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泽竖了竖耳朵,“奴才没听见。”

  他家五爷挑眉,“不是韩姨娘主仆在说话吗?”

  文泽有点不确定了。

  “那可能是吧……”

  话音未落,就见自家五爷向那条路上走了过去。

  “过去看看。”

第12章

  通往浅雨汀的沿路假山下。

  雨下得大了,俞姝和姜蒲只有一把小伞,两人的衣裳都湿了小半。

  俞姝干脆道停下,两人暂避在假山下,等雨小些再走。

  假山下的灯笼被风吹雨打得摇晃不已,不一会就灭了,姜蒲伸了手试了雨。

  “姨娘,这雨还有的下,咱们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您打着伞吧,奴婢不怕淋,咱们快些回去换衣裳取暖。”

  她说着,声音轻了几分,“您昨日就有些受凉了,今日可不能再冷着了。”

  她声音不大,却从假山下,顺着风飘到了刚转此路上来的五爷耳中。

  詹司柏微顿。

  他一时没动静,假山下的人也没听到他的脚步。

  妾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她却道无妨。

  “我身子没那么弱,你却也不比我强多少。你我都不是神仙,一样的肉体凡胎,没得让你淋着的道理……再等等吧。”

  她的声音不大,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甚至有些辨不清晰。

  詹司柏却听住了,着实在雨中顿了一顿。

  他慢慢走过去,看清了她在假山下躲雨的样子。

  怪石嶙峋的假山,在雨夜灯影下更显曲折古怪。

  可她就那么静默站着,笔直的清影投在怪状的太湖石上,反而将那些古怪压下了几分,透出些清正来。

  詹司柏又向前走了两步,她听到声音回了头。

  他晓得她瞧不见他,但他也晓得她能听出他的脚步。

  果然她在一愣之后行了礼。

  “五爷。”

  姜蒲这才发现了他,也跟着行礼。

  詹司柏走上前去,瞧见了主仆两人淋湿的衣裳。

  他低声同他的妾道,“今夜的雨不知下到何时,先回吧。”

  有他这话,俞姝便是想等,也不得等了。

  但他在这里,只会让她觉得呼吸不畅,还不如淋雨离开,离他远些。

  她说“是”,转身叫了姜蒲,“走吧。”

  说完又同他行礼,“婢妾告退。”

  她这一番动作做得顺畅,既没有把方才同姜蒲说得话,露出半点意思给他,也没有要等他再说旁的话的念头。

  仿佛他是个下命令的人,而她只是个听令的人。

  他说了,她就照做,不反驳也不解释,顺从的不像话。

  詹司柏莫名就想到了那天,他训斥她穿了正室的颜色,她也只是把她知道的回了他。

  更多的解释,便一句也没有了,就那么穿着单薄的上襦离开了深水轩。

  她没有找他解释,也没有让夫人做主。

  詹司柏嘴角压了压。

  对她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盲女来说,只身来到这个充满了陌生感的定国公府,又该听谁的或者相信谁呢?

  丫鬟已经撑起了伞。

  雨水从顺着假山上的曲折落下来,叮叮咚咚地落在了主仆二人的小伞上。

  如果他不说什么,她就这么离开了。

  他跟她开了口。

  “到我伞下来吧。”

  ……

  五爷的伞很大,比起丫鬟手里颤颤巍巍的小伞,五爷的那把大伞可以将两个人全然遮住。

  伞遮住了雨,也无形中在雨幕里辟出了一片天地。

  一个独属于五爷和他的妾的天地。

  男人身上寒山月的冷香淡淡的,与俞姝身上散发的雨夜凉气交混融合。

  但两人温热的呼吸又在凄冷的雨夜里,多了些温和。

  俞姝对这温和非常不适应,她暗暗皱眉,实在不知道那五爷今日是怎么了。

  难道冥冥里察觉伤了她哥哥,到她这里找寻宽慰吗?

  俞姝低着头,不让情绪泄露出来。

  但她脚步慢了三分,与走在前的五爷拉开距离。

  五爷似有察觉地看了自己的妾一眼,见她整个人低头走着,身上泛着寒气,散落的几缕细发,在风里肆意飞舞。

  她看起来,并不想与他接近。

  男人的嘴角莫名扯成了一条直线。

  这条路不长,但在假山围绕而成的景观下,却曲折不够平整。

  詹司柏瞧着,他的妾对这条路显然比他熟悉,走到了这段,便提起了裙摆,抬高了脚步。

  他想到她身上的几处擦伤,默默叹气。

  但前面的路面上,却有几段刚被风雨刮落的树枝。

  詹司柏立刻叫了文泽,“把路清了。”

  俞姝在他的吩咐里脚步微顿。

  詹司柏引了她往路边站一站,等文泽清了路再走。

  文泽很快把路面清的一干二净,俞姝瞧不见什么,只听见身边的男人淡淡“嗯”了一声,才挑了伞继续向前走。

  她便安静地听着他的脚步,跟在他身侧。

  只是刚走了两步,她突然踩到了一篇树叶,在湿滑的石板上猛然打滑。

  她一惊,刚要扶住什么,可手还没伸出去,腰间突然被大掌托住。

  那大掌径直握住她的腰间。

  她落到他强壮的臂弯中,他稳住了她险些滑到的身形。

  詹司柏低头看住了自己惊魂甫定的妾。

  她微喘了两下,而她腰间的温热隔着衣衫传到了他掌心,同时传过来的,还有属于她的柔软。

  雨急了几分,落在伞上咚咚作响。

  风也急了几分,从假山上漫过来,强行想要闯进雨幕里的伞下。

  但风雨都没能进来,伞下的温度在这暧昧的动作里有些许攀升。

  寒山月的冷香都暖了起来,在两人鼻尖轻蹭。

  不远处的灯笼摇了几下,詹司柏在摇晃的灯影下瞧了瞧妾的脸。

  她似乎比刚来的那日更清瘦了,灯影在她鼻尖与下巴上晃动着,衬得她眉目平添几分楚楚之意,同时也晃得人心头微有些快。

  尤其在隔着衣料的腰间温热,一阵阵穿到掌心的时候……

  五爷瞧住了他的妾,但又在下一息,被她冷淡的谢声打断。

  她从他臂弯里直起身来,又向一旁退开了半步。

  她规矩地低头行礼。

  “婢妾多谢五爷。”

  风雨闯进了伞下,带走了方才的温度。

  詹司柏低低“嗯”了一声,又瞧了瞧她打湿的裙摆。

  “走快些吧。”

  俞姝心道确实该走快些了,她委实在哥哥生死未卜之际,与他“花前月下”。

  于是她又提起了裙摆,准备快步回去。

  但男人轻声叫住了她,“拿着这个。”

  什么?

  俞姝怔了怔,男人却将一物塞进了她手里。

  是块玉佩。

  玉佩清清凉凉的,俞姝又是一怔,听到他的解释。

  “跟紧我的步子,我们走快些。”

  俞姝手里的玉佩在他说完的一息有了力道,是从他腰间传来的力道。

  雨越下越大了,俞姝手里握着他的玉佩,跟住他的脚步,从假山下绕过,往浅雨汀而去。

  男人的步子很大,但速度不急不缓,俞姝被他牵着,走得倒也算平稳。

  路上没人说话,只有风声雨声,和雨中人的脚步声。

  没多久,浅雨汀到了。

  守门的小丫鬟早就在此等着俞姝了,但眼下瞧见了五爷,吓得小丫鬟差点丢了手中灯笼。

  她连忙给五爷行礼。

  五爷点了点头,也察觉自己的妾,已经轻轻将玉佩放下。

  她也一样行了礼,跟他道了一句,“多谢五爷。”

  随后,她叫了姜蒲,转头回了她的院子。

  她走得很快,甚至他都没能瞧清她的浅雨汀如何模样,只看到了她的身影没进了雨夜里。

  五爷站在浅雨汀门外,守门的小丫鬟无措地不知道该不该关门。

  毕竟五爷是这定国公府之主,谁敢将他关在门外。

  偏偏她们姨娘就那么走了,连句客气话都没说给五爷听。

  小丫鬟不知所措极了。

  被晾在门口的五爷倒也没生气,只是无奈摇了摇头,最后看了一眼几乎融进了夜色里的妾的背影,同小丫鬟道。

  “关门吧,去吧。”

  浅雨汀的门关上了。

  文泽在旁干眨了半天的眼睛。

  他偷偷瞧了瞧自家五爷,在尴尬中低声道,“姨娘是规矩人了。”

  五爷轻轻笑了,幽幽叹了口气。

  “是了。”

  如此规矩的她,他却还两次三番拿规矩压她。

  詹司柏说不出此时是何感觉,约莫有些像落在身上微凉的秋雨吧。

第13章

  夜深人静。

  五爷去冷武阁的路上,送了韩姨娘的事情,旁人不知道,苗萍却是知道的。

  她惊疑地看着安稳回来的韩姨娘,莫名就想到了那日的红色褙子。

  翌日,天还没亮,她就踩着雨一路跑回了后巷家里。

  姚婆子刚醒,还在门口盘头,瞧见女儿回来了吓了一跳,旋即反应过来什么,连忙将她叫进了房中来。

  “是不是韩姨娘出事了?五爷是不是把她撵了?”

  她说着,眼中隐隐露出些兴奋来。

  谁料,女儿非但没点头,反而狠狠摇了摇头。

  “不是啊娘,韩姨娘昨日又去深水轩了,而且回来的时候……是五爷送她回来的!”

  “啊?”姚婆子愣了,“昨夜下了大雨,五爷亲自送了她回来?天爷……”

  苗萍说是,她拉了姚婆子的衣裳。

  “娘你是不是做了什么?那个红褙子……”

  话没说完,就被姚婆子捂了嘴。

  “什么红褙子?咱们娘俩可什么都不知道!”

  苗萍被姚婆子吓到了。

  后巷子里的人家逐渐有了动静,姚婆子不能再留苗萍。

  “记住了,什么都不知道,快点回去当差!”

  姚婆子把苗萍赶走了。

  外面的雨还没有完全停下,时紧时慢地缠在风里。

  她趁着后巷里人不多,换了件不起眼的衣裳,去了浣洗处。

  她听苗萍说,韩姨娘之前穿了那褙子去五爷处,五爷让她把衣裳脱了,只穿了上襦回来的。

  那褙子是主子厌弃的,断不会赏了下人,多半要被送到专门浣洗主子非贴身衣裳的地方,等到这件褙子洗干净了,便绞了做些零碎用途。

  姚婆子昨日来了一趟,什么也没寻见,只能今日再找一番。

  可她一连找了两大桶衣料,都没找到那红褙子。

  “没有?深水轩还留下了不成?”

  姚婆子惊疑,更怕旁人洗了那衣裳——

  毕竟那衣裳,可是脱色的!

  姚婆子着急地乱转,忍不住到了深水轩后门。

  她左右等了一刻钟的工夫,凑着后门没人的空档,一闪身进到了深水轩后门。

  前后一寻,就在角落里瞧见了一个篓子。

  篓子里正是那衣裳。

  “真叫我好找……”姚婆子见没人,拿了那衣裳,掉头就要跑。

  可还没跑出两步,就被堵住了去路。

  小厮文泽带着几个婆子,不容她辩驳一分,直接将她捂了嘴,拖走了。

  ……

  正院。

  俞姝照规矩去给宴夫人请安,听见了宴夫人和人说话的声音。

  男人声音低而沉,是五爷。

  俞姝不知他今日怎么来了,但感受到了他的目光。

  她行礼告罪,“婢妾来迟了。”

  她这般谨慎的模样,落到了男人眼里,眸色深了深。

  他道没来迟,“来的正好。”

  他说着,宴夫人便道正是,叫了人一声,“带上来吧。”

  俞姝瞧不见带上来的是谁,但她听到了身后的苗萍倒抽气的声音。

  姚婆子被五花大绑扔了过来,褪了一半颜色的衣裳,就被丢在她身前。

  文泽先把事情说了。

  这件明明是桃红、却被上色成了正红的衣裳,此刻就在堂中映着所有人的眼。

  宴夫人敲了敲桌子。

  “姚婆子,你这一举,可是挑拨了国公府三位主子的关系,你想做什么?”

  姚婆子早就吓傻了。

  她本以为五爷厌恶妾室,从此之后不会再看重那韩姨娘,而韩姨娘是个瞎子,也无从去弄明白这些事。

  一切都那么神不知鬼不觉。

  谁想到,韩姨娘不但没得了五爷厌弃,反而昨日由五爷亲自送回了浅雨汀!

  她心一急,就想赶紧找了那衣裳销毁,可文泽早已等着她,将她人赃俱获。

  姚婆子抖若筛糠。

  宴夫人又问了一句,“这衣裳怎么来的,又怎么上了韩姨娘的身,恐怕你一个人做不来吧?苗萍帮你?”

  话音落地,苗萍便吓得砰得一声跪在了地上。

  姚婆子一下子清醒了。

  “夫人明鉴,和苗萍没关系。”她说着,想起苗萍跟她提到的话,当即指认了姜蒲。

  “近来都是姜蒲服侍韩姨娘的!”

  自俞姝发现苗萍不对劲之后,多半不让她近身服侍。

  这衣裳确实是姜蒲给俞姝穿的,姜蒲也认。

  但姚婆子想把污水泼在姜蒲身上,姜蒲也是不愿意的。

  她原原本本把话说了。

  “……奴婢瞧着不对便没细想,是奴婢有罪,但苗萍姐姐也告诉奴婢,是夫人赏给姨娘的衣裳,错不了。”

  姜蒲清楚明白地说了,苗萍捂着脸哭了起来。

  姚婆子不想认罪,还欲辩解,文泽直接传了人上来。

  不是旁人,正是姚婆子的三儿子,和城中一家染料店的掌柜。

  掌柜证实了姚婆子三儿买染料的事情,还特地问了是不是正红。

  随后掌柜辨认了地上那件衣裳。

  “是这个,因着不是正经工序上色,一沾水就要掉的。”

  而那件衣裳,除了什么都看不见的俞姝,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水迹下斑驳的染料颜色。

  宴夫人叫了姚婆子,“说吧,为何这般做?”

  姚婆子知道证据确凿,一眼看住了俞姝,

  “都是韩姨娘逼得呀!苗萍心直口快得罪了韩姨娘,韩姨娘看她不惯,正常罚她便是,却不知怎么支会了荣管事,将苗萍三哥派去关外!关外都在打仗,这不是害人吗?!夫人明鉴,都是韩姨娘做事手段太阴,老奴一时气急才出此下策呀!”

  俞姝愣了愣,有一种再听别人的事情的感觉。

  等她反应过来,便起了身,用最简的字句给自己解释。

  “婢妾没有做过。”

  她说完,也察觉了五爷处落下来的目光。

  俞姝抿了抿唇,依着那五爷的态度,多半又要罚她。

  她正要在那五爷的目光中跪下,但膝盖刚屈,就被人托住了手臂。

  男人的嗓音带着几分迟来的温和,在她发顶响起。

  “与你无关,不必下跪。”

  ……

  荣管事也被请了来。

  他道去关外的人选是早先与夫人商议定好的,同韩姨娘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婆子惯会胡乱猜测,老奴都没同韩姨娘说过话。”

  姚婆子彻底傻眼,她看看韩姨娘,又看了看苗萍。

  “苗萍犯了错处,韩姨娘真就没罚她?也没在暗处使绊子?!”

  姚婆子也不知是问旁人,还是问兀自不信的自己。

  俞姝是在不知怎么说。

  苗萍是犯了事,但她初来乍到,心中只念着兄长如何自己又当如何,哪有空理会那苗萍?

  俞姝无话可说,轻轻叹了口气。

  五爷听见了她轻叹得这声气,他冷哼一声。

  “姨娘不欲多事,你们却妄加揣测,罪加一等。”

  他沉声发了话。

  “姚婆子一家,夫人照家规处置。”

  五爷甚少管后宅事物,宴夫人晓得他发了怒,直接道。

  “照家规,姚婆子揣测主子,行事挑拨,重打二十板立刻发卖出去。其余一干人等,同打二十板子撵去庄子。”

  她说完,看了一眼五爷。

  “五爷,这般可行?”

  这惩罚不可谓不重。

  但那五爷面无表情地点了头。

  大局已定,姚婆子惊恐至目眦尽裂,她欲大叫,却被周嬷嬷带人提前一步捂嘴,带了下去。

  苗萍脸色发白浑身发抖,终于忍不住晕死过去。

  两人都被弄了下去。

  五爷端起茶盅饮了口茶。

  厅里静悄悄的,宴夫人瞧了他一眼也饮了茶。

  五爷在这时开了口。

  他放下茶盅,同俞姝道,“定国公府是个有规有矩的地方,在仆从面前你就是主子,以后再有人犯事,该罚就罚,莫要手软。”

  俞姝明白,妾室是半个主子。

  在姚婆子这样的奴仆面前是主,在他五爷那样的主子面前又是奴。

  身份拿捏必得恰到好处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