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虽然心系重伤的颜芷烟,但却知眼前这人乃是平生仅遇的大敌,实在不容自己分心。

  斜眼看去,但见颜芷烟虽然倒地不起,伤口流血却已止住。想是这当世神医自有些自疗的绝招,当即心下稍宽,专心面对眼前的强敌。

  此刻二人面面相对,任平生却惊异地发现,自己居然仍看不到那白色斗篷下的面容,竟似其中真的空无一物一般。

  二人都是天下顶级的高手。上次也是在这个断崖边,二人首次交手一招,便即分开。可经此一招,双方都知道彼此实在是不逊于自己的强敌。当下,耳边听得凌霄和栾景天兵刃交击之声愈来愈密,二人却谁也不动,只静静盯着对方,等待着对方心意失措,露出破绽的一刻。

  秋声振忽道:“你可曾后悔?”

  任平生道:“我说过,我们兄弟的情谊不是你这种人能理解的。”

  此语一出,出乎任平生预料,秋声振竟宛若被激怒一般,骤然拔剑。

  独坐数寒蝉,一剑秋声振。此刻秋声振全力施为的一剑,威力更似在任平生所见的两次出手之上。一时间任平生只觉得宇宙都被翻转,这辽阔天地间只剩下二人,一剑!似乎世间所有的颜色、光亮都在这一瞬被这一剑抽干,只剩下一团漆黑,和那千万个太阳凝成的一道剑光。

  任平生无视那夺人心魄的光芒,闭目,拔刀。

  刀锋仍是漆黑如墨,却在迎上那光芒万丈的一剑时,刀光暴涨,瞬间又归于沉寂。而就是这一下消长,剑光竟似淡了许多,似乎有一半的精魂已被这墨染般的长刀吸走。

  悼红刀法第二式,斩风。

  刀剑相击,竟似无声无息。连林中惊鸟都恍若未觉地飞过。但一旁交战的栾景天和凌霄却觉得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轰然在耳边爆起,恍若一把大锤重重砸在胸间,翻腾欲呕。

  一剑既了,秋声振骤然回剑,后退道:“原来任大侠重伤未愈,倒是失礼了。”任平生收刀回鞘,面色如常,却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自己重伤未愈,强行催运内力使出绝招,已身受内力反击,一口鲜血将将到了喉头,只是硬被自己压下而已。听到秋声振说话,他也不否认:“楼主不像个怜弱的君子啊。”

  秋声振一笑道:“我自然不是。任大侠重伤未愈,正是趁你病要你命的好时机,秋某高兴还来不及呢。”言毕,拔剑又上。

  此番既已试探出深浅,秋声振出招再不留余地,剑光暴涨,每过一招似乎那长剑上的光亮便强上几分。

  他每一剑都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出——胁下、膝边、肘间、踝下,每一剑的起势都透着丝丝鬼气,但剑一旦刺出,立即变得气势磅礴、堂堂正正。在这酷烈的剑势之下,任平生长刀“石镜”越发显得暗淡无光,当即只是回环防守,虽然伤势复发下内力有些不济,但不求速决,谨慎迎战,一时二人却依然斗得个旗鼓相当。

  但凌霄却看出,虽然招式上不露败相,但大哥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差,显是内伤逐渐无法压制。若再这样下去,败亡只是早晚的事情。

  大哥若败,就算秋声振也受伤,但他若和栾景天二人联手,自己万万不是对手,到时候怕是大哥、六妹和自己三人就要全死在这里了。他心下不由惶急,长剑与掌的配合顿时露出了一丝间隙。

  凌霄心下诸多顾忌,栾景天却是全副心思只在手中天杀剑上,眼见对手破绽一露,当即挺剑刺出。却听当啷一声,凌霄右手虎口中剑,左臂一麻,长剑飞天而起,远远落在林地中。

  这一下凌霄愈加不利,栾景天得理不让人,长剑连闪,凌霄狼狈后退,霎时间身受多处创伤。若非其左手瑕玉掌功力诡异,也是世间一等一的绝学,能稍稍挡下栾景天的攻势,只怕瞬间就要败亡。

  凌霄且战且退,不经意间已经退回颜芷烟倒卧之地,左手方自将栾景天长剑荡开,却见栾景天骤然长剑转向,借势疾刺颜芷烟。

  凌霄大惊,不及多想,身子强行一个拧转,硬生生把已经出老的招式收回,不顾自己破绽,左掌击下,握住了栾景天的长剑。

  瑕玉掌果然是不世出的绝学,此刻凌霄虽然未堪大成,却也威力惊人。只见他左掌宛若水晶,精光环绕,肌肉、经络竟于瞬间变得透明,骨骼毕现。栾景天长剑“天杀”虽然也是斩金切玉的神兵,竟不能伤这只诡异的手一分一毫,不能寸进,硬生生被陷入这只手的掌握内。

  不及欣喜,凌霄只觉得左胸一痛,栾景天围魏救赵,本就已经打好主意,长剑落入凌霄手中,他并不回夺,而是立即弃剑,右手松开剑柄,四指蜷缩,仅中指挺刺而出,竟是以指当剑,刺入凌霄胸膛。

  二人相交多年,凌霄竟不知道栾景天还有这样一记绝招,愕然低头,看见一点血花在自己的胸膛迅速浸染开来,转眼锦服已被涌出的鲜血浸湿,大喝一声,朝后倒下。

  凌霄重伤倒地,左手也无力地松开。栾景天一招得手,旋即顺手接过正落地的天杀长剑,看也不看这两个重伤在自己手上的昔日兄弟一眼,长剑荡起一片波光,直袭向任平生。

  九字江山白衣侯,一蓑风雨任平生。这两个年轻一代中的天骄谁的武功更高,一向是江湖中人最感兴趣的话题之一,可惜二人至今未曾有过谋面的机会,也无从印证。

  秋声振一向被人称作白衣侯的身外化身,如今和任平生的一战,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个遗憾。但可惜的是,这场决斗一开始便不是在公平的条件下进行的。

  日前任平生为救颜芷烟,飞身跳崖,虽然终究有惊无险,却在期间身受重伤,如今内伤未愈,又添新伤,武功怕不及平日的七成。更兼他心痛丰十一和白夜两位义弟之死,又挂怀颜芷烟和凌霄的先后重伤,同时受到祸起萧墙的心理打击,可以说是内外皆伤,状态最差的时候。

  秋声振却是养精蓄锐,谋划已久,待情势尽在掌握方才现身,心无挂碍。这种情势下,任平生竟然能和秋声振支撑至此,连秋声振也不由暗暗佩服这位敌人意志力之坚强。

  可惜终究情势太过严峻,这场战斗即使没有栾景天的倒戈,胜负之数也根本没有任何悬念。

  任平生双目微闭,却听出凌霄重伤落败。秋声振大喜,剑势一变,把那诡异的剑法统统弃之不用,却是简简单单一剑刺向任平生咽喉。

  虽是一记直刺,任平生却感觉得出,此刻这一剑才是秋声振那真正的“一剑”。剑势简单,甚至连那刺目的强光都已隐去,但这返璞归真的一剑却封死了任平生反击躲闪的任何一条道路。

  本来任平生可以后跃暂避这一剑的锋芒,可是就在此刻,栾景天那幽灵般的细剑已经从他身后刺至,封死了他后退的路。

  任平生此刻已是浑身浴血,仅靠一股意气支撑着身躯,在此绝境之下,骤然大喝一声,竟对前后两道杀气冲天的宝剑均不躲不闪,刀锋扬起,直刺向秋声振胸膛,竟是同归于尽的拼命打法。

  秋声振暗自冷笑一声,这任平生终于不复清明了。以他的武功,并非躲不过这两剑,但他这等出刀,却是绝对快不过自己这把剑的,在他刀锋刺中自己之前,自己的剑肯定已把他送入幽冥了。

  想到这让白衣侯都戒惧的大敌马上就要死在自己剑下,秋声振运催内力,剑势更快。眼见自后扑上的栾景天长剑刺入任平生身躯,他大喜下催动剑势,务求一举消灭这强敌,却骤惊觉宝剑一震。

  栾景天自后扑上,长剑眼见刺入任平生身体,却自他胁下划过,只是刺破了他一层外衣,长剑自任平生身前刺出,恰好击在秋声振长剑上。

  两剑相交,强弱的悬殊立刻显现出来。栾景天的天杀细剑瞬间自交击处段段碎裂,秋声振的长剑却只是被稍稍一阻,旋即继续刺出。

  栾景天长剑断裂,人却不稍停,右手中指刺出,正是一记指剑。

  指剑相交,砰然爆出一团血雾,栾景天的右手整个爆碎。

  恍若没有痛觉,栾景天丝毫不停,整个人继续扑上,用身躯代替粉碎的右手,继续对抗这惊天一剑!

  秋声振心下暗恨。虽然栾景天是白衣侯布下的卧底,但他本对其并不完全信任,时刻防范警惕。只是经过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还有方才眼见栾景天亲自将颜芷烟和凌霄杀伤,这才放下心来。想不到稍有疏忽,这棋子竟然反噬自身。

  眼见栾景天扑上,秋声振却不慌乱,我方布下的棋子,他自然有控制之法,当即潜运内力,剑势稍缓,一股特异的内力沿长剑,击向合身扑上的栾景天。

  栾景天原本鼓足内力,只待用身子封住秋声振的长剑,谁知方与长剑接触,一股诡奇的内力顿时涌入身体,霎时间游走经脉,那一股被解药刚刚压下不久的酷烈毒势骤然冲破了桎梏,栾景天眼前一黑,一口血喷出,血色却是黑的,身体丝毫不听使唤,软软倒下。

  从栾景天加入战局,任平生绝刀祭出,直至栾景天突然倒戈,不过是短短一眨眼间事,而栾景天拼死阻止也不过让那剑势稍缓了一瞬。

  但这已经够了。靠着兄弟拼死博得的一瞬,任平生的长刀先一步刺入了秋声振胸膛。

  秋声振的宝剑无力地垂下,踉跄后退几步,坐下。一袭白衣首次被主人的鲜血染红。

  任平生的长刀插入了他的心脏,这绝代高手凭着无上的内力,也不过只能把那死亡稍微延缓一刻。

  任平生看着面前垂死的仇敌,心下一时百味杂陈,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最后却只说出一句:“我说过,我相信我的兄弟。”

  秋声振苦笑,笑声越来越高,最后便成狂笑,每笑一声,那斗篷的阴影下便喷出一股鲜血。

  止住笑声,秋声振看向倒地不起的栾景天:“想不到,想不到!不过我也不必问你原因,呆会儿你自然会下来找我,咱们到时再算清楚吧。”

  任平生一惊,却见秋声振使尽全力艰难地站起身来,踉跄着向后退去,忽地口中又是一阵大笑,这笑声中却再无苦涩,竟似带着无限喜悦:

  “师兄,我虽然死了,但终究赢了你一回!”秋声振大喊完这一句,骤自转身,下一瞬间,身形已消失在浓雾之中。

  那处正是断崖,一剑秋声振最终选择了粉身碎骨的结局。

  云海缥缈,想到直至最后,也没人能看到这神秘高手白袍下的面目,任平生不禁泛起一丝如同梦魇的感觉。

  颜芷烟和凌霄虽然都身受重伤,但因为栾景天刻意留手,所以并无生命危险,甚至不难痊愈。但栾景天的情形就已无比危急了。

  ——右手完全粉碎,一口口呕着黑血,栾景天艰难地抬起左手,推开了勉力支撑着要为他施救的颜芷烟:“不必费力了,这是燕衔草的毒,又被秋声振以内力激发,没用了。”

  北燕南飞,一年得归。燕衔草乃当世奇毒,若中此毒,一年发作一次,若得解药也仅能将毒性压下一年,终身不得解脱。

  一听说栾景天中的是这等奇毒,众人心下一阵黯然。燕衔草之毒一旦激发,便是烟罗度魂颜芷烟也无力回天。可知栾景天倒戈之时便已抱了必死的决心。

  栾景天吃力地抬头,望向凌霄和颜芷烟:“对不起!”二人凄然垂泪,却自说不出话来。

  栾景天喃喃道:“我害怕,我是个懦夫,我不敢和你们说出真相,但我真的是拿你们当兄弟……”

  任平生握住他仅剩的左手:“我们也拿你当兄弟!永远都是兄弟!”他不断重复这两句,仿佛只有不断重复这两句话,才能让自己的泪水不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