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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余周周根本没有长篇大论的打算,她大笔一挥,只刷刷写了四个字。

“万事胜意”。

林杨都快吐血了,“你干嘛,我让你过来难道就是把那四个字补上?”

余周周摇头,“你看仔细了,这四个字跟那四个字不一样!”

万事胜意,不是万事如意。

“你已经万事如意了,什么事情都如你的意,我就不祝你这个了。这四个字是我外婆告诉我的,我一直觉得这是最好的祝福,我只送给你。”

余周周十二分认真,林杨忽然不敢抬头直视她明亮的眼睛,只是盯着脚下浅灰色的拖鞋,仍然有点不高兴地问,“哪里好?”

“万事胜意的意思就是,一切的结果,都比你当初想象的,还要好一点点。”

她举起右手,用食指和拇指在他眼前比量出“一点点”的含义,林杨的目光却从食指和拇指之间的空隙穿了过去,直接对上了余周周笑意盈盈的眼睛。

他低下头,从她手中抽走那张纸,别扭地说,“哦,好吧,那就这样吧。”

说完之后林杨就开始后悔。完成任务的余周周自然就可以离开了,他却舍不得,然而又不知道什么借口才能留住她。

然而今天的余周周却格外的配合,一点都不和他对着干,也不……也不欺负他。

“你家里面有迪士尼动画的全集?”

“恩,小时候看过,”林杨费力地踩在凳子上把它们从衣柜上拿下来,“你要看吗?”

“好啊,我没看过,”余周周随手抽出一盒,“就看《白雪公主》吧!”

真够傻的。林杨把这句评价咽进肚子里面,笑嘻嘻地打开电视。电影开演之后,他从托盘拿起一个苹果狠狠地咬了一口,又递给余周周一袋旺旺仙贝。

余周周很沉默地看着,在林杨无聊到几乎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冒出一句,“白雪公主不长这个样子。”

“难道你见过活的?”

“你不懂。”她摇摇头,“不看了,没意思。”

林杨关掉电视,有点无助地看着余周周,她坐在自己家的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样子竟然有些忧伤。

“林杨,你最喜欢的童话是哪篇?”

他被这个问题弄得很意外,想了半天才回答,“《灰姑娘》。……你呢?“

余周周笑了,“我喜欢《夜莺》,是安徒生的,讲一个国王和夜莺的故事。”

“我没看过,”林杨对余周周感兴趣的一切都很好奇,“给我讲讲?”

“以后吧,”余周周说完之后自己都楞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偏过头看了看林杨的书桌,“哦,你家买了电脑?”

“恩,”林杨点头,“咱们学校的微机课用的系统实在太破了,居然还是win32。”

可是余周周丝毫不关心win32的系统究竟有多么破,林杨觉得她有些心神不宁,不知道在担心着什么。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书柜上,然后呆呆地看了许久。

林杨也抬起头,一眼就望见被放在最高层左边那一格里面的黄色卡带,64合一。他曾经万分小心地踩着椅子把它放在那里,可是却一次都没有玩过。

“周周,你以前,为什么不想跟我玩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种问题很幼稚,可是他很想知道。

“不为什么。”余周周摇头,突然笑了,“林杨,一起打游戏吧!就玩那盘带。”

可怜的64合一,这么多年,包括余乔哥哥在内的三个人谁都没有玩过。

又是魂斗罗,又是第三关,余周周似乎从来就没进步过,不过她毫不焦躁,心安理得地拖累着林杨,林杨却也什么都没说,就站在一边开枪替她打掩护,等待着她笨拙地追上自己。

一个简单的游戏,打得很漫长。

玩松鼠大作战的时候,余周周总是操纵自己的那只戴帽子的松鼠从背后偷袭同伴林杨,把他的松鼠举起来,然后朝着眼镜蛇扔过去。林杨最终忍无可忍,放下手柄朝她大喊,“你能不能别再欺负我?”

余周周白了他一眼,“你乐意!谁让你不躲开?”

林杨被噎得没话说。的确,他乐意,他从来就不躲开,无论游戏里面还是游戏外面。

他俯下身,用右手托着下巴,盯着GAME OVER的屏幕微笑起来。

“好吧,是我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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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周周迎着满天红霞走在回家的路上。转过身,就能看见林杨家的阳台,他还站在阳台上朝她挥着手,几乎都能想象到对方脸上傻呼呼的笑容。

她低下头,鼻子有点酸,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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冗长的毕业典礼终于结束,无论如何,詹燕飞和余周周都算是这一届的风云人物,她们和林杨凌翔茜等人仍然在典礼上出现了,诗朗诵或者学生代表发言,各司其职,演了最后一场戏。

“所以你要回城西念书?”

“恩,35中学。周周你到底决定去哪个初中?”

余周周神秘地摇头,“不告诉你,不过以后我会给你写信的。”

詹燕飞眼睛里面含着泪花,“周周,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子。”

余周周微笑,“你是我心里永远的小燕子。”

还好,她们谁都没有说,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余周周远远地看到被一群学生和家长围在中间怀抱鲜花的于老师,她站在外围看了许久。

于老师几次三番说要跟余周周家长谈一谈,然而妈妈总是冷笑一声说“贪得无厌”。几个月前,妈妈终于空出时间和余周周认真地就升学问题谈了很久。

“你们老师能帮上什么忙?她不过就是想趁最后的机会再收点礼。去师大附中的事情我都帮你打听好了,放心吧周周。”

“什么?”余周周惊讶万分,“我可以去师大附中?”

“怎么不可以?”妈妈不解地看她,“师大附中也招收议价生啊,托关系再交两万块钱建校费就可以了,还能找人办进最好的班级呢,有什么难的?我前一阵子太忙,明天就去给你跑这件事情。”

之前所有关于奥数和前途的纠结,其实竟然只需要关系和钱就能迎刃而解,她却以为自己已经被抛入绝境。

余周周的脸上浮现了一种荒谬的惊喜。

然后很快就褪去。

“可是,妈妈,我不想去师大附中。”她一字一顿,清凌凌地说。

没有人逼她。

女侠余周周是自愿从悬崖上跳下去的。

为了一个陌生的美丽新世界。

当人群略微散去的时候,她鼓起勇气走到于老师的面前,正在低头整理领花的于老师抬起头才看到面前的女孩清秀的面容。她并没有说出任何临别赠言,反而皱皱眉头再一次提及了升学的事情。

“余周周啊,你最后到底怎么想的啊,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不着调的学生,你的学籍档案最后调到……”

“于老师,”余周周第一次打断了她的话。

“于老师,其实你可以做个好老师的。”

于老师讶异地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余周周。

“可是你根本就不想。”

余周周终于代替一年级的自己说出了淤积在心底的话,义无反顾地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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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杨终于逃离了挤满家长学生的后台,他奔出剧场的大门口,刚好看到余周周背着书包离开的背影。

“周周!”他大声喊起来,毫无顾忌——因为爸妈一起出差了。

余周周回头,他兴高采烈地拽着她的书包带,“周周,一起回家吗?”

“今天我有事。”余周周低头不看他。

林杨很失望地叹了口气,“这样啊,那我们再见面就要等到开学了,我暑假的时候会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欧洲,爸爸去谈生意,正好带我和妈妈旅游,可能要去一阵子,假期就不能见面了。不过,开学的时候咱们就能见面了,我会给你带礼物的,我要去好多个国家呢。”

余周周勉强地笑了笑,“哦,好好玩,一路顺风。”

林杨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常,还在一边自说自话。

“你说,这回咱们能不能分到同一个班?”

余周周抬眼,眼底有他看不懂的情绪流动。她动动唇,好像要说什么,最终却还是只化为了一个笑容。

“恩。说不定呢,说不定……能分到同一个班级呢。”

到时候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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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杨摸着后脑勺,好像一年级入学时候被饭盒砸到的地方还在隐隐地痛。

九月一号的天空格外阴沉。

他倔强地留到校园中的人都快走光了,才把墙上张贴的分班名单一张一张看完。

根本就没有余周周。

你骗我。林杨沉默地盯着墙上的红纸黑字,好像要把它盯出个窟窿来。

她一直在骗他。

当年四皇妃告诉皇帝,我明天还过来。

可她同样没有来。

13岁的林杨,已经是个小小男子汉,却在雨天下的围墙边,哭得一塌糊涂。手里拿着的特意给她带回来的法国巧克力早就被秋老虎的天气烤化,又被雨水浇得更加惨不忍睹。

余周周最后一次用失约和离别狠狠地欺负了他。

她说,你已经万事如意了,所以我祝你万事胜意,就是,一切都比你想象的,还要好一点。

大骗子。林杨咬着牙。

他什么时候万事如意了?

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有一个人,从来就没有如了他的意。

从告别开始

ˇ从告别开始ˇ 余周周仰起头,正午炽烈的阳光让她睁不开眼,外婆在阳台的身影有些模糊,只能看到她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白色的光。

妈妈戴着大墨镜,遮住半张脸,靠在副驾驶一侧的车门边,同样抬着头,却没什么表情,过了几秒钟,才说了一声,“走吧,周周。”

余周周用力地招招手,好像看到外婆微微点了点头,就钻进了越野车的后排。

车里的冷气让她一下子从里到外地轻松起来。

“就后备箱那点东西?没有落下的?”驾驶位上的陌生叔叔问。

“没有,”妈妈说完叔叔就立即起车,“我们只有一点日用品和衣服,还有周周的书,不用搬家具自然轻松。”

“我记得你动迁之后分下来的那套房子应该空了有两年了吧,一直拖拖拉拉的装修,怎么最近突然要搬家?你不是说在你妈家住得挺好吗?”

“是挺好,周周上学方便,晚上也不用我特意赶回来给她做饭,除了我嫂子来几个白眼之外,的确很省心。”

“那我上次跟你说周周要去师大附中我有认识的人能帮上忙,后来你怎么没信儿了?”

妈妈摘下墨镜,回头看着周周笑了一下。

“她不去。死活要回北江区读书。”

“那你就由着她?小孩儿懂什么,北江区重点和师大附中那是一个档次的吗?”

余周周闻声低下头,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怀里那本书的封面。

妈妈却摇摇头,“她要是那块料,在哪儿读书都能有出息。如果不是那块料,我就是花钱给她供到北大清华,照样被踢出来。”

余周周透过倒后镜看到那个叔叔不置可否地一笑。

“再说,”妈妈继续补充,“这样我工作也方便得多。我们老总年前就说过以后滨江路上的办事处就交给我了,去北江住,的确要近得多,我照顾她也方便,搬回去就搬回去吧。”

“不过,”那个叔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我老早就跟你说过,动迁那套房子,从房子本身到地段再到物业,各个方面都不行。你卖了那套再买别的算了……”

“那套房子不能卖。”妈妈突然很突兀地打断叔叔的话,却也不解释为什么。叔叔有些讪讪地一笑,接上去,“不卖……倒也行,但是你手头又不是没钱,买个好点房子住着也舒服,江边新开盘的盛世天华就不错,你这两年拼得这么狠,我听人家说你股市里面也没少捞钱,攒在手里又不能下蛋……”

“我得给周周未来攒钱啊,”妈妈很自然地截下他的话,“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女儿一定要过得比别人好。你以为我一天到晚这么忙,都是为了自己?”

余周周的睫毛微微颤动。

然而叔叔却有段时间没说话,车里的空气一时有些凝滞,他才缓缓地开口。

“……谁说……谁说你这辈子就这样了?”

声音低沉,语气迟缓,有隐约的怜惜。余周周当时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感觉,她只能感觉到气氛的异样,空气中能嗅到暧昧的甜。

怜惜,就像很久前的那个说要娶妈妈说要好好疼妈妈,最后却突然消失的,那位叔叔。

怜惜也许是爱情的开始。

我怜惜你,于是我爱上你。而我更怜惜我自己,于是我离开你。

然而妈妈却突然用一声爽利的笑划破了这种气氛,她轻快而毫不在意地说,“都一把年纪了,这辈子还能怎么样?对了,我刚才还想问你呢,嫂子工作调动的事情怎么样了?我之前装修买地板块的时候就没少麻烦嫂子,你看现在搬个家又要劳动你。本来打个车我们娘俩也能把东西搬过去的,结果净给你们添麻烦……”

叔叔眼角闪过一瞬的尴尬,立刻调整了语气,同样笑得很豪爽。

“她一天到晚瞎折腾,更年期。就那工作的事儿,其实都是她自己闹的……”

仿佛刚才那种诡异的气味从来没有存在过。

余周周那时候还只能像只小动物一样从眼角眉梢中读出一点异样,却无法对自己解释。然而很多年后,当她懂得了一切,站在时间的河畔望着对岸那个把玩着墨镜,笑得轻快坚强的聪明女人,却嗅到了一种浓浓的哀伤和酸楚。

她从来没问过妈妈这些叔叔是谁,他们为什么拍拍她的头说你好,又为什么突然消失。

尽管她知道妈妈不会责怪。

余周周已经悄然成长,更加懂得不去触碰别人心里的禁区。

再亲密也不行,是妈妈也不行。

车缓缓停下,余周周跳下车,帮妈妈把东西搬下来,看她谢绝叔叔“帮你们搬上楼”的好心。

于是自己也微笑着,勉力提起一包衣服说,“谢谢叔叔,叔叔辛苦了。”

仰起脸,看到妈妈无懈可击的温婉笑容。

岁月流逝,妈妈不再穿平底鞋,不再说话轻柔,不再看大部头的书。

然而,她永远这样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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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家没有想象中好,小区里面杂草丛生,建筑残土东一堆西一堆,好像很多地方还没有完工的样子。可是余周周仍然很满足。

她搬过三次家。从动迁的地方被人赶走搬到大杂院,后来又依依惜别奔奔搬回外婆家,只有这一次,她没有哭。

这是她自己的家,她新世界的起点。

所有新的开始,都是从离别中开出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