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煌本已睡眼惺忪,此刻突然插嘴道:“不是我给的,是你从他们那里抢回来的。”

  颜子星一哂,也不追问,更不打开看,直接装入袖内:“如此我便恭喜弟妹,东海血珊瑚、雪山柳猫、绿纹沙、方圆金蛊,加上这七窍玉玲珑,五味灵药已然凑齐,若儿的病大有希望了。”语声虽然还尽力保持着一贯的刻板,但那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仍是人人都听了出来。

  林枫却似有些神思不属,淡淡一笑,并不见太多兴奋,只朝二人一揖:“我先代若儿谢过二位了。”她正要继续说话,猛不防怀内婴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哭声却不似一般婴孩儿啼哭般嘹亮,反而带着一丝垂老般的阴沉。

  颜子星呼地站起身来,一步跨上前,伸手接过那婴儿,左手食指轻轻按揉婴儿的太阳穴,片刻道:“弟妹,半成功力。”

  林枫右手探入襁褓,面上红光隐隐浮现,眉头微颦,不一刻,那婴儿哭声渐歇,林枫脸上的痛苦表情却一刻刻浓了起来。

  沈抱尘倏地站起身来,踏前一步,却又停住脚步,面上越发不见一丝表情。

  半晌,颜子星长出一口气:“好了。”

  林枫脸上红光散去,痛苦似乎越发浓了,可脸上却慢慢浸润出一种无法言表的欣然之意。

  其实她的五官并不出奇,鼻梁还显得过于英挺了些,本就少了妩媚,加上那略嫌枯干的发髻,面色又不甚好,若真分开细看起来竟有许多的毛病。但此时此刻,她面上浸润着慈爱的光辉,眸中的一汪秋水再也无他念地看着怀内柔弱的婴孩儿时,仿佛一切都边得无比的和谐安宁,连那四岁的秋声振都不禁看得痴了。

  轻轻摇晃着怀内的襁褓,林枫轻声道:“颜先生,若儿的病发作得越发频繁了,你看是不是……”说着一咬牙,“若冒险一试,先生觉得我有几成的机会能够成功?”

  颜子星转头瞟了沈抱尘一眼,又剧烈咳嗽了几声:“暂时不必冒险。若儿的确离发病的日期越发近了,不过我昨日已炼成十粒七泠丸,每一粒都可保得她十日。”

  林枫苦笑摇头:“那百日后呢?先生,林枫知道那法子确是危险,但……”

  话未说完,颜子星已是冷笑一声:“你若不相信我也就罢了,想死没人拦你!”说毕一阵咳嗽,竟是起身拂袖而去。

  林枫深知颜子星的脾气,只微微叹了口气,却也不多话,转身看向沈抱尘:“大哥一路到此,两个孩子怕是累了。小方正在帮忙收拾后面的厢房,你们暂且歇下吧。”

  沈抱尘微微点头:“有劳弟妹。”屋内便又一阵沉默,只听到两个孩子大吃大嚼的声音。

  良久,沈抱尘一笑道:“许久不见,颜兄的脾气越来越差了。”

  林枫嫣然一笑,轻轻拍着怀内的婴儿:“颜先生看起来暴躁孤僻,其实是源于他心内的悲悯。‘医者父母心’这五个字,唯颜先生能担。他只觉天下所有的病痛都与自己有关,恨不能将一切恶疾一力荡平,但又怎能实现?既然做不到,边只得用这暴躁拒人于千里了。”

  沈抱尘微微点头:“你倒是他的知己。”

  林枫低头看向怀内的婴儿,缓缓道:“若儿与他非亲非故,若非存着一份医者之心,他又何必与我争执……”

  正说话间,那两个孩子已然将一大盘肉都塞进了肚里。秋声振规规矩矩地擦干了手,几步朝林枫跑过来:“林姨,让我抱抱若儿。不妨事的,我不会再摔到她了。”

  林枫微笑,蹲下让秋声振抱过怀中的婴儿。朱煌刚咽下最后一口肉,远远见了,也是一声欢呼,紧步跑了过来,猛然不防踩住衣襟,一头栽倒,立即一个骨碌爬起来,口中兀自喊道:“小宝宝!好可爱。”

  他自幼长在王府,再无兄弟姐妹,却是头一次见到这等小的婴孩儿。跑到途中却被沈抱尘一把抓住,顺手拿过捉上一块手帕把他沾满油渍的手擦干净了,这才放他过去。

  两个半大孩子凑在一起低头看着那小不点儿一般的婴儿,却见那孩子满脸的红润,一双眼睛大得出奇,几乎占了整张脸的一半,黑漆漆的眼珠乱转,仔细看去,那左眼里竟似有两个瞳孔。眼见面前两个半大小脸挤来挤去,那女婴儿却并不害怕,反而嘻嘻笑了起来。

  朱煌急急道:“我抱抱,我抱抱!”一把便从秋声振怀中把孩子接了过来。

  只听秋声振慢条斯理地道:“小心她挠……”“你”字还没出口,边听朱煌一声惨叫,伸出去的胳膊上已然多了三道血痕。

  那婴儿看起来不过几个月大,这一抓力道却是大得惊人,就连缩回去的指甲里都带着几丝血肉。朱煌只疼得龇牙咧嘴,四处乱蹦,只叫道:“莫不是猫精变的吧?”

  若儿此刻已缩回手掌,似乎甚为开心,只顾着笑个不停。

  几个孩子这一通嘻闹,屋内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许多,方才那看不见摸不着却让人时时感受到的不安与尴尬立时缓和了许多。

  沈抱尘看着林枫俯身接过孩子,道:“二弟……最近可好些?我去看看他。”

  林枫轻轻叹了口气:“哪里有好不好的,一直便是那样罢了。他……一定也很想见你,我带你过去吧。”

  正说话,却见一人走进来,便即道:“小方,你来了。这是我跟你提过的我和曲风的结拜大哥,沈大哥。这位是方今兴,颜先生的病人,暂时住在这里。”

  那小方看起来似乎比林枫的年纪小一些,二十一二的模样,脸上还带着一丝惫懒的孩子气,似乎睡不醒般迷迷糊糊,一直挂着笑意,闻言却面容一展,仿佛开心至极,急急抱拳道:“原来是沈大哥,久仰了。”

  沈抱尘一看到这瘦弱的年轻人,心头忽地一震,面上却不显露出来,也自抱拳回礼。

  浓重的药味如实物般凝滞在这狭窄的小屋里,整个屋子空空如也,没有一张桌椅板凳,只在屋子正中由青色的条石砌成一个恰好容下一人的凹槽。在那凹槽中,一汪碧蓝色的粘稠液体充盈其中,而在这散发着奇异药香的波纹中,一个男人的身躯整个儿浸泡在其内。

  那男人的全身都被碧蓝色的液体覆盖,只露出头颅,水面如古镜,映着奇异的倒影。

  沈抱尘牵着朱煌的手站在池边,面孔仿佛蒙上了一层细纱,让朱煌完全看不清表情。

  沈抱尘却无心考虑孩子的感受。他方才会拉住朱煌一起来此,心底里其实是因为害怕和这当日的兄弟夫妇独处。这份心思深埋在心底,他却不愿想透,只看着眼前这曾经一路纵马欢歌,一起拔剑守护,一道匡扶神州,最终在最后一战中以一人之力力拒白莲教十三神魔、死也不肯后退一步的兄弟,这个因为自己一的一声召唤,落得此刻重伤垂死的兄弟。

  ……这个被林枫选择了的兄弟。

  林枫的声音仿佛在遥远的所在响起:“那一战后,他便一直这样,十几个月了,一动都没有动过。近来他的身子越来越弱,我……有时真的在想,他真的还能回来么?他能!我相信他能。”她的话音从低弱到带着一丝哽咽,最后却变得如常般自若,“大哥可知道千年情林草?颜先生曾说曲风实在是福大命大,若非他恰好有一株这世间难寻的情林草,并移植在了这一汪水下,就算以他的医术,也没能力保住曲风的这条命。”

  沈抱尘并不答话。他当然知道情林草,但林枫并不知道,这株“恰好”的救命之药其实却是他独闯岭南,在蛊神宗的圣宫内血战蛊王及其下十二法王,硬生生夺回来的。

  林枫接着道:“这一年多来你并不曾到此地看望过曲风,颜先生也闭口不提,但我知道,大哥你一直对曲风的伤心存愧疚。今日你来了,我便说一句,那便毫无必要。当日的情形,即使你不来叫他,以他的性子也决不会坐视不理,否则便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二哥了。反而若他当日未能起行,没能为那一场轰轰烈烈出一份力,怕是回懊悔终身。”

  沈抱尘轻轻伸手,将朱煌折皱的衣服扯平,慢步走上前去,看着曲风露出池面、如同熟睡的脸,只轻轻唤了一声:“兄弟。”

  昨日晴空中惨烈的一幕仿佛出现在眼前。

  沈抱尘喃喃道:“想当年……”后面却沉默半晌接续不下去,转口道,“颜先生特意前来,可是有了什么医治二弟的方法?”

  林枫摇摇头道:“那倒没有。这么久了,我也不再存什么妄想。”

  沈抱尘沉默片刻道:“我相信二弟虽然不言不动,却能感觉到我们,能听到我们的话语。现在只希望颜先生的‘劫丹’能够有效,若儿无恙,二弟想必也会大慰。”

  林枫微微摇头:“听颜先生的意思,这劫丹的炼制怕是要牵动整个江湖。你和颜先生早已不闻江湖事,此次却为了若儿的奇症甘冒奇险。其实本不需要如此麻烦。我的离火足以……”

  沈抱尘轻叹了口气,打断林枫的话:“离火功法实乃透支自身元气的邪法,你每次替若儿压制病势,便等于消耗了自己的几分性命,更何况若儿的病根在于她元气过盛,离火功法也只能治标而已。”

  林枫摇头:“那倒也未必。我曾与颜先生讲过,离火功法取火凤离离之意,若能尽其最后一式,以凤凰履火涅盘之威,未必不能根治若儿。”

  沈抱尘叹息一声:“我明白母之爱女,足可不惜生命。虽说母女同心,你甘之如饴,但我们却于心何忍?二弟已然如此,我们怎能对你们母女袖手旁观?莫说我是你和曲风的大哥,就是颜先生的医者之心,也决不能容忍自己袖手旁观。”

  林枫突然想起一事:“说起来你可知颜先生这次突然前来是为了什么?”说到这一句,虽然气氛凝重,林枫面上竟有些忍俊不禁的表情。

  沈抱尘摇头:“不知。我听说颜夫人已有身孕,颜先生却急急赶来,所以我才以为他另有发现。”

  林枫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颜先生自己不肯说,不过我和宁儿有过书信。原来是他知道宁儿有了身孕,自是紧张得不行,前几日宁儿偶感风寒,他如临大敌诊脉下方折腾了一夜,却开了个虎狼之方,幸亏第二天那派去买药的丫头也稍通药理,看出他配的药不对症,否则万一宁儿真吃了药,小病也要变成大病了。宁儿气急责骂了他几句,他这才出来躲躲风头。”

  朱煌前面听的稀里糊涂,到此处则变得目瞪口呆。原来那颜先生自己治不好自己也就罢了,连给老婆也下错药,当即苦着脸插嘴道:“师父,您就是要他给我治病啊?啊,不好,我得去把鹰儿要回来……”

  沈抱尘拉住朱煌笑道:“颜先生的医书神乎其技,你不必担心。至于有开错方子实在情有可原。自古医者不自医,加上这热年外表凉薄,其实内心最是重情,面对爱妻,有兼有孕,怎能不紧张慌乱。所谓关心则乱,究其根源无非‘爱’字乱心而已。”

  林枫笑道:“不错,他说是离家出走,怕也是因有自知之明,怕自己再在家出什么馊主意。”

  正说话间,忽听外面婴儿的哭声传来,林枫慌忙转身道:“若儿又哭了……”

  沈抱尘已抢到了门口:“怕是振儿惹到她了,我去看看便可。”

  朱煌还没反应过来,沈抱尘已急急离开了。

  朱煌在屋内呆了一会儿,陌生恐惧之心渐去,眼珠又开始滴溜乱转。看着那沉睡在药池中的男人,他好奇道:“林姨,这位叔叔在这儿躺了好久么?”他倒是自来熟,跟着秋声振,“林姨”两个字叫的一丝生疏也无。

  林枫微笑,轻轻走到池水边:“是啊,有一年多了吧?”说着伸手握住那男子的左手手指,一跟跟轻轻抚摸,然后握住他的手掌,请请抖动,蔚蓝色的池水荡起一阵阵涟漪。林枫一边动作,一边喃喃在曲风的耳边说着些什么。

  左手后依次是右手,左脚,右脚,林枫的动作温柔得让朱煌都看得痴了,半晌才道:“林姨,你这是在做什么?”

  “人如果太久不动,身上的五脏六腑乃至四肢百骸都会慢慢地……他昏迷了太久,所以我每天都要帮他动作。”说着,林枫轻轻俯身,将水中的曲风慢慢抱起,放在一边的床榻上,用一块毛巾细细擦干那赤裸的身躯。这一套程序林枫显见是做得熟了,丝毫不乱,一步步温柔地动作,眼角更是慢慢泛起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