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爷见沈抱尘不语,嘻嘻一笑,接续道:“先生,谁和谁厮杀暂且不提,但想必十分激烈,所以桌椅板凳都给打碎了,那些人又不想让人知道曾经有过厮杀,所以才不辞辛劳地把桌椅板凳都搬走了。嘿嘿,就像……就像我前天自己做的糖葫芦不好吃,怕人笑话我,就在后院挖了个坑把糖和山楂都埋起来,一样的道理。”

  听到最后一句,沈抱尘不禁莞尔:“小孩子却哪儿来这么多胡思乱想?要不我教你如何做好吃的糖葫芦才是正事。”

  小王爷却不理他的打岔,一双眸子只紧紧盯着沈抱尘,可惜沈抱尘古井无波的表情让他失望了。这七岁的孩子首次体味到一种类似挫折的感觉——这个人,和他以前所遇到的那些让他随意摆布的弱小者,是不同的。

  这前所未遇的冷静自若反而激起了孩子的争胜之心——他自然不会这样放弃。

  仿佛没听到沈抱尘的话一般,小王爷喃喃自语道:“好有意思。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偷王府的东西呢?夜半的厮杀又是什么原因?是内讧,还是黄雀在后,又是谁如此想掩饰这场冲突,而且居然有能力悄无声息地遮盖现场?”

  猛地抬起头,仿佛挑衅一般,小王爷看向沈抱尘:“先生,你可愿帮我解清这些疑惑?”

  沈抱尘长叹一声。这一声叹息悠长却低沉,小王爷一时也忘了饶舌。

  沈抱尘蹲下身来,正好对上小王爷的眼睛,良久方道:“你既然称我为先生,我自然应该教你些什么。”

  小王爷丝毫不怯地看向沈抱尘:“请先生赐教。”

  沈抱尘忽地一笑:“我突然发现,蹲下来,在你这个高度看出去,很多事情和平时看到的是不一样的。”发完这没头没脑的感慨,不待小王爷开口发问,沈抱尘的脸色渐转严肃,“从我的高度或许看不到很多你能看到的乐趣,但你要记住,你的眼睛,可能也看不到很多本该看到的危险!”

  小王爷笑道:“哦?”

  沈抱尘摇摇头道:“你很聪明,你的智慧让我惊叹,所以我相信你能听懂我的话,但我也知道,你会不屑这些话,但我还是要教你。记住,你所看到的,不论是弱小还是强大,都并非这个世界的一切,而你所依仗的,无论是权势还是你的智慧,也并非永远能将你庇佑。你所知所学,不如你想象中的广博,这个世界,在你这个高度看不到的成人世界里,存在着许多需要你敬畏,需要你闪躲,可能威胁到你的危险,就像在你更幼小的时候不知道锋利的宝石美丽之余也会划破手掌一样,在你所极力探索的世界里可能存在同样美丽但致命的陷阱。

  “你是与众不同的,但这样的不同只是因为你是一个独立的人,而并非你真的拥有危险之外的豁免。谁也不可以随心所欲。我相信,你的智慧足够让你认清什么是危险,什么不应该去做。我想要教你的是,敬畏你的恐惧,远离那些让你战栗的所在。如果你想去探索这世界的本源,等你更大一些,拥有更多保护自己的力量再去吧。”

  这样一长段晦涩的说教,听得七岁的小王爷眼睛眨呀眨的,一言不发。

  直到沈抱尘讲完,这孩子沉默良久,方开口道:“你那么想做那件事,并不是为了畏惧危险,却又为什么不去做呢?”

  这话突兀,却恍如一块巨石在沈抱尘古井不波的心内激起巨大的涟漪。为什么呢……

  沈抱尘收敛心神,勉强笑道:“你在说什么……”却连自己都知道,语气中的虚弱之意是绝瞒不过那孩子的,索性转口道,“你倒知道得多,却又是从哪儿分析出来的?”

  那孩子一语道破沈抱尘心内的隐私,本自雀跃,却见沈抱尘不过略一沉吟,已恢复常态,不禁有些失望,道:“没什么分析,我感觉出来的。”

  沈抱尘摇头道:“这世上不光只有‘危险’可以阻止你做事,当你长大就会发现,还有很多让你敬畏、值得你敬畏的东西,比如天道,比如人情。”

  小王爷听得有些似懂非懂,只道:“有这许多罗嗦,做人还有什么趣味?你敬畏了这么多,可能抵消你心里因不做而产生的后悔么?”

  沈抱尘沉默良久,方缓缓道:“若心有良知,则心是你第一敬畏之物。”

  恰更露声响,沈抱尘笑道:“小王爷去休息吧!”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那孩子望着沈抱尘的背影,嘴边流露出的微笑竟带着一丝阴鸷,喃喃自语道:“你不说的事情,我也会看清楚的,只要我找到他们……刚才我还有一个分析没有说,那些人若真已经潜逃了,又何必费力掩盖争斗过的事实呢?”

  好香的酒。

  沈抱尘翻身下马,将马缰径自交给上来招呼的店小二,迈步走入那飘逸着三里外就能闻到香气的酒楼内,口中兀自赞道:“好酒!”

  他费尽心力混如安平郡王府,为的便是那七窍玉玲珑。昨夜渔翁得利,事已成,自然没什么理由再冒充什么先生。可是早上不走,现在却走得如逃命一般,想起自己的狼狈,沈抱尘不禁暗暗自嘲。

  他早上本准备悄悄离去,却鬼使神差竟有些放心不下那个孩子——那个叫了他一天先生的孩子,所以他和那孩子又呆了一个上午,一番对于危险的诠释虽是有感而发,却也是他煞费心思给那过于聪明的孩子留下的一份人生教诲。没想到孩子的童言无忌却如利针,一举刺破了他心内的隐疾,饶是他的道心已然几达通明之境,仍是无力承受,现下的情形倒接近“落荒而逃”四个字了。

  一路疾驰不下百里,已出了安平郡,沈抱尘才稍微平复了些许,恰好闻到这独特的酒香,久好杯中之物的他一闻便知这是天下难寻的好酒,当即下马入店,顺便让马儿也歇息一下。

  他一身虽只是月白布袍,但是王府之物,用料做工自是一流,那店伙计一看便知非富即贵,当即殷勤招待,在前头引路赔笑道:“客观必是好酒之人!我们一醉楼不敢自夸,可这醉不归酒也算是咱们的招牌了,多少人千里迢迢只为来此喝上一杯。”

  沈抱尘微微一笑,顺手将稍有些歪斜的长凳拉正,边坐下边吩咐道:“上四个小菜,另外再来……再来一个小菜。”这话说的绕口,那伙计一愣,仍是点头应是,静候下文,却听沈抱尘道,“就这样吧。”

  伙计在这行做了十数年了,也算见多识广,心下觉得怪异,面上却丝毫不露,当即躬身应是,大声报着菜名转身离去。

  店内宾客盈门,旁边桌边一个长衫秀才模样的年轻人忍不住开口道:“这位兄台,醉不归酒天下闻名,更有特异之处,只能在这酒楼方圆半里内饮用才有那独特的醇香。我看兄台也是好酒同道中人,难得经过此处,竟不尝上一尝,实是遗憾啊。”

  沈抱尘方才突然改口,乃是因为坐下时不经意间看到柜台前悬挂的酒牌,那醉不归酒竟然标价五两纹银一碗。这实在是天价了!虽然可能物有所值,但他在王府只呆了一日,落跑时实在不好意思携带酬银,此刻有些囊中羞涩了。

  他暗自苦笑一声,口中敷衍道:“好酒尚需好心境,我此刻心有所思,却怕耽误了这美酒的惊艳。”

  那秀才未等答话,一个沉稳的声音在沈抱尘的身后响起:“好一句耽误了惊艳!兄台,可否拼个桌子?”

  沈抱尘心下一凛!那声音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自己身后,以自己见微通明的功力,事先竟完全未有所觉。

  沈抱尘所习练的婆娑世界心发最重心境知微的修炼,以沈抱尘的旷世奇才,更已达到纤尘不染的至真境界,虽然那人并没有踏入自己身边三尺的婆娑世界之内,但能骗过自己的五感突然出现,一身武功放在江湖上怕也只能用惊世骇俗来形容。

  心下凛然,沈抱尘脸上丝毫不显,也不回头,只沉声道:“请便。”

  那人转身坐下,看上去面容普通,身材也不甚高大,却不知为何,任何人一眼看上去,只感觉到一个词——威猛!不过一身普通的青布长衫,穿在他身上竟有百战铁甲的感觉。

  再仔细一看,那人其实已不甚年轻,最少也有五六十岁,只不过他的神情、他的姿态,让你绝对无法将“老人”两个字和他联系在一起。

  沈抱尘心下微动,已有些猜到此人是谁,但既然他不说破,自己也就装做不知罢了。

  那老人手上拎着一大坛酒,重重朝桌子上一放,道:“兄台可否赏脸共饮?”

  酒是好酒,甫一入喉,便只觉一股热辣如火般侵袭如腹,整个人似乎要燃烧起来一般,可是在那燃剩的灰烬内,却反而品出一丝醇香。

  老人一碗酒也已下肚,连声倒:“好酒!美酒只能奉英雄。兄台你可知道,当今天下,谁可称英雄?”

  沈抱尘暗哂,却也感兴趣这人究竟想做什么,当即道:“关中左锋,出道以来剑试天下近三十年不曾一败的无敌高手,声势以直逼当今天下第一高手白莲教主许云鸿,可称英雄?”

  老人摇头道:“左锋世家出身,做事瞻前顾后,守成有余开拓不足,空费一身武功,算什么英雄?”

  沈抱尘道:“如此,白莲教主许云鸿,中兴白莲教,十方杀伐,天下惊惧,可称英雄?”

  老人道:“刚不可久。白莲崛起之速,怕隐着败落之祸。那许云鸿胡作非为,无非为‘野心’二字,枭雄只称或可,怎称英雄?”

  沈抱尘道:“蜀中唐门宗主,游说天下,合江湖之力力拒白莲,可称英雄?”

  老人笑道:“你也只说‘宗主’二字,连姓名都不必提。唐门一脉,家族的力量早已凌越了个人。姓唐的出不了中规中矩的英雄。”

  沈抱尘道:“江南玉清如何?”

  老人晒道:“玉家偏安狭隘,鼠目寸光,何足挂齿。”

  沈抱尘起初不过敷衍,此刻却有了兴趣:“不知兄台以为,当今天下,谁是英雄?”

  老人一击桌子,脸上却首次现出疲态:“乱世无英雄,只出得枭雄。所谓英雄,往往成了乱世的第一批祭品,这乃是人间第一的悲哀。当年天下看似平和,实则内忧外乱,神州随时有乱离之虞,群雄一时束手。那一刻所有人都在冷眼等这世道倾覆,偶有心者,仍不免诸多牵挂,瞻前顾后不敢多行一步。可就在世人本以为天下已无英雄时,不料有人一剑惊天,彗星般出世,竟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行人不敢行之事,成人未料及之业。后更不居功不自傲,悄无声息隐遁江湖。这等行为,实在称得‘英雄’二字!”

  沈抱尘默然无语,心内却是一阵刺痛。那些痛,为什么每次提起还是一样的疼?

  老人接续道:“英雄立世,强绝武功,无上心机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却是要有一股气——虽千万人吾往矣,宁百死而不悔!当日苍生何辜,但那么多豪强只敢静观,只有那人拔剑而起。只凭这一点,我便服他!我的心愿便是如此,我要说出来,我佩服他!”

  老人站起身来,不顾众人骇异的目光,大笑而去。

  沈抱尘终于长叹一声,最后一杯酒下肚,举步下楼。

  长街上车水马龙,沈抱尘牵过自己的马,心头警讯突现,骤然将心神移到路边那两个闲谈的路人身上。

  “……被掳走的是安平郡王府的小王爷,你想想这贼人胆子有多大?”

  “郡王府?那王府守卫必然森严,贼人怎么得手的?”

  “听说只有一个贼人,却长的三头六臂,丈二獠牙,从大门口进去,一路杀人无数,一个人将整个王府护卫打得落花流水,硬生生抢走了小王爷。”

  “啊?那不是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