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是宝玄七年,而登基七年的小皇帝赵炳,才刚十四。

  詹司柏也跟着叹了口气。

  “皇上想吃桃子?”

  把头埋进膝盖里的小皇帝没出声。

  詹司柏只好又道,“臣让人传信城外,送几颗桃子进宫可好?”

  小皇帝笑了笑,还是没抬头。

  “朕可太惨了,明明为了桃子鲜美,把整棵树都运到了京城,可临了要吃桃了,朕还是见不到树。”

  在这话里,詹司柏一时没开口。

  送进来几颗桃子容易,左不过一筐子吊上城墙。

  但整棵树……据说运来的是百年老桃树,光根须就拉了一车,可怎么吊上来?

  免不了要开了城门。

  他默了一阵,小皇帝起了身来。

  “罢了,朕不吃了。朕缺的是几颗桃子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舞动着明黄色的袖子往外走。

  “是几颗桃子吗?”

  詹司柏揉了揉太阳穴,终于在小皇帝离开大殿之前,出了声。

  “皇上不必烦忧了,臣这两日就让人送桃树进来。”

  小皇帝脚步定了定,回头看了詹司柏一眼。

  他眨了眨眼。

  “能早一点吗?”

  詹司柏没应,小皇帝却笑了起来。

  “早点吧!朕已经吩咐下去,明儿上晌就送桃子进宫,就等你点头让桃树进城了!”

  詹司柏在这话里,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笑着叹气又摇头。

  “那臣就传令,明日上晌开城门吧。”

  *

  定国公府。

  周嬷嬷去了一趟针线上。

  “夫人问,给韩姨娘的衣裳做的怎么样了?”

  针线上的管事赵嬷嬷赶紧说准备好了,“有两件刚做好,稍稍压一下就送去浅雨汀。”

  赵嬷嬷说第一次给浅雨汀送衣裳,“咱们哪能马虎?”

  周嬷嬷甚是满意,道夫人看重韩姨娘,“所以特特赏了料子,这次这些衣衫定要精心才是。”

  她又交代了两句夫人的话便走了。

  姚婆子远远瞧着,默不作声地瞥了瞥嘴,捏了捏手里用布包着的一包东西。

  到了傍晚,新衣裳都压好了,姚婆子道正好有事要寻苗萍,自告奋勇地跟着管事赵嬷嬷,去了浅雨汀。

  那些衣裳都整齐地叠放在匣子里面,照理,是要给主子们过目的。

  然而浅雨汀这位韩姨娘偏偏是个盲女,什么也瞧不见,姚婆子提醒了赵嬷嬷,就不要提这茬了。

  赵嬷嬷道也是,只将各样衣裳给俞姝报了一遍。

  都是姨娘能穿的颜色料子制式,没有任何问题。

  接着,衣裳就转交给了两位丫鬟收起来。

  天色不早了,赵嬷嬷也就不再多言,跟俞姝行礼之后离开了。

  倒是姚婆子借机暂留了一下,她将苗萍叫过来说了话。

  “那些衣裳,你留意着些。”

  苗萍半懂半不懂地皱了皱眉,“娘又做什么?”

  她倒是谨慎,姚婆子却不跟她说了,只是道,“新衣裳来了,韩姨娘那些不合身的临时衣裳就别给她穿了。等到她晚间去伺候五爷的时候,记得换件喜庆的。”

  她说着声音低了几分,说这些衣裳里面有件红色的,“就给她穿那个,晚上去见五爷。”

  苗萍更疑惑了,“娘到底要做什么?”

  姚婆子却道,“这些衣裳都是夫人赏的,自然是夫人的意思,你只管听着就行了,别多想多问。”

  待到姚婆子一走,苗萍翻了翻新衣裳,果然瞧见了一件红色的。

  做妾的,也不是不能穿红,可却万万穿不得正红,那是正室才能穿的颜色。

  可苗萍拿在手上这件,怎么瞧怎么像正红。

  这也是夫人的意思?

  恰在此时姜蒲走了进来,“姐姐看什么呢?”

  苗萍吓了一跳,连忙将那衣裳收了起来。

  “没什么,没什么。”

  *

  当晚俞姝遵那五爷的命令,自然不用去深水轩。

  但翌日上晌,他一回来,夫人又让周嬷嬷来传了话,顺捎带了一提盒金丝酥来。

  周嬷嬷轻声在她耳边,“五爷是外冷内热的性子,姨娘多多与五爷接触就好了,等一会去了,软言细语两句,不用说多,两句也就够了。好歹也算是给五爷个台阶下。”

  原来是让她去哄人。

  但俞姝不知道,受罚的是她,她怎么却反而要哄那五爷?

  这又是什么道理?

  还有宴夫人和五爷这对夫妻,难道是在斗法吗?却是将她夹在中间。

  她暗暗冷笑。

  定国公府的事她不懂,也不想掺合,但想到这个时间,那五爷多半在理事,兴许能听到一二紧要消息。

  俞姝带着姜蒲去了。

第9章

  俞姝进到房中,便闻见浓厚的寒山月的香气。

  那五爷似是有些疲累,吩咐了人几件事后,才瞧见了她。

  俞姝让姜蒲把金丝酥的匣子递了过去。

  苗萍不在,姜蒲也是个话少的,俞姝只能自己开了口。

  “五爷若是累了,便吃些点心歇一歇。”

  她嗓音温温凉凉,与寒山月的冷香之气竟有些奇异的近似。

  詹司柏打开了匣子,瞧了一眼满满一盘子金丝酥,又看了一眼远远站着没靠近的人。

  他想到那日她被风吹得冰凉的身子,还有将一双溢满了水雾的眸子闭起来的样子,犹豫了片刻。

  “这点心味道尚可,你也坐下尝尝吧。”

  他说着,示意姜蒲搬了绣墩给她。

  俞姝着实愣了一下。

  她动作迟疑,詹司柏也瞧出来。

  那日在老夫人处,多半是苗萍那丫鬟多言。以她这少言寡语的性子,应该不会有那般逾矩的想法。

  他想着这些事,一时也就没开口了。

  俞姝顺从地做了下来,却在这时,听见了外面匆忙的脚步声。

  她心下微提,就听见有人来报。

  “五爷,冷武阁外出现三个行迹鬼祟之人,约莫正是俞厉三人!”

  报信的人是冷武阁的侍卫首领林骁,他道。

  “他们定是奔着关押在此的俘虏来的。属下已经安排了侍卫,给他们机会让他们进来,又在外面请穆将军调派了官兵将国公府围住。待俞厉三人进到冷武阁,便可瓮中捉鳖,将其一道拿下!”

  他一边禀报,一边询问五爷这般可成。

  前几日,封林找了人假扮俞姝被押进冷武阁的时候,就是这般打算。

  谁想那俞厉一时半会没上当。

  就在他们以为此计失效的时候,人竟然来了!

  林骁显然十分激动,还道穆行州已在迅速调派人手前来冷武阁。

  他这般说了,那五爷捏了捏手里的茶盅,并没有回应。

  同在房内的俞姝,却听得冷汗都要流下来了。

  是穆行州没有按她说得那样找人,还是哥哥他们没有瞧清楚?

  冷武阁是什么地方,哥哥竟然要来此救“她”?!

  俞姝惊疑不定,却在一瞬间想到了距她不足一丈之遥的男人。

  男人此时仍没出声,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俞姝心下沉了沉,手向身后的多宝阁摸了过去,摸到了一只细颈葫芦瓶——

  若是冷武阁的人抓了她兄长,她也没什么可犹豫的,摔了这瓶子,趁詹司柏不备,制造些动静让她哥哥脱身……

  只是她这一念头没落定,穆行州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还没到门前,他已经喊了起来。

  “国公爷,冷武阁的不是俞厉!俞厉三人在城门口趁开城门运送桃树之际,杀了守城官兵逃出去了!”

  话音落地,寂静的书房突然发出砰的一声。

  而他手里那只茶盅,已然碎裂开来。

  俞姝却险些站起身来。

  而她身边一阵冷冽的风刮过,那原本坐在书案前的男人,如狂风一般卷了出去!

  深水轩的书房瞬间空荡了下来,只剩下寒山月冷香悄然盘旋。

  俞姝默默攥紧了手,她转身朝外看去。

  她多想看看外面到底情况如何,可惜她出不去这内宅,也看不到日光。

  *

  京城外。

  俞厉三人夺了京城官兵的马匹狂奔,身后有追兵穷追不舍。

  先前卫泽言便得了有可能开城门运桃树的消息,但消息是否属实他们并不清楚,又怕是个计,便也设了一计应对。

  他们寻了三个身形相仿的毛贼,一边安排了毛贼,一边密切注视着城门运送桃树的情况。

  待到城门果真有了动向,毛贼也开始在冷武阁附近游荡起来。

  冷武阁当即增调了官兵。

  俞厉三人一息都不再多等,趁这时机直扑城门,趁官兵不备杀了起来。

  杀了多少人,他们自己都记不清了。

  此刻跨在马上狂奔,身上的衣裳都被鲜血渗透,如同被暴雨所淋一般。

  卫泽言到底是读书人出身,在军营这几年练得一身工夫已经不易,眼下杀了许多人,力气几乎用尽了。

  封林更是伤口撕裂,脸色惨白。

  他问俞厉,“将军,咱们接应的人在何处?!”

  马上狂风呼啸,俞厉在前回高声应了他。

  “过了棘水,咱们的人就在对岸!”

  这一声引得卫泽言和封林都来了劲,当下又将马抽了几鞭。

  可后面一路追捕的官兵中,突然出现了迅猛的奔马声。

  俞厉似有所觉地回头一看——

  只见那马蹄扬起的漫天黄沙中,有一人骑黑色大马,身披战甲,从黄沙里一人一骑独独冲了出来。

  俞厉根本看不清相貌,却在见到那人的一瞬,知道他是谁。

  “定国公,追过来了!”

  话音落地,卫封两人倒吸一起,三人几乎齐齐加鞭打马。

  都已跑到了这里,距离棘水河桥,不足几里地了,怎么能再被定国公抓到?!

  道路上接连响起鞭子抽打的声音,三匹马吃力狂奔。

  只是寻常官马怎比五爷座下西域宝马?

  距离一点一点拉近,詹五爷甚至拔下了背后弓箭。

  俞厉三人脊背发凉。

  可向前看去,浓重的水雾之中,棘水桥已现于眼前!

  而河的对岸,有人摇动着高高的旗帜,上面“俞”字赫然!

  “快快过河!”

  只是那桥狭窄,一次只能过得一人。

  俞厉大喊一声,自己并未第一个渡河,反而向一旁闪去,让精疲力尽的卫泽言先过了桥。

  受伤的封林还欲留下殿后,俞厉只不肯,一鞭子抽到了他马上。

  “快走!”

  卫封两人先后过桥,俞厉等候的时间,那黑色高头大马已经出现在了视野不远处。

  詹司柏远远看着,瞧见俞厉竟让自己两个亲信先过了河,而他落在了后面。

  詹司柏挑眉。

  可此时并非惊讶的时候,只见在两人过河之后,俞厉也纵马踏上了桥。

  对岸皆是俞厉接应的兵马,只要俞厉过了桥,那便如放虎归山一般。

  他一鞭子抽在马上,一息不落地追了上去。

  同时拉开了手中的弓,一箭搭上,嗖的一声破风而出。

  但俞厉也不是吃素的,竟一个错身,半身悬于马下避了过去。

  詹司柏怎么肯死心,又是一箭放了出去。

  这次,径直射中了俞厉胯下官马。

  那官马中箭,径直向桥下倒了过去。

  俞厉身形矫健,奋身一跃而起,马跨桥而落,人落在了桥上。

  此时,詹司柏已纵马至桥边,只待驾马上桥,便能将仍在桥中的俞厉斩于马下。

  斩杀了俞厉,缴了对岸俞厉的兵马,袁王不可谓不是损失惨重,恐也未必能撑多久了。

  然而就在詹司柏即将驾马上桥的时候,桥上的俞厉忽的大喊一声。

  “炸桥!”

  说时迟,那时快,对岸的俞兵竟用火筒,直接轰向这岸的桥梁衔接之处!

  砰得一声火星四射。

  詹司柏在火光中勒马急停,马儿嘶鸣一声前蹄悬了起来,险些落下河中。

  而俞厉却在桥断之前发足狂奔,在桥断下的前一瞬,纵身一跃,上了岸。

  对面俞军发出狂欢的高声,声声直震云霄。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对岸喊声滔天,这岸的詹五爷却面色阴沉极了。

  他紧紧抿了嘴,从背后拿出第三只箭来。

  只是如此远的距离,难能射中对岸的人。

  甚至俞厉已经看见了他弓箭拉满,也只是淡淡地朝他一笑而已。

  这一笑满是挑衅。

  詹司柏在这笑中,眯起了眼睛,弓箭在他手下,发出迫不及待的颤声。

  下一息,羽箭破空而出,如流星般直奔俞厉而去。

  俞军所有人,包括俞厉都不以为然。

  就算詹司柏的箭射过了河岸,也射不到俞厉身上,只会在最后的发力后,落到地上。

  然而,他们都错了。

  当他们看到那箭穿过水雾而来,仍旧蓄着势不可挡的力道时,已经晚了。

  俞厉瞬间睁大了眼睛,急急向一旁闪去。

  晚了。

  那箭在一瞬到了他眼前。

  又在下一息,直直射到了他身上!

  箭从他肩下一穿而过,几乎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河岸上的俞军齐齐傻了眼。

  “将军?!将军!”

  下一息,乱做一团。

  对岸无法过河的詹五爷,沉着脸抿着嘴看着他们的乱象,缓缓收回了手中弓箭。

  中了他这一箭,不知俞厉还有几成命可活?

第10章

  一场秋风扫过,京城又寂寥了几分。

  天上聚了厚厚的云层,俞姝仰着头瞧不见任何一片云,却感觉得到云层下压,仿佛要压到她仰着的脸上一般。

  定国公府。

  姜蒲拿了毯子过来。

  “日头没了风凉了,姨娘还要在院中久坐吗?”

  俞姝是要坐的,她要听隔岸冷武阁的声音。

  但一天一夜过去了,什么消息都没听到。

  姜蒲又劝她回去,“……姨娘回去吧,外面要下雨了。”

  说话间,两三雨滴落了下来。

  俞姝无奈起了身,刚要回到房里,冷武阁传来一阵喧嚣声。

  她睁大了那双失明的眼睛,“是五爷回来了?!”

  姜蒲不如她耳朵聪灵,仔细分辨了一下才听出些许,“好像是。”

  俞姝一颗心在那隔岸的喧闹中,高高悬了起来——

  那五爷是自己回来的,还是抓了她哥哥回来的?!

  但隔得太远,她想分辨得如此清楚,也分辨不出。

  而冷武阁是外院,也不是她一个内院姬妾能去的。

  厚重云层中的雨点落得密了起来,叮叮咚咚地砸在人脸上,冰凉。

  俞姝站在廊下,被雨滴声掩住,隔岸的情况更是被淹没分辨不清。

  定国公府的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因着俞姝道自己是山西人,灶上专门调了擅晋菜的厨子。

  但这一桌子菜上来,俞姝却连动一动筷子的心情都没有。

  她强迫自己吃了几口,免得哥哥还没被那詹司柏怎样,她先撑不住遭了罪。

  以眼下的情形看,那五爷今晚也未必回后院,他不回后院,她更没机会探知什么。

  俞姝从没有那天似今天一般,盼着他快快回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念头够重,竹桥的方向上有了声音,那五爷竟然回来了。

  这下俞姝更吃不下饭了。

  她不敢贸然过去,想等周嬷嬷派人来,请她过去。

  但周嬷嬷也不知怎么回事,迟迟不派人过来。

  天完全黑了下来,俞姝在房中彻底坐不住,把心一沉,叫了姜蒲,“给我换身衣裳,去深水轩。”

  姜蒲连忙去拿了衣裳。

  苗萍彼时正在内室收拾东西,闻言走了过去。

  “你要给姨娘穿什么?”

  姜蒲虽然得俞姝的看重,但还是低于苗萍的三等丫鬟,于是反过来问了她。

  “姐姐觉得,姨娘应该穿什么?”

  但苗萍并没直说,指了针线上新送来的衣裳。

  “你自己挑吧。”她道,“五爷是行兵打仗的人,姨娘还是不要穿得太素净吧?”

  姜蒲犹豫了一下,翻开针线上送来的衣裳匣子,就看到了那件红色的褙子。

  姜蒲皱了皱眉,“姐姐,这颜色是不是不太对劲?”

  “有吗?我没瞧出来。”苗萍眼睛转向了一旁,“天黑了,能瞧出来什么?反正都是夫人赏的料子,错不了。”

  她说完继续忙活了。

  雨又停了下来,俞姝便催促姜蒲快些,“趁着不下雨了,快点过去。”

  姜蒲不好再耽搁,拿了那件红色褙子给俞姝换上,一路扶着她去了深水轩。

  五爷在深水轩的书房吩咐事,俞姝如常去了正房等待。

  她将正房的窗户推开些许,恰好能听见些许书房的声音。

  那五爷声音沉得厉害,先是吩咐了开城门的事项,还安排人继续在京里搜查她。

  俞姝垂着眸子,去听他如何让人把京城翻上一遍,也要把她找出来。

  等他吩咐完这桩事,下面的人走了,书房陷入了寂静的状态。

  俞姝没听到关键,但细品他的态度,似乎不那么如愿?

  *

  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