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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北永远是被逼入绝境的时候才会爆发,余周周学着眼镜兄木暮的样子轻声对自己说,“比赛,现在才真正开始。”

即使还剩五分钟,只要主角小宇宙爆发,那么之前的部分都不算什么。

比赛,现在才真正开始。

余周周这一刻才懂得陈桉所说的,生活远比动画片要残酷和精彩。余周周面对的对手,像一只七手八脚的大章鱼,可是,她不害怕。

志气满满的余周周小脸涨的通红,耳朵里盘旋着灌篮高手的片头曲,攥紧了手里的维尼熊自动铅笔,翻开了“鸡兔同笼”问题的那一页。

十分钟后。

余周周蹲在地上继续哭。

她忘了,动画片里面的小甜甜也不会做数学题,圣斗士星矢不学数学,而樱木花道,是个挂科王。

为什么我就是看不懂呢?她爬回桌前,告诉自己,我就是太着急了而已,我慢慢来,一定会找到敌人的破绽!

……十分钟后。

敌人无懈可击。

余周周无能为力地垂下手。她第一次明白,世界上有种东西比自己的父亲是谁还要让人无能为力。它的名字叫奥数。

我上不了好初中,上不了好高中,考不上大学……余周周第一次觉得现实的残酷距离自己如此近。近的能看清八爪鱼脚上的吸盘。

苍白的灯光下,余周周抱着一本崭新的奥数教材,默默思考着自己活下去是不是一件真的有意义的事情。

突然,电话铃响起来。外婆接电话的声音在客厅中响起,过了一分钟,周周听到敲门声。

“周周,电话是找你的。”

余周周连忙抹了抹脸上的泪,打开门跑向客厅。

“喂?”

“周周吗?我是陈桉。”

周周忽然觉得心底灌入一股清冽的甘泉。

“恩。”她抱紧了听筒。

“周周,你家长方便送你来一趟省二院吗?”陈桉的声音好像在空旷的地方响起,显得非常遥远。

“怎么?”

“谷老师,恐怕是不行了。”

好人

ˇ好人ˇ

余周周请示过外婆之后,跑到余玲玲的房间门口,想要让二舅送她去省二院。

刚走到门口,就隐约听见里面压低声音的吵架。

“我管孩子的时候你总拦着,你自己又不教育,成天和你那群哥们在外面往死里喝酒。你喝酒,我不拦着,可人家喝酒是谈生意,是往自己家揽钱,你们呢?这孩子越来越像你们家人,死倔死倔的,一天到晚胡思乱想不干正事儿,净看这些闲书,全是些什么爱来爱去的,你是不是想眼睁睁看她考不上大学还得走上她那小姑姑的老路?!”

余周周听到“小姑姑”三个字的时候,从门口退后几步,羞愧而又愤怒地盯着门把手,想了很久还是跑回到自己的房间。

余婷婷和爸爸妈妈一起出去吃饭了,余周周没有其他的办法,她急着去医院见谷老师,所以没有惊动在客厅看电视的外婆,悄悄穿上外套,从抽屉里面拿出一百元钱揣到裤袋里,打开门溜了出去。

第一次自己坐出租车的余周周坐在后排,脑子里面翻来覆去想到的都是晚报角落处抢劫杀人案的报道。她的手紧紧地攥住门把手,做好了随时跳车的准备。

或者……或者如果这个面色不善的大胡子司机真是个歹徒,而她制服了他……是不是就能像报纸上面那个勇敢小市民一样成为少先队员标兵,然后保送到师大附中?

余周周突然兴奋起来。

歹徒叔叔,帮个忙吧!

她还在对着窗子幻想,突然一个急刹车让她撞上了副驾驶的椅背。

“到了。”大胡子叔叔言简意赅。

余周周的美好畅想在椅背上撞了个粉碎,她挺直身子坐起来,拉开车门。

“小姑娘,拿钱来!”

余周周出门的姿势停在半路,她略带紧张的捂在了裤兜上,一百元钱在腰间发烫。

“我……你……我可没带多少钱……”

余周周和大叔面面相觑,过了几秒钟,大叔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没带多少,我也不要多少啊。10块钱,零头给你抹了,你不能白坐车啊,咱俩到底谁打劫?”

余周周的脸红得发烫,头上几乎冒着白气儿,她递过一百元钱,大叔在车内橙色的小灯下简单验了一下真伪,就找给她九十元钱。

刚刚的胡思乱想和虚惊一场让余周周从奥数的低落情绪中解脱了出来,然而一踏入省二院的大门,扑面而来的消毒水味道和苍白的灯光让她一下子踏入另一片混沌。

谷老师要不行了。很简单很残酷的事实。

人的情绪像是四月天,说变就变。余周周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死亡,然而仿佛是出于人类最最本能的反应,只要想到死这个字,眼泪就可以开闸。

按照护士指的路,她跑上五楼,来到重症监护室的走廊。

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余周周仍然在胡思乱想,她觉得这样是对谷爷爷的不敬重,可是她控制不住,脑海中一会儿是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大夫走出抢救室,一边摘口罩一边说,我们已经尽力了。一会儿又变成了他们所有学生围在病床周围嘤嘤哭泣,而谷老师则缓慢艰难地说着最后的嘱托,慈爱地拍着他们的头……

很快余周周就发现,电视剧都是大骗子。

重症监护室外面一点都不荒凉安静,也没有紧张的气氛,甚至没有成群的、站在一起流泪的学生。

只有陈桉,穿着白色的衬衫站在那里,好像末世的天使。

“周周?自己过来的?”

余周周喘着粗气,用手撑住膝盖,累得说不出话,只顾着点头。

“这么晚多不安全。我给你家里打电话吧。”陈桉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部黑色的个头不小的手机拨着号码。余周周在自己妈妈手里也看见过类似的手机,她用它玩过贪食蛇游戏。

“嗯,您别担心,她可能是太着急了,就自己跑出来了,还好没出危险,嗯嗯,您放心,我会把她送回去的,您要是着急的话随时打我的手机号吧,对,我叫陈桉,我的号码是139XXXXXXXX……”

陈桉挂上电话,才摸摸余周周的头,说,“下次不许这样了。”

余周周抿着嘴点点头,“我也是没办法。”

陈桉有些奇怪地看看她,略微思索了一下,但是没有追问,只是朝玻璃门指了指,“谷老师昏迷了,在抢救。”

余周周踮着脚透过们玻璃朝里面望了半天,可是什么都看不见。

“为什么只有我们?其他人呢?”

“还应该有谁?”陈桉低头看着她。

是啊,还应该有谁?谷老师没有子女,爱人乳腺癌去世多年,少年宫是他全部的精神寄托,他没有家人。

“其他的团员呢?还有少年宫的老师呢?”

“乐团来了几位老师,他们刚才一起去附近买衣服了,还没回来。”

“买衣服?”

“寿衣。”

“兽……医?”

陈桉笑了,“就是人去世之后,必须要穿上的衣服,用来参加葬礼,参加……自己的葬礼。”

谷老师还在抢救,可是寿衣已经买好。

“必须在死后赶紧穿上,否则身体冷却后很僵硬,再穿寿衣就很困难。”

陈桉的声音平静极了,毫无情绪,他仍然带着一点点浅笑,可是一丝温度都没有。余周周看着这样陌生的陈桉。有点慌。“你对这个……程序……很熟悉?”

“噢,”陈桉的思路好像被打断,他恢复过来,朝余周周点点头,“我外公去世的时候,是我帮他穿的寿衣。”

余周周觉得很难过,她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呆呆地望着那扇门,干巴巴地说,“其他的学生怎么不来?”

“他们为什么要来?”陈桉冷静地看着她。

“他们不应该来吗?这样……凄凉,”余周周尝试了一个她只在作文中使用过的词语,“这样多凄凉。”

“是啊,的确啊,来给他送别的人的确越多越好,越多越温馨,越多越感人。”陈桉的语气有些嘲讽,甚至有一点愤怒的意味,但是余周周直觉他并不是在针对自己。

陈桉的目光早就穿过了走廊,到达了某个余周周不了解的领域。

“但是再温馨再感人,也跟死者没关系。那些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急救室外面站了两个人还是二百个人都没有区别,他都看不到,也不会觉得难过。”

陈桉停顿了一下,半蹲下来盯着余周周的眼睛,“难过的,其实是你。而且只有你。”

这样的陈桉,好可怕,又好可怜。余周周觉的大脑已经停止运转了,陈桉说的话她听不懂——却又好像能听懂。

“那你为什么叫我过来?”她有些怯怯地问。

“因为你是真心喜欢谷老师的,谷老师也喜欢你。”

“别人不喜欢谷老师吗?”

陈桉意味不明地笑了,他亲昵地搂着余周周,漫无边际地问,“周周,你觉得谷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谷老师是好人。”余周周无比认真地一字一字顿着说。

“那什么样的人是好人呢?”

余周周愣住了。陈桉的笑容显得如此遥远缥缈。

“这个世界上,对你好的就是好人,对你不好的就是坏人。”陈桉点着她的脑门,“就这么简单。”

“不是!”余周周有些愤怒,她不喜欢这样的陈桉。

“好人都很善良,很……公正,他们不会瞧不起人,也不会偏心,而且……”她搜肠刮肚地定义着自己心中的好人,在午夜时分空旷的走廊中,和一个笑容淡漠的大哥哥徒劳地辩论着。

“谷老师对你善良,对你公正,也不会瞧不起你,更不会偏心——不,他偏心,但是偏向的是你。所以他是好人。但是如果我告诉你,谷老师和你跟我抱怨过的那些老师一样,他也收礼,对于那些没有前途的孩子,他也不会阻拦他们来少年宫追梦,甚至还夸下海口哄骗他们的家长。在乐团的位置安排上,他也不公正,他也偏心。很多人不喜欢他,对于别人来说,谷老师,是坏人。”

余周周安静站在那里,没有大喊着你撒谎或者流着眼泪跑掉,她认真地思索着陈桉的话,回想着其他乐队成员对谷老师的态度,低下头,迅速地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许久之后,才倔强地抬起头,“他对我是好人,就够了。”

陈桉微笑起来,“看来你听懂了。”

余周周仍然期待着动画片和幻想世界中纯粹的黑白善恶,可是那一刻,她学会了用另一种方式来安慰自己,另一种方式来看待这个“精彩又残酷”的世界。

在她眼中无论多么残忍多么凉薄自私的人,其实都会对其他某个人倾尽自己的爱和热情,只是那个某人不是她而已。就像在班级很多同学眼里,于老师是个负责又温柔的好老师——就算是个幻象,也没必要打破。

“陈桉,你觉得谷老师是个好人吗?”

陈桉回过头,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膀。

“他对我很好。”陈桉说。

可是陈桉一直都是站在是非黑白的外围安静旁观的人。

这一次,他把余周周也拉到了看台上。

虽然余周周一直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伸出手。

道别就是死去一点点

ˇ道别就是死去一点点ˇ

几个少年宫的老师赶到的时候,刚好医生们开门走出来。她从门口朝里面望,刚好看到谷老师像鲤鱼打挺一样被医生手中的两个大吸盘从病床上“吸”了起来,又重重地落回去,他瘦弱苍白的胸膛上肋骨分明,余周周吓得捂住了嘴巴,抬起头求助地看着陈桉。

“只是电击。别怕。”

陈桉依旧温柔极了,可是此刻余周周突然觉得他很像小时候看到的月亮,下午的月亮,淡得摸不着,却让人着了魔一般忍不住久久仰望。

“衣服都准备好了?”一个做心肺复苏弄得满头大汗的大夫一边擦汗一边问那几个老师,一个女老师递给他一瓶可乐,笑着说,大夫,这是刚买的,喝口水歇一歇。

似乎是因为眼前的人都不是谷老师的亲属,大夫说话很直白,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了两口,皱着鼻子说,“看样子是救不过来了。差不多就准备一下吧。”

这句话好像是在给死神打信号,余周周跑到门口,靠在门边朝里面巴巴地望着,竟然看到谷爷爷张开了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干枯的眼睛里面闪过最后一丝光彩,余周周瞬间泪流满面。

“谷爷爷有话要说!”她转身朝陈桉大喊,“你们把他脸上的面罩摘下去啊!”

陈桉安抚地拍着她的肩膀,“周周,冷静点。”

可是他有话要说,他说不出来。余周周很快就哭得抽抽搭搭,她紧紧抓着陈桉的袖子,泪眼朦胧中,好像忙忙碌碌的医生护士都停了下来,撤走了谷老师身上的各种管子和仪器,然后对旁边的老师们说了几句什么。

“陈桉,你看着这个孩子在外面等等吧,我们进去收拾一下。”

陈桉搂着余周周,轻轻地拍着她的头。

“死亡和出远门没什么区别,都只不过是再也见不到了。你就当作谷爷爷是出远门了。就像你小时候的那些小伙伴,或者即将到别的地方上初中的同学们,一切都只是消失了而已。”

“不一样,”余周周倔强地摇头,“那些人,也许会见到,也许见不到。但是死了的人,就再也没有也许了。”

陈桉被她噎了一下,只能讪讪地笑,“大多数的也许,都是骗人的。”

大约半个小时后,谷老师的遗体已经整理完毕,准备推往太平间,余周周怯怯地走到床边,愕然发现床上躺着的人竟然有一张如此陌生的脸。

“这是……”

“人死之后都会变样的,你长大了学多了知识就明白了。”

余周周的眼泪一下子收了回去。面对着这样一个愈加陌生的人,她哭不出来。

对于眼泪不翼而飞这一事实,余周周感到万分的恐慌——不哭泣就代表冷血,不哭泣是不孝顺,是不礼貌,是……这种焦虑让她拼命地往外挤眼泪,脑海中不停地回放着当年谷爷爷帮她在新买的琴弦下安装微调器时候弓着身子笑眯眯的样子,还有站在舞台上无限寂寥的佝偻背影——她只是疯狂地回忆着,并不是为了回忆而回忆,她只是想要唤起自己丢失了的悲伤。

余周周低下头,陈桉肃穆的侧脸让她很羞愧,于是更加不敢抬头让他发现自己忽然干涸的双眼。

“哭不出来就别硬往外挤眼泪了。”

说来好笑,这句温柔的话让余周周一刹那眼泪开闸——并不是对谷爷爷的缅怀,余周周纯粹是急哭了。

“谷爷爷总是能明白你的小心思,所以他会体谅你的。”

陈桉真的很会诱导别人哭——余周周听到这句煽情的话之后,眼泪汪汪无限感激地看看他,又看看躺在病床上的陌生人。

葬礼举行时,少年宫给足了谷爷爷面子,拥挤的花圈海洋,还有被组织来参加葬礼的、足以证明“桃李满天下”的熙熙攘攘的学生……余周周依偎在陈桉身边,紧紧地搂着他的胳膊,低着头,生怕别人发现她没有哭。

余周周发现自己的身体里面总是会有某种功能暂时失灵,但是它们都会在某个不经意地瞬间回到家来重新工作。又一个周日的早晨,当余周周早早来到乐团空旷的排练室,放下书包踱步站到早已经冰凉冰凉的暖气前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时空错乱的违和感。

她伸出手,雪白的手背,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放在暖气上,感受不到一丝热气。

突然背后传来开门的嘎吱嘎吱声,余周周猛地回过头,无形中有一双大手狠狠地攥住了她的心脏。

办公室的门缓缓打开,余周周紧张地提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盯着门口透出的一丝微光。

“我跟你说,孩子放到我这儿,你就让嫂子放心好了,咱们这关系你还客气啥……”

新团长腆着肚子推门走出来,一边往大厅门口走,一边高声地打着手机。

粗声粗气的话音远去,排练场大门咣当一声被狠狠带上,余周周愣愣地盯着办公室那扇仍然在吱吱呀呀的木门,突然感觉下巴上凉凉的。

她伸手一抹,是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