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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的那天,大笔一挥将名字写在黑板上,然后正色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教数学,我叫张敏,敏是敏捷的捷。”

而且丝毫没有看出下面的同学为什么会笑。

张敏很黑,非常黑,又胖又丑,又不会穿衣打扮,刚开学的第一天训话,就找不到点名册,急急忙忙地把自己那个深蓝色的布口袋倒过来,在讲台上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洒脱地说了一句,“算了,不废话了,咱们开始上课。”

那是余周周初中的第一堂数学课,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盯着黑板的时候目光又多么热切和专注,小心翼翼,诚惶诚恐。那样的目光几乎吓到了张敏。

“我当班长了,而且还被调到了第一排。我原来以为老师是因为我是师大附小的学生才对我好,后来才发现她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后来才看了我的档案,对我更加好。”

“她说,我在数学课上的目光太热烈,如果她是个男老师,可能都会以为我爱上他了。”

“你说,哪有老师这么说话的啊?”

“所以我觉得她有点傻。”

“不过,我喜欢她。我觉得她是个好人。”

余周周停笔,望着最后一句话,忽然愣住了。她想起某个仿佛梦境一般的深夜里,陈桉对她说,对你好的就是好人,对你不好的就是坏人。

她曾经,并不承认这一点。现在才发现,某些作出判断的理由,已经悄然渗入血液,她以为是直觉,其实,背后都有着并不算明智也并不算公平的原因。

挤破水晶鞋

ˇ挤破水晶鞋ˇ

余周周蹑手蹑脚走到辛美香的位置上,把手中的那本《十七岁不哭》轻轻塞进她的书桌里面。

辛美香的书桌很乱,里面不知道究竟塞了多少东西。余周周不经意一碰就噼里啪啦掉下来一堆杂志和练习册。她吓了一跳,连忙蹲下来手忙脚乱地往起收,却看到了五颜六色的封面,不由得停了下来。

美少女战士的水晶贴纸,还有《还珠格格》的不干胶。

余周周愣住了,这种花花绿绿粗制滥造的小玩意儿是很多女孩子格外喜欢的,可是“很多女孩子”里面似乎不包括辛美香这样的女生。

人在做亏心事的时候感官总是格外敏锐。余周周突然听见背后细微的响动,猛地转头,就看见辛美香黑黄的面庞,眼睛直勾勾的,毫无神采,像一只悄然而至的幽灵。

余周周吓得魂都飞出来了。

“我……”她咽了口口水。

体育课,解散之后她一路小跑回到班级,想趁着屋子里面没有人的时候把那本小说塞还到辛美香的书桌里面,神不知鬼不觉。

之前是不知所措,后来想要还书的时候,她自己也鬼使神差地翻开了第一页,一直看到昨天晚上才看完,终于下定决心今天物归原主。

然后被现场捉赃。

“我不是偷东西……”我是还书。但是如果说出来了,那么就一定会让对方难堪,这些偷偷摸摸的努力就等于都白费了。

辛美香又变成了石像,就仿佛英语课上那一截错位的铁轨,表情中看不出愠怒,却让人心惊胆战。

余周周狠狠心,低头从书桌里面把《十七岁不哭》又使劲儿拽了出来,各种杂物再次哗啦啦掉了一地。

“我是还书的,”她甚至用挂历纸给那本书包上了白书皮,“你记得这本书吗?”

辛美香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动动唇,伸手接过那本书。

“好看吗?”

“什么?”还在绞尽脑汁编造“捡书”理由的余周周愣了愣,“你说什么?”

“你看了吗?好看吗?”

辛美香的身上有一种诡异的执着,余周周张口结舌了一会儿终于恢复正常。

“好看,”她笑着点头,“特别好看。其实这个还有电视剧的,我跟我妈妈说了,她给我买了VCD呢!你看过吗?”

辛美香摇摇头,“书我还没看完呢。简宁和杨宇凌在一起了没?”

余周周咬着嘴唇,有点脸红,低下头说,“没。没有。他们……他们为了好好学习,所以……”抬眼看到辛美香的神情有些落寞,赶紧补上一句,“不过,以后有可能,我觉得他们有可能——我保证!”

说完了自己都有点想笑,她保证有什么用?

两个人面面相觑,余周周想了想,轻声问,“你喜欢简宁吗?”

那个谨慎自持,聪明勤奋,温文尔雅的白衣少年。

辛美香一下子脸红了,也不回答她的问题,转身就走出了教室后门,把余周周自己一个人扔在了教室里。

余周周低头轻轻摩挲着书皮,恋恋不舍地把书再一次塞进了辛美香的书桌。

如果刚才辛美香能回答一句“喜欢”,那么她会立刻接上一句,“恩,我也是。”

余周周站在自己初中的开端,踮脚张望着遥远的高中。十七岁看起来如此美好,那里会有一个清俊优秀的白衣少年,会有真挚的友情,洒脱的生活,甚至是那种不得不割舍的朦胧爱情和为考试叫苦不迭的烦恼,在她看来都值得羡慕。

而且那个学校也叫振华。

书里的振华有虚构的简宁,这里的振华有曾经的陈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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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周周的初中生活顺利得难以想象。张敏对她的优待让她的数学恐惧症一点点痊愈——她竟然对在黑板前顺利解出计算题的余周周说,你真聪明。

语言方面的天赋也帮助她在语文和英语两门科目中得到了老师的青睐。

而真正把她推向最高点的,是期中考试。

她准备了好久好久的期中考试,最终结果是全班第一,全学年第二名。

每一科出成绩前都会有同学跑到老师办公室去打探,余周周是最心焦的那一个,偏偏要装作很不在乎,把自己强行钉在座位上,目不斜视,假装听不见自己响得仿佛咚咚战鼓般的心跳。

他们祝贺她,余周周,你真厉害。

余周周扯起一个僵硬的笑容,微红了脸庞,一点都不淡定地说,“胡说,谁说我厉害……我一点都不厉害……”

然后大家继续起哄,佐证是成绩和排名,然后她更僵硬地推辞,然后大家再起哄……

余周周第一次不排斥被一群不熟悉的同学围在中间起哄,他们的嬉闹声听起来这样甜蜜,她突然觉得他们每个人都长得很好看。

“陈桉,我知道我应该戒骄戒躁,这只是第一次考试,以后还会有很多次考试,我一定不会得意忘形的,我的路还长着呢!”

笔尖停驻在纸上,她不再摆出一副谦虚得不得了的表情,傻笑起来,摸摸鼻子,又加上一句。

“不过……现在让我得意一下吧!”

“我好开心。”

陈桉的确一直没有回信过。余周周早已经不再抱希望,第一封信寄出去之后,她的确还是象征性地等待了一周,略微失落之后就放开了手脚,信纸也不再专门选择,随手撕一张演算纸都可以写信。

不过即使一直一直写着不会有回音的信,余周周仍然不会觉得难过。现在,连总是板着脸的语文老师都会在看了她的作文之后面带笑容地摸摸她的头,平均成绩在学年中下游的6班里面,余周周是老师们最耀眼的骄傲。她甚至拥有了很多朋友,喜欢她的人那么多,大家说她漂亮,说她成绩好,说她和气。周末的时候有小姐妹挎着她的胳膊去文教店挑选漂亮的笔记本和各式圆珠笔,下课的时候许多人围在她的桌子边询问她课外都做哪些练习册……

命运毫无预兆地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地为她穿上了水晶鞋,小小灰姑娘诚惶诚恐,甚至都来不及谢恩。

“陈桉,你都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快乐。”

然而余周周忘记了,命运这个喜怒无常的王子,无论他想亲吻你拥抱你,或者扇一巴掌实施家庭暴力,都不会提前打招呼。

当自习课中途,班主任张敏带着警惕而阴险的表情毫无预兆地冲进班级里面的时候,大部分人还在笑嘻嘻地打闹着,甚至最后一排的那三个男生还没来得及把支在课桌上的脚收回去。

再怎么张狂,面对“找家长”这三个字,还是要发抖的。

“徐志强,你怎么回事?我上次骂完你,你还不长脸?!”

“我他妈怎么了?!”徐志强把脚从课桌山撤下来,冲着张敏扯着嗓门喊。他长了一张马脸,而且不刮胡子,总是穿着一身带亮片的黑衣服,并且是班里面唯一一个拥有手机的男生,每句话里面都有非常不雅观的语气词。

“你刚才是不是说话了,打扰前后左右的同学学习,你好意思吗?!你跟我喊什么,你能耐了你?!”

班里面一男一女的对骂一时半会儿不分胜负,徐志强嚣张地靠着墙,牢牢咬住一句话,“你问问谁看见我说话了?”他朝全班同学努努下巴,“问啊,你问问,谁敢说看见我刚才说话了?”

张敏气得满脸通红,一不做二不休,指着余周周大声说,“余周周,你跟老师说,你刚才听没听见徐志强在自习课上骂人,还喊话?”

余周周愣了,她缓缓站起身,张敏的目光充满了信任,而徐志强斜斜的目光里面,威胁的意味不言自明。

所有人都在看她,余周周慌了,她知道自己没有中间道路可以走。

“我……”

从他们上初中开始到现在,教室里面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安静得仿佛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

余周周轻轻点头。

“是,他说话了。”

张敏总是帮“卧底”亮身份,还逼着她当面打小报告。可是,余周周还是顶住恐惧站在了她这一方,只是因为她说过自己一句,你真聪明。

徐志强张大了嘴,还没反应过来呢,“我X”刚说了一半,就被张敏拧着耳朵拖出了教室。

余周周看到了徐志强瞟向自己的那一眼里面浓浓的威慑,大脑一片空白。

走廊里面传来张敏单方面的怒斥,徐志强反而不再反驳,可是那种沉默却让余周周不寒而栗。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张敏换了一副口气开始接电话,然后踩着高跟鞋急匆匆地离开了,只留下一句,“你先给我回班,等我给你爸打电话!”

几秒钟后,教室后门被撞开,咣铛一声,连玻璃都在晃。

“我X你祖宗八辈!”

余周周颓然回过头,看到他身边的几个兄弟把他拦住了,在一边七嘴八舌地说“别惹事儿,打坏了你赔都赔不起,跟娘们一般见识干什么”,好像在谈论一只易碎的花瓶。

她沉默地低着头。

“你知道吗,陈桉,我觉得我特别无能。他骂得很难听,但是我不敢回嘴,是的,我怕他揍我。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骂人可以这样难听,但是我哭不出来。他足足骂了十分钟,没有停。也没有人为我说话。我有那么多‘好朋友’,谁也没有为我说话。”

“谁也没有。”

“可是他们在这个男生离开教室之后很久才敢走过来对我说,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不怪他们,你看,连我自己都不敢站出来。”

“可是我最难过的是,我还要笑着对他们说,我才不在乎呢,我一点都没生气,谁跟流氓一般见识。好像这样说就能挽回一些面子一样。”

“其实我知道,我笑得特别假。”

余周周轻轻戳破眼前瑰丽的粉红泡泡,她屈辱地低下头,然后看清了泡泡背后的人心。

“不过,倒是有一件事情,让我觉得很开心。”

余周周停下笔,眼前浮现了辛美香诡异的笑容。

那天做课间操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牵起半面嘴角,笑得有些恐怖。

“我在他凳子上洒了一大把图钉。”她说。

英雄不再

ˇ英雄不再ˇ

辛美香甩下一句话就走,笨拙的背影在余周周眼里竟有了几分潇洒的味道。她一直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全班同学做完间操陆陆续续地走进班级里面的时候,徐志强公鸭般的惨叫声几乎把房顶都掀开——余周周后知后觉,尽管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望向徐志强,可是别人是惊讶,她是惊喜。

徐志强正和兄弟聊着,得意洋洋,看都没看就往椅子上一倒,然后就像火箭一样窜了起来。

其实只扎上了两个——不过足够了。

班主任张敏正在班里询问整件事情的经过的时候,徐志强已经被人扛走送到了医务室。余周周回过头,朝倒数第二排角落的辛美香轻轻地眨了眨眼睛,无声地说,谢谢你。

辛美香迅速低下头,好像根本没看见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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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桉,我还是跟以前一样,只是她们再找我出去玩,我会找借口推掉。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妈妈了,她却对我说,以后长大了我就会习惯这种‘各人自扫门前雪’,也不会再怪他们。妈妈让我不要太理想化,不要太严苛,人际关系差不多就好,否则自己会过得不开心。其实我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做生意的,只需要合同不需要真心,可是我需要。”

“陈桉,你有朋友吗?围着你的人远远比围着我的人多吧?可是你有朋友吗?”

萍水相逢的同窗,几年后匆匆别离各奔前程,是应该感谢他们松松垮垮陪自己一程,还是应该遗憾于不能真心相交?

余周周心底升腾起的困惑久久不散,她仍然笑眯眯地对待班级同学,仍然为了振华而认真学习,可是那充满了无耻谩骂的十分钟,却像心底关押的一只困兽,时不时闷闷地嘶吼两声。

不过很快就有另一件事情需要她担心了。

请假三天的徐志强回班上课之后,先是用拳头教训了一个看到他之后忍不住笑出声的男生,让全班同学都不敢再谈论他屁股上的钉子。

余周周很早开始就不再从后门进出,她在第一排,那些男生在最后一排,楚河汉界,眼不见心不烦。然而体育课下课回班的时候,她还是看到这群男孩子守在前门互相调笑,那个徐志强远远望见她,竟然还笑了一下。

意义不明的笑。

余周周感觉到一股寒气从腰间一路冲上后脑勺,就像一只猫竖起了后背的毛。

二话不说,转身拐进了后门,穿过半个班级坐回到自己第一排的位置上。但是抬起头,竟然发现他们并没有离开前门,而是齐刷刷地看向自己,偶尔几个小弟样的人物还会用肩膀撞一下徐志强,再朝余周周的方向努努嘴。

余周周闭上眼睛,脑子里面忽然很不着调地浮现了一个场景——旧上海,十里洋场(其实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十里洋场),她穿着旗袍摇曳生姿地走在街上,突然围上来几个形容猥琐的小混混,敬业地奉上了经典台词,“小妞,陪爷几个玩玩?”

这个时侯,应该出现一个穿着军官制服的帅气男人,三拳两脚把他们踢飞,化作夜空中几颗闪亮闪亮的小星星,伴随着“你们等着,爷饶不了你们”的嚎叫——然后她抬眼,看到军官英气逼人的脸庞,还有温润如春风拂面的关切问候,“你没事吧?”

余周周深深低下头去,脸红了。

“我说了多少遍,谁让你们围着门口转悠的?都打预备铃了,耳朵都聋啊?!”

尖利的嗓音把她唤回了现实,抬起头看到班主任张敏晃着臃肿的身体走进了班级,那几个混混已经耷拉着脑袋一脸不情愿地走回了后排座位。

……救美了。虽然英雄是女的。

而且……张敏的毛衣好像穿反了。

余周周摇头,认命地翻开了数学书。各种符号冲进脑海打散了旧上海的十里洋场,有一张面孔却突然格外清晰。

一个小小的身影,别扭万分地拧过脸,寻找着“屁股”二字的文雅说法。

又或者和另一个身影扭打在楼梯间,大喊着“她要是野种,你他妈就是多余的”。

尽管不自知,但是他的确是她的英雄。

余周周盯着笔袋发呆很久,最终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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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之后,余周周不紧不慢地收拾好了书包,就走到讲台拧湿抹布开始擦黑板。

“周周,把黑板沿也好好擦干净,上次咱们班就因为黑板沿里面粉笔灰太多被扣分了!”值日组长在远处喊。余周周答应了一声,就卖力地清理起黑板下方接粉笔灰的黑板槽,不一会儿,黑灰色的抹布就布满了雪白的斑点。

“喂,余周周!”

余周周回头,看到徐志强的某个小弟正在她背后贼眉鼠眼地轻声唤她,还时不时偷瞄正在班级前门跟学生家长谈话的张敏。

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心里有鬼。

“什么事?”余周周很冷淡地转过头继续擦黑板。

“徐志强有话对你说!你到男厕所门口来一下!”

余周周这只小猫再次炸了毛。

她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连手都有些抖。

“我不去。”她也开始瞄着张敏,对方却正眉飞色舞地跟家长阐述着自己管理班级的心得体会。

“你躲得了初一,还,躲得了十,十五啊?”男生说话有点结巴,明显是刚学会这个俗语,运用还不大熟练。

余周周不理他,继续低头清理黑板槽。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告诉你——”男生的嗓门刚刚一抬高,张敏就转过头喊了一声,“你吵什么?怎么还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