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鸿惊才绝艳,即使是他的敌人,也无法不承认他江湖第一人的地位。近年来白莲势力稳固,许云鸿已近乎绝迹江湖,而白莲教在江湖中的大部分事务,均由眼前这位副教主赵权主持:近年来,四次强攻蜀中唐家堡,一战覆灭江东十五会大联盟,巧计攻破阳同仓……种种震动天下的大事,均由这位副教主主持,在大部分江湖人的眼中,这标志性的一袭黄袍便是让他们在午夜惊醒的噩梦。

  而目前,这位几乎让整个武林惊惧的白莲副教主,放弃了自己的万千政务,就站在这寂寥的小院门前。

  颜子星显然并不属于那些会惊惧的人,他的语声中似乎永远带着一丝愤世嫉俗的怒气:“你听不懂么?我没兴趣去,看病,也得有先来后到。”

  赵权微微颔首,面上的不悦一闪而过:“先生所言极是,不过医者父母心,我家教主心忧幼子之病,还是请先生通融一下。”声音生涩冷硬,仿佛是铁锈摩擦一般,但语气却尽量和缓,这在杀伐决断的魔神来讲,已是破天荒的耐心了。

  颜子星冷笑:“你家教主虽然威风,却也管不到我。他儿子的生死,关我屁事?”

  赵权微微点头:“先生的话有道理。”

  颜子星倒是一愣,赵权却接续道:“第一句话有道理。我家教主却是威风,所以先生如果固执不愿,赵某愿为教主分忧,只好得罪了。”

  赵权近年威名日隆,此次更定是有备而来,颜子星虽然知道尤沈抱尘这个强援在后,心内也着实有些忐忑,但话已至此,骑虎难下,当即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赵权正待开口,心内警兆突现,骤地偏转过头去:“原来你在这里?怪不得!”

  沈抱尘暗自叹息一声,将二小朝院子里又推了推,顺手抚平长袍的褶皱,迈步而出道:“赵教主,好久不见了。”

  赵权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似欣然,又似愤怒,半晌方道:“我真不想在这里见到你。”

  沈抱尘淡淡道:“我也不想,可惜不能不见。”

  赵权忽地大笑,笑声如雷鸣般,仿佛让整座房屋都跟着颤抖:“听说你在方寸山上让莲吃了亏?这事我听着高兴,本不想找你麻烦,但若是你以为自己胜了那个小人,便有能力与我对抗,那你便错了!”说着他一步跨出,但步子大得惊人,竟越过丈许,瞬息便到了颜子星的身前。

  沈抱尘本不想与这昔日的上司正面冲突,但赵权一动,他已别无选择,当即也是同样一步跨出,随手一带,将颜子星换到自己身后,恰好被刚刚闻声出门的小方接住。

  沈抱尘低声吩咐道:“带颜先生到后面休息。”

  赵权本是白莲异宗大乘道的宗主,武功比之教主许云鸿也不过略逊一筹,沈抱尘虽是教主昔日最杰出的弟子,却也不被他放在眼里。

  一见沈抱尘上去,赵权冷笑一声,挥手抓去。他这一爪抓出,方位变化莫测,沈抱尘一时只觉漫天爪影席卷而来,当即身形一窒,原本前进的身躯硬生生后退半步,以毫厘只差躲过这一击。

  赵权正要追击,骤有所觉,身子将将后退半步:“我当谁有这么大胆子,原来是京城十九房的唐畔先生。当日蜀中一战你们京城诸房全做了缩头乌龟,现在倒敢露头了?”

  一袭红色身影如鬼魅般出现,颜子星的崇拜者、脾气暴躁的一声唐畔现身在众人面前。

  他不理赵权的喝问,只朝颜子星一揖到底:“颜神医,在下真心仰慕神医的医术,哈,隐瞒唐某出身并非蓄意,先生莫怪。”说完才转向赵权,“赵权,你莫忘了,这是江南。你在白莲教内作威作福,哈,以为在这儿大家也怕你不成?蜀中唐门的血债,今日便要你一一偿还!”

  赵权大笑:“好,你急着找死,今日我就先杀了你,再为教主除此叛徒!”说话间仿佛一缕黑气自脚下升起,转瞬间整个人仿佛都被这诡异的黑气萦绕,喝道:“莲尊降世!”

  仿佛受到这不属于人世的气机牵引,在众人目光所及之处,连青松似乎都在瑟瑟发抖。墙边的劲草无风自倒,仿佛一起朝着这魔神参拜。甚至连那无畏的鹰儿都停止了跳跃,几乎将头藏进了翅膀里。两个孩子只觉一股大恐惧莫名在心内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感充斥了身体,必须用尽全力才能控制自己的腿脚不至于软倒。

  赵权目光流转,看到两个孩子仍能强撑着站在一边,特别是那秋声振竟然毫无畏惧地朝自己看来,目光炯炯如剑,不禁稍稍一愣。他的武功乃是白莲中的异数,以气势为先,一般江湖好手在他这等全力施为下,怕是早就心神俱丧,束手待擒。他自然没期望靠这一式便击败沈抱尘,却万料不到两个小小年纪的孩子,仅仅在沈抱尘身边呆过几天,竟也能支撑住自己的威势,对沈抱尘的评价不禁又上了一层。

  愣神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却让他魔神般的气势一滞。

  气机牵引下,唐畔双手一扬,众人只觉得眼前一暗,铺天盖地的暗器雨般落下。但仔细一看,却并非如此,其实唐畔发出的,只是一件暗器——一枚铁蒺藜。

  三年前蜀中唐门与白莲教最后一站,赵权亲率教众笔直攻入唐门的总堡,大肆杀伐,无人能当,几乎攻破唐家供奉列祖的内堡大门,若非唐门游说天下,众巨家氏族骇于白莲势大,群起而攻之,赵权被迫退兵,唐家堡千年基业几乎都要被连根拔起。

  唐畔此番现身,心内对这魔神却着实害怕,故一出手便是身上最强的暗器,只求能缠住这赵权片刻,沈抱尘可以趁隙而入,或能击退这杀神。

  赵权冷笑一声,身上黑雾益盛,那铁蒺藜一入黑雾,竟如被一只无形怪兽吞噬了一般,瞬间不见了踪影。

  赵权动都未动,便破去了唐门秘器,当即冷笑道:“还有什么?不妨一并送来。我看看你们唐门还有什么能用的花招。沈抱尘,你别靠别人送死,过来受死吧!”

  沈抱尘心知再不出手,怕唐畔一招间就会被赵权杀死,当即长叹一声,迈前一步,正待出招反击,却见赵权招式一收,一言不发,身形竟是急急后退,转瞬之间已然不见了踪迹。

  沈抱尘收招,转目朝西方的巷口看去,众人不明所以,随同张望,却见一名老人自巷内徐徐走出,一身青袍。

  沈抱尘识得,此人正是当日自己离开安平郡王府时,曾经在酒楼偶遇的老人。

  老者几日不见,面上忧思更重,微微抱拳道:“关中左锋,见过各位。”

  【第三课 死亡】

  朱煌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威猛老人。

  数月前沈抱尘与左锋见过一面,沈抱尘当时便猜度出对方的身份,却默契不言,此刻葫芦揭开了盖子,沈抱尘便抱拳道:“多谢左堡主义助。”

  左家雄霸关中,实力雄厚,左锋更是纵横江湖数十年未尝一败,威名直逼天下第一许云鸿,此番突然现身,若与沈抱尘合力,饶是以赵权的自负,也只能暂避其锋而去。

  左锋哈哈大笑,那笑声豪迈,实在不像来自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沈先生过谦了,就算左某不是恰逢其会,那赵权又如何是沈先生的对手?”

  说着正好秋声振抱着那伤鹰跑过来,那鹰一进屋,立时拼命挣扎,跳出秋声振的怀抱,扑扇着翅膀一蹦一蹦朝左锋“飞”去。

  左锋身形一展,那鹰已到他手上,他轻轻抚摸那鹰的翎羽道:“原来是诸位救了我这鹰儿一命,左某感激莫名。”说着面露惊异之色,“神医果然神乎其技,鹰儿这等伤势都能痊愈,左某佩服佩服。”

  颜子星脸上忽然露出些尴尬,旋即隐去。

  秋声振愕然,伸手拉拉沈抱尘的衣襟,奶声道:“这……刺客是他养的?”

  朱煌却没这么知礼,厉声喝问:“你抢我们的杀手做什么?”

  左锋微笑,咳嗽几声道:“原来是你们在照顾鹰儿,多谢两位小侠客了。这鹰是我们左家传递信息的鹰王,上次执行任务的途中不知为何受了伤。我沿路寻来,却不料会再遇见沈先生,真是有缘。这鹰多谢你们收留了。”说着看到秋声振一副惶急的模样,便将鹰儿递出去道,“既然你们收留了它,不如以后就由你们照顾它了,如何?”

  秋声振接过鹰儿,一声欢呼,哪儿还管左锋后面说些什么,和朱煌自顾自玩耍去了。

  左锋朝向沈抱尘笑道:“你这两个徒弟,都是万里难寻其一。沈先生着实让左某羡妒。”

  沈抱尘笑而不语。

  颜子星在一边插话道:“颜某今日算是欠了左堡主一个人情,他日左家若是有个奇症,尽管来找我。”

  左锋哈哈大笑道:“能得颜神医一诺,便等于多了一条性命,左某先代家里那帮不成器的谢过了。说起来,我自从三年前便开始偶发头疼,至今越发严重,可是内息出了什么岔子?”

  颜子星一如既往地皱着眉:“不是。”说完径自仰首望天,多一个字都不肯说。

  沈抱尘知道颜子星的性子,微笑代问道:“那是什么问题?可有治疗之法?”

  颜子星这才回转目光:“这样问话才对!哼,你自己就已判断是内息走岔,还来找我作甚?”

  左锋方知是自己的问话不合眼前脾气怪异的神医脾胃。他统领左家这许多年,城府已练得极深,当下不以为忤地笑道:“确实是左某的不是。请先生赐教。”

  颜子星伸手为左锋把脉,足足片刻,沉吟不语。

  左锋见状笑道:“颜先生不须犹豫,左某虽不敢说看透生死,些许事还是能承受得住的。”

  颜子星思忖片刻道:“你这病……医不好了,这头疼怕是要跟你一辈子。”

  左锋笑道:“可会死在这上面?”

  颜子星摇头:“现在不会。”

  左锋大笑:“好,现在不会死,便够了!”

  两个孩子似乎头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么爽快的语气谈论“死”字。秋声振悄悄问朱煌道:“死究竟是什么啊?我看他们好像丝毫不怕的样子。”

  朱煌摇头晃脑道:“我很小的时候见过我爹,他告诉我,死就是人离开这里,去另外的地方重新过活。”

  秋声振恍然道:“噢,就像颜先生离家出走一般……”

  今日被揭发身份的唐门唐畔一直坐在一旁,虽然心有不安,闻言仍是忍不住地开口道:“颜先生,恕唐某冒昧,左堡主神完气足,实在不像有如此恶疾,但不知他究竟是什么病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