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寒是我最讨厌的男生。没有之一。。
四年前我穿着泡泡袖和红色格子裙,踩着小皮鞋经过大院里的葡萄藤时,听到了一声轻浮的口哨声,我侧过头去,看到了在光和影交界处的江寒,他吊儿郎当地笑着说:“呦,美人儿。”
这是第一次有同龄的男孩儿这样大胆而直白的赞扬我,我心跳飞快加速,手忙脚乱地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提着裙子飞快的逃离了那个令人微醺的黄昏。
直到今日,我仍然可以回忆起来,那条美丽的葡萄藤是如何在葡萄架上缠绕,回忆起来风和空气中糯糯的甜味,回忆起来他挑着眉头笑的样子,就像是泥泞的沼泽,让我不经意间跌落,再也没有办法逃生。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次,重新让我回到这个葡萄还未成熟,你我尚且年少的午后,回到这个每每回忆起来我便心痛到无法呼吸的午后。
你知道吗,江寒,我愿意为之付出我的所有。
(2)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被打上了一个人的记号。
每天清晨桌子上的红色玫瑰是他送的,下课时出现早在门口大声说话的一群男生里有他的身影,上体育课的操场上被他用沙子写上“林乐乐我爱你”,走在路上会被不认识的人嘻笑着叫“大嫂好”,或者会有打着耳洞头发挑染着奇奇怪怪颜色的不良少女将我堵在门口,恶狠狠的警告我:“别以为有人罩我就不敢动你!"
这些统统都要归功于葡萄架下那惊鸿一瞥。
是的,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江寒在追求林乐乐。
我为所有跟风起哄的人的幼稚感到匪夷所思,我十几岁的时候,认为爱情必然要如同黑暗苍茫的大海上的灯塔,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是生命最美的姿态,是不容许轻浮与亵渎的。
爱情应当是内敛的,我爱你,非的要用一生的时间才能说得委婉动听。
而很多年后,我才终于明白,我年轻时候的爱情观,决定了我一生所能拥有的全部爱情。
所以我才那么讨厌江寒。一个整天飙车打架,从来不需用考虑前途未来和梦想的纨绔子弟,他的从天而降,破坏了我对爱情的幻想。
在遇见江寒的第四年,我开始变得绝望。他就像一个阴魂不散的影子,霸占了我的生活,我越是反抗,大家越是开心,为这个建校以来最受关注持续时间最长的绯闻津津乐道。
当我发现自己已经习惯性地将清晨的那束红玫瑰插入玻璃瓶,然后浇上一点清水,用鼻尖去闻一闻那股微香的时候,我才知道习惯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习惯了被爱,习惯了被人捧在手心呵护。
可我依然讨厌江寒,讨厌他的吊儿郎当,他的乌烟瘴气,他的不务正业,讨厌他对我笑时微微翘起的眉梢,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包括我。
我心不在焉的撑着雨伞走在四月连绵不断的雨中,身边的佳莹忽然用手肘戳了我一下:“乐乐,快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抬高雨伞,就看到正发动他那辆拉风到死的江寒,以及他后座穿着亮黄色雨衣的女孩,隔着一小段距离,没戴眼镜的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一头长发和白皙的侧脸。在摩托车“突”的一声冲出去的刹那,她将手环住了江寒的腰。
我收回了视线,佳莹已经在一旁没完没了的大叫起来:“搞没搞错!她不知道江寒是你林乐乐的人吗!居然这么明目张胆地乱抱!小心招报应噢!” 我拉拉她的衣服,示意她安静下来,然后轻声说:“他不是我的。”
“那个江寒也是脑残啊,居然敢载别的女生,不想活了啊!”佳莹根本不理会我,继续激动地嚷嚷着,将好闺蜜的定义阐释的淋漓尽致。
“别这样。”我有些头痛地继续扯她的衣服,“别人都盯着我们看呢。”
“你干嘛总那么在意别人的眼光。”佳莹终于转移了注意力,无奈地冲我翻白眼,然后盯着我看了三秒,有些迷惑地问道:“乐乐,你真的一点都不为所动?”
我别过脸不让她盯住我的眼睛,我看着眼前正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看着江寒的摩托车碾过的水坑,我脑海里还浮现那个女生影影绰绰的侧脸,可我偏偏要装作毫不在意:“为什么不行呢?”
“都四年了,你对他就真的一丁点感觉都没有?你知道有多少女生恨不得掐死你吗?你居然真的一点点,一点点都不感动?”佳莹不可思议睁大的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你觉得,他是真的喜欢我吗?”我略微歪歪头,皱着眉头问佳莹。
“老天,江寒如果不是真心喜欢你,我就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我看着佳莹的脸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在回家的分岔路口,佳莹忽然出声问我:“乐乐,如果有一天,你的生活中不再有他了,你真的失去他了,你会难过吗?”
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开口,我的声音和雨声混杂在一起,听起来像是毫无情绪,我说:“不会。”
我怎么会难过,我笑着对自己说,我应该多么开心,终于逃离了他的魔爪。
(3)
和佳莹分手后,我迎着夜色听着哗啦哗啦越来越大的雨声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直走到院子的台阶上,我才停了下来。
江寒坐在台阶上,因为头顶建筑物伸出的遮蔽,雨水并没有将他淋湿太多,他手指间夹着一根只剩下三分之一的烟,他微微低着头看着脚下汇成小溪的雨水,他没有抬头看我,或许是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
我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我发现这是四年来我第一次这样长久地注视他,这样认真的,好好地看清他的模样。夜色和雨滴是我的掩护,他吸完一支烟,隔了一会儿,又摸出一支,他拿出打火机,不知道怎么回事,手指在打火机上用力滑了很多次都滑不燃。鬼使神差般,我打着伞走到他的跟前,自然地夺过他手中的打火机,然后“噌”的一声,用力点燃了它。 他终于抬起头看到了我,他的眼眸在黑夜里十分明亮。他又开始挑起眉毛笑,好像整个世界都活了一般开心,然后凑上来用手圈住火,点燃了那支烟。
我将打火机胡乱甩在他身上,不发一言地转身就走。
他喊我:“林乐乐。”
我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
“今天我是故意的,故意在你面前汽车载别的女生离开,”他自顾自地笑起来,“结果我又自作多情了一回,我连惹你生气都没有办法。”
我依然没有吭声,我看到雨珠顺着伞骨一溜一溜地滑下来。
“你知道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地毫无情绪,“我很讨厌你这样的人,自以为是,你要什么别人就一定要给你什么。认为整个世界都应该围着你转。从来不去好好规划自己的人生,仗着家里有钱有权就到处挥霍青春,我觉得这样子的男生简直就逊毙了。”
“抽烟很好玩吗?打架很好玩吗?谈恋爱很好玩吗?”我冷笑一声,“幼稚死了。”
然后我挂着嘴角的这丝冷笑,踩着水潭离开了。
在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窗外的雨声渐缓雨势渐小,我忽然想起四年前的一天,也是这样一个下雨的春天,我在回家的路上折返回教室拿忘记背走的作业本,在转角处,忽然听见几个男生的声音。
“哟,江寒,你还真打算追一般的林乐乐呢?”
“那我还开玩笑不成?”
“那女的除了长的漂亮有哪点好了,性格那么傲,谁都看不上。”
“就是要这种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追起来才有成就感啊,”我听到他漫不经心的回答,好似只是在讨论一件商品的优劣,“女生嘛,长的漂亮就够了,谁还会动真心不成?”
“哈哈,说的好,我们还以为你真的喜欢上她了呢,等哪天你把到林乐乐,请你喝酒去!”
“好哇,一言为定。”
我静静地站在转角处,直到现在,我已经忘记自己当时脑海里在想些什么,或者我什么都没有想,就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我不知道那群男生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一直等到天黑下来,教学楼下的路灯都亮起来,我才慢慢走出学校,明明雨已经停了许久,我还是坚持打着伞一直走回家。
我记得那晚星空璀璨,我的青春才刚刚开始,我还为他的大胆表白面红耳赤,见着他我只敢转身就走,我将他送给我的玫瑰花风干成书签夹进日记里,我羞涩地在日记本扉页上写着“江寒是个大笨蛋”,我记得他穿的每一件衣服,我能在人群中第一眼就找到他,我总是红着脸躲开大家的起哄。
我永远无法原谅江寒,无法原谅他玷污了我最初最纯粹的感情和对爱情的向往,我开始变得无法再信任别人。 他让我明白,你所看见的所听见的,并不是这个世界最真实的模样。
(4)
那天之后,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江寒。可是唯一不变的,是清晨他总是会送到我桌上的那支玫瑰。我以为在我说出那样伤人的话后,江寒会放弃我,放弃那无聊的赌注。
“别发呆啦,我有很重要的事。”佳莹用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叹了口气,“你知道三班的史羽吗?”
“啊,那个成绩很好,个子小小,不爱说话的女生?”
“就是她,”佳莹点点头,用有些沉重的语气说,“她的视力出问题了,可能会失明。”
我记得这个总是独占年纪第一的女生,听老师说她脑子算不上特别聪明,但是学习很努力,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她长得瘦瘦小小,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总是穿着不起眼的校服,行色匆匆。我时常听到无所事事的同学谈论她的人生,她似乎就为了学习而生,不再去理会人生路上别的风景,大家对此都不以为然,可是我认为,如果一个人可以如此专注如此有毅力地去做一件事,那么她就值得我们尊敬。
看不见这个世界,看不见蓝色的天空和大海,看不见满天繁星,甚至看不见一直娇艳欲滴的玫瑰,她此后的人生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觉得有些茫然,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开班会的时候班主任说到了这件事,平时总是拿史羽当模范生让我们学习的他也终于说出了“健康才是最重要的”,然后说每个班派两名代表去医院看望姜智英。
当我在队伍里看到江寒的时候,心里五味杂陈。
目光交汇的瞬间,我忽然觉得他不再是那个雨夜点不着烟的那个他了。这几年下来,我已经很少再去在意有关他的一切,他对我来说就像一个沉默的影子,如影随形,我知道他永远在那里,可是他的好与不好,都与我无关。
大家提着水果和鲜花推开病房的门,史羽抬起头来,她穿着浅白和蓝灰相间的病服,比我印象里更瘦弱了。
“谁?”她茫然地问。
我们一一进行了自我介绍,江寒走在人群的最尾端,等大家都说完了,他那漫不经心的声音才响起:“江寒,你肯定认得我。”
我本来还在心底暗自责怪江寒的不礼貌,没想到史羽却笑起来:“是啊。”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史羽笑,像风一样轻,她的眼神飘渺,似乎想要努力地把他看清楚,却怎么也无法看到。
她说:“一个月前,我救过你。”
江寒耸耸肩,他们两个人就像在猜谜语一样,我忽然感觉有些烦躁,莫名其妙的烦躁。
一时间大家都不知道说点什么,病房里沉默下来。
江寒随意拉了一条凳子坐下来,然后抓起柜子的红苹果,“咔嚓”一声咬下去。
有人附和道:“诶,我们也要吃。”
气氛这才缓和下来,大家把史羽围住,嘻嘻哈哈地聊着学校里的趣事,想要问她的健康又不敢太直接问,都只敢打着擦边球。
倒是史羽直接说了出来:“不会再回学校了。”
“那以后想过要怎么度过吗?”
“不知道,”她还是在笑,似乎一点也不难过,“努力了那么久,也终于可以休息了。”
“为什么要那么努力呢?”终于有人忍不住问了出来。
“因为他们说,想要让你喜欢的人注意到你,你就必须变得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史羽静静的说,夕阳正好落在她的脸上,微醺的光芒让她看起来比平时都要动人,“我不聪明又不漂亮,如果再不努力一点,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的存在。”
不止是我,所有人都被她的回答震撼到了。
功名利禄,她可以追求的东西有很多,她甚至可以信誓旦旦地说是为了梦想,可是谁又能想到呢,十几岁的时候,一个人可以为了爱情下如此大的决心。
她那孱弱的身体里,竟然深藏着这样的灵魂。
“那他知道吗?”不知是谁忽然又问了一句。
史羽又笑了笑,然后侧着头问:“那很重要吗?”
“他想去的未来里没有我,所以我的感情对他来说很重要吗?我所想要的,只是在我失明之前,能够再多看他几次,才能好好地记住他的模样。”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当我们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将自己放的那样低,可是低到尘埃里,又有什么用呢?
离开史羽的病房时天已经黑透了,我们所有人都在猜测她所喜欢的人是谁,我想他一定要英俊美好,否则怎么能担当地起她那样的深沉。
大家在十字路口道别,最后只留下住在同一个大院的我和江寒,我不想同他说话,便一个人疾步转身就走,月色微薄,越走越凉,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终于有些忍不住,回过头去,想要看看他是不是还跟在身后。
我装作无意地回过头,身后除了暗淡的路灯和呼啸而过的汽车什么都没有,我一时之间有些害怕,确定这是回家的必经之路后,有些迟疑地停住了脚步。
“喂。”我试着装起胆子随便地喊了一句话。
“江寒。”
我的声音跌散在风中,什么回答都没有。
“江寒!”
等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叫出他的名字时,我才听到转角处有男生低低的笑声。他从那里走出来,眼睛依然很明亮:“你不是很讨厌我吗?”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狠狠瞪着他。
他有些迷惑:“乐乐,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我终于有话可说了:“那你又为什么这么‘喜欢’我?”
“我……”
江寒的话还未说完我就打断了他,学着四年前他的样子说道:“女生嘛,长得漂亮就够了,难道谁还会动真心不成?”
“你……”他顿了顿,看着冷笑着的我,终于败下阵来,“对不起。”
“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呢?你不是一直乐在其中吗?”我像是一只斗志勃勃的雄鸡,丝毫不给对手退路。
“对不起。”
在江寒连说了好几个对不起之后,我终于无话可说,我们在月色下对峙,然后他抬起眼,我将永生记得那个漫长的抬眼,像是天使扬起羽翼,他说:“乐乐,我爱你。”
然后他再不开口解释,或许这只是一个谎言,或许他已在这日日夜夜里真的爱上了我,我想要掩饰自己的心跳如雷,他依然是那个让我讨厌的江寒,可是他也是唯一一个能让我手足无措的人。
真实抑或谎言,他要我自己来判断。
“我不信。”

史羽是在三个月后完全失明的。
从那天起,她就搬出了医院,就连学校的老师们也失去了她的音讯,在三天后,我收到了一张明信片,正面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只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长椅,背面的字写得歪歪斜斜密密麻麻,完全可以想象到史羽在视力下降时是如何艰难地写下这些字的。
“很大的雨,夜晚,他在路边差点被车撞到,我拉了他,救了他。我一直很喜欢他,可是他只喜欢你。”
我盯着那张明信片看了很久,然后我想起了那个雨夜,我打着伞冷笑着对江寒说“你幼稚死了”,而之后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而这些,已经是别人的故事了。我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佳莹,我将这张明信片夹在日记本里,一页一页翻过去,发现里面统统是江寒的名字。
讨厌一个人和喜欢一个人究竟能相隔多远?
很快,高三来了。
江寒他们那帮人依然不爱学习,成天无所事事的样子,经常看到他们被罚在走廊上蹲马步。
可是我渐渐感觉出来了一些不同,当我经过他们身边时,以前总是会痞气十足地笑着叫我“嘿,林乐乐”的江寒,渐渐只是怔怔地看着我,他似乎越来越沉默,再也不是那个喜欢哗众取宠,引起周围人注意的少年了。
冬天,我过了最后一个在中学时代度过的生日。
放学之后,江寒将我拦在教室门口,让我跟他走。
我想要拒绝,却已被佳莹给推了出去。我看着黑板上的高考倒数计时,想着这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便不出声地接过了江寒递过来的头盔戴上,然后坐上他的后座。
摩托车“突”的一声发动,我被吓了一跳,扭扭捏捏地用手抓住江寒的衣服,正值严冬,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大衣,握在手心很有手感。我并没有问江寒他要带我去哪里,我们随着陡峭的盘山公路一直蜿蜒上山,路旁的风景很是萧条,山路曲折,江寒却并没有放慢速度的意思,这大概就是年轻时候的盲目自信吧。
到了山顶,他终于停下来,伸出手来想要扶我,可惜我并没有接受他的好意。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并肩坐在山顶,眺望整个城市。
我静静地想,人与人之间,相遇的几率,相爱的几率,究竟是多少?
直到最后一丝晚霞沉落在山头,江寒才终于动了动,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盒子:“生日快乐。”
我拆开,盒子里是一条漂亮得让人移不开视线的水晶链子,他静静地凝视着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认真。
他为什么会喜欢上我呢?我永远都想不明白。
我举起那条链子,终于开口:“你知道吗?施华洛世奇再漂亮,它都只是一堆玻璃。”
这个世界上,真真假假,谁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