我有什么法子?”

  西门吹雪微笑着,道:“只要你把胡子刮干净,随便你要去干什么,我都跟你上。”

  朋友们以后再看见陆小凤时,也许会不认得他了。

  这个本来有四条眉毛的人,现在巳只剩下了两条,他本来长胡子的地方,现在已变得像

是个刚生出来的婴儿一样光滑。

  只可惜花满楼看不见。

  他当然也看不见跟着陆小凤一起来的西门吹雪,却微笑着道:“西门庄主?”

  西门吹雪道:“花满楼?”

  花满楼点点头,道:“只恨在下身带残疾,看不见当代剑客的风采。”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忽然道:“阁下真的看不见?”

  花满楼道:“庄主想必也该听说过,花满楼虽有眼睛,却瞎如蝙蝠。”

  西门吹雪道:“阁下难道竟能听得见我的脚步声?”

  他也正如独孤方一样,忍不住要问这句话,他对自己的,轻功和剑法,都同样自负。他

的轻功也实在值得他自负。

  花满楼道:“据在下所知,当今天下,最多只有四五个人,行动时能完全不发出任何声

音,庄主正是其中之一。”

  西门吹雪道:“但你却知道我来了。”

  花满楼笑了笑,道:“那只因庄主身上带着杀气。”

  西门吹雪道:“杀气?”

  花满楼淡淡道:“利剑出鞘,必有剑气,庄主平生杀人几许?又怎会没有杀气?”

  西门吹雪冷冷道:“这就难怪阁下要过门不入了,原来阁下受不了我这种杀气。”

  花满楼微笑道:“此间鲜花之美,人间少见。庄主若能多领略领略,这杀气就会渐渐消

失于无形中的。”

  西门吹雪冷冷道:“鲜花虽美,又怎能比得上杀人时的血花?”

  花满楼道:“哦?”

  西门一种奇特的光亮,道:“这世上永远都有杀不尽的背信无义之人,当你一剑刺人他

们的咽喉,眼看着血花在你剑尸绽开,你总能看得见那瞬间的灿烂辉煌,就会知道那种美是

绝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他忽然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暮蔼苍茫,仿佛在花丛里撒下了一片轻纱,他的人忽然问就已消失在暮色里。

  花满楼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我才明白,他是怎么会练成那种剑法的了。

  陆小凤道:“哦?”花满楼道:“因为他竟真的将杀人当做了件神圣而美丽的事。他已

将自己的生命都奉献给这件事,只要杀人时,他才是真正活着,别的时候,他只不过是在等

而已。”

  陆小凤沉思着,忽然也轻轻叹息,道:“幸好他杀的人都是该杀的。”

  花满楼微笑着,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无边的夜色忽然已笼罩了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