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野心道:“原来这名称竟是由此而来。”

流沙仙子冷冷道:“那深壑内长满了恶花毒草、凶禽猛兽,寻常人进去,不消片刻,便连骸骨也剩不下了,就算是仙级高手,也难在壑中熬过七日。神农帝心肠太好,生怕公孙一家难以生存,就将自己炼制的辟毒灵丹,甚至识别草药的心得一一传授给他们。但他又何曾料到,自己竟是养虎为患,那狼子野心的狗贼数十年后居然恩将仇报!”

空桑仙子在汤谷岛上囚居百年,独来独往,不问世事,对于大荒后起之秀一无所知,对这“阳极真神”更不知为何方神圣,亦殊无兴趣,但听说与神农有关,心中登时一跳,凝神倾听。

流沙仙子道:“得了神农帝相助,公孙长泰一家得以在深壑中住了下来。起初的半年中,神农帝隔三岔五便去看看他们,日子久了,见他们已对周遭的毒草猛兽了如指掌,足以应付,这才放心离开,云游天下。”

“烛老妖原想将他们逐到这地壑中害死,不料受神帝庇佑,汁玄青母子因祸得福,那深壑之底竟是天下八极之一的‘阳门’!皮母采集毒草时,无意中发现地缝内火焰喷薄,阳气汹涌,极适合修炼至阳真气。她天资极高,又是天生的‘水火神英’,久而久之,就自创了‘极阳地火大法’,修为猛增,一日千里……”

听到“天下八极”,拓拔野心念微动,想起神农的那本《大荒经》中便曾提到,说天下有八极,分为苍门、阳门、暑门、白门……等,彼此相通,各尽玄妙,只是不曾明确说明八极所在。想不到八极阳门竟然就在皮母地丘之中。

流沙仙子冷冷道:“公孙长泰虽贵为土族长老,颇有些智慧,但武学、法术的资质却极为普通,皮母担心他练了‘地火大法’走火入魔,于是便只将这神功传授给幼子。公孙婴侯此人虽然卑劣寡义,但却也是天生的‘水火同德之体’,年纪轻轻,便已练就一身奇功……”

“到了三十岁时,他不甘心再幽居于深壑之底,一心要为父母报仇雪恨,于是悄悄出了地丘,七天之内,只身独闯土族、水族十二城,连败数十高手,甚至连水族的双头老祖也险些被他击败,天下震动,声名鹊起。土族知道他的身份,想要拉拢,于是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私下还封他爵位,大拍马屁,公然将他列为大荒十神之一……”

这段往事关系到水、土两族的许多旧疤,被流沙仙子这般毫不客气地抖搂出来,极劲讥诮挖苦之能事,大堂内的众土族、水族的宾使无不大感尴尬,脸色忽红忽白,颇不好看。

但对这妖女深为忌惮,又素知她与拓拔野交情匪浅,谁也不敢喝止驳斥,只好在心里破口大骂,暗想:“这妖女对公孙婴侯一家这般了如指掌,知底知根,不知又有什么深仇大恨?”

流沙仙子冷笑道:“公孙婴侯自负嚣狂,心胸狭隘,哪里肯吃土族长老会的招安之策?他一心要以牙还牙,加倍折辱水、土两族,于是自号‘阳极真神’,独立五族之外,假意与土、水两族修好,将涉世未深的土族圣女武罗仙子迷得神魂颠倒,然后又使尽手段,勾引了当时有大荒第一美女之称的水族亚圣女雨师妾……”

拓拔野心中轰然一震,仿佛被雷霆所劈,忽然记起当日在灵山之上,曾听蚩尤提过此事,想不到让眼泪袋子与武罗仙子闹得不可开交的,竟是此人!一时间,喉咙若堵,心里酸溜溜、刺剌剌的极是难过。

土族、水族的宾使听她说到本族圣女,再也按捺不住,纷纷怒斥喝止。汤谷群雄爱屋及乌,也忍不住大声起哄。

流沙仙子置若罔闻,妙目瞬也不瞬地凝视着拓拔野,柔声道:“拓拔小子,说这些,你可别难过。但那都是她没遇见你之前发生的事了,若换了现在,我想她断断不会再被那狗贼迷惑。况且公孙婴侯年轻之时长得颇为俊秀,风头极健,倒有几分象你,又自命风流,知道如何讨女人的欢心,被他蒙骗、始乱终弃的,又何独龙女与武罗?”

话音未落,却听大堂外传来一个银铃般的笑声,格格笑道:“谁说阳极真神忘记了龙女啦?听说雨师国主今日大婚,他不远万里,亲自赶来,让我给拓拔太子和龙女送上一份大礼!”

窗子洞开,帷幔飞舞,夜空中乌云弥漫,月光暗淡地照在那人的身上。紫黑长袍猎猎鼓卷,黑木面具后,一双眸子精光闪耀,摄人魂魄,赫然正是水伯天吴。

雨师妾惊怒交集,凝神戒备,冷冷道:“你来作什么?”

天吴飘然跃入房内,负手环顾,淡淡道:“你我兄妹一场,明日是你大喜之日,我这作兄长的,又岂能不来道贺?”

“兄妹?”雨师妾心中气苦,格格大笑道,“那日在北海水神宫,你当着烛龙与双头老怪的面,割袍立誓,说你我已恩断情绝,再无兄妹之谊,你这么快便忘了么?”

天吴低头默然,双眼中闪过痛苦之色,沉吟片刻,道:“我知道我对你不住,你恨我也是应该。但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普天之下,除了十四郎,我最关心的人,始终是你。”

雨师妾眼圈一红,冷笑不语。

天吴徐徐道:“人生在世,太多事情身不由己。在其位,必谋其政。有所得,也必有所失。当日在水神宫中,倘若我没有那么做,不仅你性命难保,朝阳谷上上下下,也势必伦为囚奴。我是你大哥,更是朝阳谷一国之主,又怎能因一己之私,让全族人受此劫难?我宁可对不住你,也不能对不住他们。”

雨师妾自小父母双亡,由天吴养大,对她又一直是百依百顺,备加呵护,实是早已将这兄长当作了父亲一般。惟其如此,那日见他割袍断义,不肯相救,心中痛如刀绞,远比千虫鼎为甚。此刻听他言语低沉恳切,心底悲怒少消,但仍是将信将疑,冷笑不已。

天吴心中一软,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今日来此,不是想求你原谅,只是想告诉你,若想活着和拓拔小子成亲,今夜就赶紧带着他离开这里,逃得越远越好。”

果然!雨师妾心中一凛,原想脱口而出,针锋相对地告诉他拓拔野早有所备,就等着他们前来受死;但立刻又想,与其打草惊蛇,倒不如扮猪吃象。

当下故意装出惊骇怒恨之色,冷冷道:“原来你们早就准备好啦。好啊,既是如此,我们就各为其主,杀个鱼死网破。”

天吴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一言不发,爱怜、沉痛、伤心、恼恨、悲楚……在心底交杂跌宕,双手背负,紧握成拳,青筋暴起。半晌,吁了口气,一字字地沉声道:“你以为凭借龙族之力,真能逃过此劫么?今夜子时之前,你若改变主意,就带着拓拔小子,从东南‘贝阗屿’后离开。但若过了子时,我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听到“拓拔小子”四个字,雨师妾心中顿时充盈着幸福甜蜜之意,轻轻地摇了摇头,嫣然一笑,柔声道:“我既已决定嫁给他,自然便是夫唱妇随。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他在哪里,我便跟他到哪里。哪怕今夜真的要死,只要能和他死在一起,也远比我独自一个人活上一千年,一万年,更加快活。”

天吴听她言语虽轻柔,却斩钉截铁,再无转圜余地,心下失望已极,徐徐道:“你既已决定,我也无话可说。言尽于此,保重。”转身欲走,却听她叫道:“大哥!”重又顿住。

雨师妾心潮汹涌,低声道,“这些年来,你一直是我至亲至敬之人,只是今夜之后,敌我殊途,我想如小时那般敬你爱你,也无可能了。无论是今夜,还是他日,疆场相逢,你都不必对我留情,以免……以免……”顿了片刻,声音已有些梗塞,轻声道:“但愿从此再无相见之期,珍重!”

天吴微微一震,泪水夺眶而出。

刹那之间,仿佛又瞧见她孩童时那甜蜜纯真的笑靥;看见她拽着自己的手,顿足撒娇的样子;看见她第一次祈雨成功时,送给自己留念的雨珠;看见她被那人抛弃后,在自己怀里失声痛哭……

从前的诸多片段如狂风般地卷过眼前,激荡心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滚烫的泪水滑过脸颊,烈火似的灼烧着,想要回头再看她一眼,视线却已变得迷糊了。

他张开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背对着她挥了挥手,从窗口急电似的跃出,再也没有回头。

第三章 阳极真神

漫天黑云低垂,沉甸甸地在海面上翻腾,一道又一道的闪电将天海照得蓝紫透亮,雷声滚滚。

狂风暴雨,惊涛骇浪,战舰剧烈摇曳,沉浮跌宕,仿佛随时都要被浪头劈裂开来,震成粉碎。

那苍凉诡异的号角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海面上狂涛迸涌声、咆哮声……交相呼应,不断有见所未见的凶兽破海冲出,兴风作浪。天空中聚集的凶禽也越来越多,黑压压地盘旋怪叫,作势欲扑。

龙族群雄倒抽了一口凉气,心头寒意大作。但让他们真正感到恐惧的,不是这些妖禽凶兽,而是远处如城郭般迤俪绵延、巍然不动的水妖舰队。

遥遥望去,敌舰少说也有六七百艘,十倍于己。单以旗帆识辨,北海、龙鱼、龟蛇三大舰队赫然均在其列!

龙鱼、龟蛇倒也罢了,北海舰队号称天下第一水师,八十九艘艨艟巨舰均由洞野山若木所制,坚逾铜铁,每艘战舰的龙骨更以巨兽脊骨制成,各封印了一只北海凶兽的元神,因此又称作“百兽水师”,所向披靡。即便是龙族舰队,也向来不敢直攫其锋,惟有避而绕走。

龙神惊怒一闪即逝,眯起碧波妙目,格格大笑道:“想不到水妖为了给我儿子道贺,六大水师倾巢而出,连苏柏羊齿、丁螃蟹这些手下败将也一齐带来啦。很好,很好,省得我一个一个地收拾……”秀眉一挑,喝道:“儿郎们,列阵迎敌!”

她的笑声如悦耳金钟,在这雷鸣风暴中遥遥传了出去,字字清晰,遍海回荡;说到最后一句时,更如春雷乍爆,震得空中凶禽惊飞,羽毛纷纷掉落。

水族群雄士气大振,号角齐吹,纵声呐喊,五十六艘战舰有条不紊地首尾相连,青旗飞舞,战鼓密集,仿佛一条巨大的青龙摇摆疾行,咆哮着穿游海面。

风暴益猛,电闪雷鸣,水妖舰队仍是巍然不动,寂寂无声,惟有那苍凉妖异的号角声凄厉破云,如鬼哭狼嚎,让人听来毛骨悚然。

“轰!”前方海面突然炸爆,巨浪直冲起十余丈高,红光耀眼,怒吼如雷,那北溟火尾虎蓦地冲天飞起,朝着青龙旗舰猛扑而来!

几在同一瞬间,巨浪滔滔,接天汹涌,无数凶兽高高跃起,夭矫横空,和漫天妖禽一起怒号着俯冲而下。

六侯爷喝道:“放箭!”箭矢齐飞,密如暴雨。

数百只凶禽猛兽避之不及,登时被贯体射入,痛号尖叫,鲜血四溅,重重地摔落甲板、掉入海中。但更多的妖兽或是避开了箭石,或是带箭悍然猛冲,瞬间撞入人群!

遥遥望去,仿佛漫天乌云突降,其势如狂,迅雷不及掩耳。

众人眼前一黑,只听咆哮如狂,“乒乓”之声大作,还不等回过神来,或是被尖喙啄得脑骨迸裂,鲜血长流;或是被獠牙咬中咽喉、胸腹,撕成两半;还有的被利爪抓起,陡然冲上长空,再被高高抛落……

霎时间,黑影交错,人兽纷杂,舰队甲板上全都乱作一团。群雄惊呼怒吼,浑身鲜血,挥刀乱舞,已顾不上章法,各自为战。

那北溟火尾虎风驰电掣,朝着龙神怒吼冲至,“呼”地一声,巨口中火焰喷舞,炎风扑面。

科汗淮沉声道:“你去掌舵稳住军心,指挥舰队,这些就交给我了!”青影一闪,抢身挡在龙神身前,掌刀挥处,气浪爆舞,登时将北溟火尾虎撞得凄吼怪叫,翻身冲落到数丈外的甲板上。

龙神见他关护自己,心中大为欢喜,残余的些许惊怒惶乱也烟消云散,格格笑道:“小心别割坏了它的皮,秋寒露重,我龙椅上还少张虎皮垫呢。”翩然向船尾掠去。

旗舰船尾激战最剧,成群的幽冥尸鹫和众海兽将舵手团团围住,发狂猛攻,顷刻之间,除了哥澜椎尚在浴血奋战,其他舵手都已惨死。

舵盘无人把握,被猛兽撞中,登时“呼呼”空转,船身剧晃,在海面上徐徐转向,眼见便要与后面的战舰斜斜撞上。

龙神金发飘扬,红衣鼓舞,只几掌便将围冲而来的妖鸟怪兽打得血肉横飞,悲鸣逃散;探手抓住舵盘,迅速打回方向,船身“砰”地一震,略微倾斜,堪堪与后方冲来的战舰擦舷而过,有惊无险。

龙神秋波扫处,只见众战舰上均乱作一团,舵手或死或伤,难以及时掌舵控制,风狂浪大,帆布鼓舞,船身跌宕摇曳,纷纷失向撞在一处,阵形大乱。

当下摇动大旗,喝道:“转舵正坤位,盘龙入海!”旗舰迅速转向西南,众战舰亦随之纷纷转向,首尾相接,很快便围成一个圆圈,“嘭嘭”连声,紧紧相抵,巍然不动。

船阵既稳,军心大定,龙族群雄在各自旗将的指挥下,彼此策应,高歌激战。

诡异的号角声更转激越,高亢破云,北溟火尾虎弓起身,朝着科汗淮张开巨口,眦牙咆哮,对峙片刻,突然转身飞扑,朝龙神闪电似的冲去。

几在同时,主舰四周的凶兽、妖禽也象是听从了什么指挥一般,纷纷抛下龙族群雄,朝龙神俯冲围攻而去。

科汗淮在北海生活多年,对这些凶兽的弱点、脾性了如指掌,火尾虎方一弓身,他便已凌空飞起,踏风追步,在那虎兽背上一踩,翻身冲起,右手顺势一弹,两道气箭破空倒射。

“咯嚓”一声脆响,北溟火尾虎第七节椎骨已然断裂,几在同一瞬间,双眼又被气箭贯穿,嘶声悲吼,重重撞落在甲板上,长尾横扫,炎风轰然狂卷,擦到次桅上,帆布登时“呼”地烧起火来。

科汗淮脚下没有丝毫停顿,御风踏步,闪电似的冲到龙神身边,大袖鼓舞,“嘭”地一声,一道碧光绕臂滚滚飞旋,冲天吞吐,惊得众兽轰然飞散。

断浪刀终于出鞘。

听到那女子笑声,大堂内登时一阵骚动,转头望去,一个翠裳美人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碧波顾盼,未语先笑,极是明艳妖冶,正是七彩岛虹虹仙子。

当日在蟠桃会上,这妖女含沙射影,百般诬陷拓拔野与姑射仙子,群雄对她都极为厌憎,此刻见她不请自来,登时哄声四起。夏猛、沙真山等汤谷豪雄更是拍案而起,便要将她驱逐出去。

拓拔野哈哈一笑,将众人的喧闹声压了下去,道:“这不是普天之下最擅长研究‘守宫砂’的虹虹仙子么?你是木族中人,何时摇身变成了公孙婴侯的礼使?”

众人哄然大笑,虹虹仙子也不生气,格格笑道:“我与阳极真神自无瓜葛,但与阳极真神送给太子的礼物,却有莫大的干系。”翠袖轻挥,一个玛瑙玉盒横空飘来。

拓拔野正要伸手去接,流沙仙子传音道:“且慢!公孙婴侯极擅蛊毒,心计险恶,你虽已近百毒不侵,仍不可大意。”不知何时已戴上了一双轻薄如纱的手套,抢身接住那玛瑙玉盒,小心翼翼地打开来。

盒内整整齐齐地放了几块黑色玉膏,异香扑鼻,令人闻之神清气爽。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玄玉荣英?”流沙仙子又惊又疑,大出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