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炮火轰鸣,苏柏羊齿惊怒更甚,从火族取来的三百尊紫火神炮分别安装在三十六艘艨艟巨舰上,单只这旗舰,便有十六门之多,火力最为狂猛。此刻船舰上还有百余发炮弹,一旦被龙族所控,后果不堪设想!

当下奋力挡开六侯爷疾风暴雨似的长枪,扬手一鞭,将身旁奔逃退却的水族兵士打得脑浆迸飞,纵声大喝道:“斩灭龙族,便在今日!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水族军法极为严厉,犯者要么株连三族,要么生不如死。听他这般一喝,周围的百余名水族将士直如雷霆轰顶,惊魂稍定,转身大吼着朝围涌上来的龙族战士冲去。

六侯爷哈哈大笑道:“龙鲸打喷嚏——好大的口气!龙族称雄东海三千年,大小血战不下万次,什么风浪没有瞧见过?就凭你们这些小泥鳅儿,也敢在此嚣狂!老山羊,侯爷今日不砍了你的头、祭祀死去的弟兄,誓不为人!”

强忍浑身剧痛,聚气凝神,一边嘻笑怒骂,一边全力猛攻。

东海敖越云的风流放浪之名天下尽知,因信奉“女人的价值,在于拥有她的男人”,而被视为专橇人墙角的好色狂徒。五族王侯谈起他来都颇为鄙夷不齿,但是五族中的贵族女子念及他的名字,却无不芳心荡漾,遐想联翩。

传闻他温柔多情,慷慨豪爽,调情的花样更是层出不穷,为了心仪的女子不仅一掷千金殊不皱眉,更甘冒闯龙潭虎穴的凶险,以博美人一笑。当年便曾为了勾引木族长老文熙俊的爱妾雪嫣,不惜乔化为婢女,孤身潜入死敌府邸,花了整整三个月时间,终于赢得佳人芳心,带其私奔回东海,结果险些引起两族大战。

今夜之前,苏柏羊齿也认为他不过是一个浪荡好色的纨绔子弟,不足为惧,但此刻交锋,看着他重伤之下仍骁勇剽悍,指挥若定,才知此人胆识才具竟远在水族众将之上!

当是时,“玄龙号”上几已被龙族完全占领,只有船头、主舱、船尾尚有水族将士负隅顽斗。龙族群雄在六侯爷的呼喝下,纷纷呐喊呼应,朝着主舱汹汹围攻而来。

转眼之间,百余名最为精锐的水族勇士业已伤亡近半,节节败退,围守在苏柏羊齿四周,拼死抵抗。

龙族战士欢呼着冲上炮台、箭楼,朝着周围的船舰接连开炮,发射火弩,起初还难以掌握诀窍,有些手忙脚乱,但过得片刻,炮火越来越发精准,连连击中敌舰,登时炸得木板横飞,惨叫连连。

“玄龙号”至为坚固,火力、装备无不超群,四周的船舰想要围集援救,被猛烈的炮火、弩箭攻击,纷纷转舵退避。投鼠忌器,又不敢以炮火还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龙族反客为主,蛇占鼠窝。

忽听号角长吹,鼓声密奏,成千上万的水族兵士也纷纷跃入汹涌波涛,朝着被龙族占领的巨舰潜游而去,想要登船援救。但靠近船舰,稍一露头,不是被守侯在船舷的龙族将士一箭射穿头颅,便是被抛下的巨石砸中,伤亡惨重,鲜血染红了海面,一时却难以攻入。

苏柏羊齿位列“大荒十大水师大将”之三,精擅战术,法术真气却非其所长,被六侯爷这一阵狂攻,登时有些透不过气来。饶是他身经百战,眼见着船上兵败如山倒,援兵迟迟不能登入,心中惊怒之余,也不由得涌起一阵惧意。

暗想:“这些海妖果然剽悍凶狡!明知整体作战难以取胜,便来个化整为零,集中兵力,各个击破。照这等态势,只怕不等援兵登上船来,这七艘主舰便要被他们占据了!九十门火炮一旦落入其手,不知要付出何等惨重的代价,才能全歼这些海妖!”

心中越想越是凛冽,蓦一咬牙:“罢了罢了,宁为玉碎,不可瓦全!今日就算葬身鲸波,也要将这些海妖斩尽杀绝!”

当下急舞百节鞭,光芒怒爆,硬生生将六侯爷逼退,左手抓起玄龙角,纵声长呼道:“各舰听令,立即集中火炮,向‘玄龙号’等七舰开火!不杀光海妖,绝不停止!”

声音如雷鸣滚滚,压过海浪狂风、炮火杀声,清清楚楚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众人听了无不一怔,大感意外。

六侯爷“咦”了一声,微起佩服之意,笑道:“老山羊,想不到你倒是个不怕死的硬汉子,敖某倒是看轻你啦……”

话音未落,红光怒舞,“轰!”一道炮火擦着他的身后,不偏不倚地撞入旗舰主舱,船身剧震,十余名正自混战的龙族、水族将士登时被炸得血肉横飞,舱楼崩塌,火焰熊熊高窜。

众人惊呼声中,四周的水族战舰纷纷开炮,火光纵横怒舞,仿佛千百火蛇横空飞冲,迤俪着激撞在“玄龙号”等七艘被龙族攻占的巨舰上,顷刻间烟腾火卷,惨叫连声,至少有两百余人横死当场,其中大半都是龙族战士。

六侯爷怒极反笑,大声道:“弟兄们,全速前进,开炮放箭!”

龙族群雄纷纷呼应,各就其位。掌舵的掌舵,扬帆的扬帆,齐力摇桨的摇桨,“玄龙号”很快掉转方向,朝最近的一艘水族战舰冲去。紫火神炮、巨弓火弩接连齐发,箭矢、火弹密集破空,火光四起。

其余六舰也被龙族群雄所控制,尾随“玄龙号”之后,组成“人”字阵形,朝水族舰队纵深突破。

水族众舰亦随之变阵,从四周收缩围合,齐齐开炮猛攻。

一时间,炮火轰鸣,震耳欲聋,各舰船身不断地被炮弹击中,轰然剧震,碎木断片纵横乱飞,穿入众人体内,鲜血激射,惨叫连连。

火箭“咄咄”连声,横空飞舞,密雨连珠似的钉在甲板上、船舱上、将士身体上……火焰飞窜,沿着桅绳朝上蔓延,各舰旗帆很快便熊熊燃烧起来了,迎风猎猎呼卷,映红了半边夜空。

六侯爷斗志激昂,浑身的剧痛全然感觉不到了,不顾周围纵横的炮火、箭石,黄金长枪光芒怒舞,气浪如狂飙呼号,瞬时间便挑飞了三、四个水族将士,逼得苏柏羊齿踉跄后退。

此刻“玄龙号”上,兀自拼死苦斗的水族士兵仅剩下不足十人,浑身鲜血,被数十名龙族勇士围逼入死角,仿佛绝望而惊怒的困兽,作着最后的反扑。

当日东海一战,龟蛇军险被青龙舰队全歼,苏柏羊齿颜面全无,虽得苟全性命,但在水族军中的威信早已大堕。今日若再弃船逃生,即便烛龙肯饶他性命,他也无颜再见北海父老了。当下也不突围,咬牙决意以死相拼,百节鞭黑光怒卷,幻化如玄蛇,与六侯爷等龙族群雄苦苦激斗。

当是时,一艘水族巨舰鼓帆摇桨,从斜前方迎面朝着“玄龙号”急速驶近。两船瞬间交错冲过,相隔不过五丈,炮火轰鸣。

“轰!轰!”接连两声炮响,船舷飞碎,十几个龙族将士惨叫抛飞,就连一尊近千斤重的青铜神炮亦被炸得横空飞起,重重地撞落在甲板上,砸出一个深坑来。

混乱中,只听有人惊呼叫道:“小心!保护好真珠公主!”

六侯爷一凛,转头望去,只见“玄龙号”的整个艉楼被炮火炸掉了一半,烟尘滚滚,一截横梁轰然断裂,当空抛舞撞落,被哥澜椎大喝着一脚踢飞,落入海中。

最为坚固的艉舱竟已被夷若平地,真珠蜷身躲藏在哥澜椎身后,紧紧地抱着人鱼姥姥的尸体,秋波流转,泪痕未干,满脸伤心、害怕、惶惑而又迷茫的神色,分外楚楚动人。

苏柏羊齿瞧见他凛然关切的神色,心下了然,不及多想,大喝一声,百节鞭黑光爆涨,将两名龙族战士打得喷血飞跌,抄足飞掠,朝着真珠急冲而去。只要能抓住这人鱼,挟为人质,就不怕这风流侯爷不乖乖就范!

六侯爷御风急追,喝道:“哥将守护好真珠!”凝神聚气,奋力将黄金长枪怒掷而出,“呼!”金光炸射,长枪蓦地幻化为一条金龙,咆哮着扬空飞卷,朝着苏柏羊齿背心电冲而去。

哥澜椎方甫回头,已然不及,眼前黑光一闪,气浪扑面,下意识的挥舞弯刀奋力抵挡,“当”地一声脆响,弯刀碎断四射,胸膛一凉,断刃业已“吃吃”没入;既而双腿又被苏柏羊齿的百节鞭扫中,腿骨尽断,剧痛攻心,重重地撞在船舱上,断木迸飞,昏迷不醒。

真珠失声道:“哥将军……”呼吸一窒,说不出话,衣领已被揪住,腾云驾雾般地飞了起来。

苏柏羊齿一击得手,头也不回,挟持着真珠径直冲天飞起,百节鞭反手疾舞,陡然化为一条黑蟒,霍然飞腾缠卷,恰好将那飞冲而来的金龙紧紧缚住。

六侯爷又惊又怒,急念法诀,大喝道:“龙婴脱体!”错手分臂,那条金龙张开巨口,嘶声咆哮,金光一闪,从那巨口中又冲出一条小龙,急电似的撞入苏柏羊齿后心。

“嘭!”气浪澎湃,鲜血冲射,苏柏羊齿陡然一震,犹自往前虚空冲了几丈,低下头,看着破出胸前的黄金龙头,清瘦的脸上闪过惊愕懊悔的神色,伸手想要拔出,嘴角突然沁出一缕黑血,登时当空笔直摔落。

这“子母金龙枪”由龙神亲传,相传是一条怀胎的太古金龙所化,紧要关头,可以施展法诀,使得龙婴从母体中冲脱而出,克敌制胜。

六侯爷二十年来第一次使用此诀,便奏奇效,心中大松,飞身急冲而下,将真珠从他怀中夺出,反手正欲抽出长枪,只听脑后“吃”地一声,破风激啸,心中大凛,握紧长枪,连带着苏柏羊齿的尸体朝后横扫。

“仆!”气浪激爆,火焰喷舞,六侯爷虎口震裂,几乎把握不住。一枝紫铜长箭从苏柏羊齿的胸膛贯穿而过,力势万钧,竟又硬生生地钉入他的肩头,剧痛锥心。

六侯爷闷哼一声,抱着真珠重重摔落在地,肩头火烧火燎,青炎跳跃,整个身体竟象是烧将起来了。

赫然正是水族“玄水白虎”独鹘的“青炎神箭”。当年他便曾因为女色,与这厮结下了深仇,想不到冤家路窄,今夜他竟也来了。

当下咬牙将那紫铜长箭奋力朝外一拔,血肉飞离,疼得失声大叫,几欲晕厥。

“侯爷!”真珠又惊又急,从衣袖撕下半截丝帛,将他的伤口紧紧地缠绕起来。眼见他遍体鳞伤,到处都是瘀紫灼痕,心中难过,泪水忍不住又一颗颗掉落。

这一夜之中,已是她第二次为自己掉泪了。六侯爷心中嘭嘭狂跳,若是别的女子,此刻早已拉入怀中,大肆轻怜蜜慰,但对这娇怯温柔的人鱼,却偏偏不敢有丝毫的唐突冒犯,当下强忍剧痛,哈哈笑道:“都说鲛人的泪水遇冷凝为珠,稀世珍宝,公主一口气便送我这么多珍珠,这下可发达啦。”

真珠忍俊不禁,破涕为笑,低声道:“侯爷几次三番救我,这番恩情也不知道要多少珍珠才能报答呢。”

六侯爷心中陡然抽紧,炮火狂轰,在他们周围不断爆炸,火光映得她的俏脸艳如红霞,他张口想要说话,胸膺仿佛被强烈的痛楚和温柔所填满了,喉中若堵,呼吸如窒,半晌才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叹息似的道:“只要一个,只要一个真珠就够啦……”

轰隆声震耳欲聋,真珠一时没有听清,微微一怔,道:“什么?”

六侯爷心中大痛,蓦地深吸一口气,翻身跃起,哈哈大笑道:“东海汪洋九万里,只取一勺饮……”话音未落,真珠变色道:“小心!”

“轰!”又是一道炮火在他身后炸开,气浪鼓舞,六侯爷微微一晃,强忍住喉中翻涌的腥甜,朝着真珠粲然一笑,悲喜交织,心想:“今夜横竖不过一死,若能为你而死,就算粉身碎骨又有何妨!”

想到此处,杂念俱消,悲郁豪勇之气直冲心头,昂首纵声长啸,高亢入云,在这暗夜沧海、炮火轰隆声中听来格外慷慨激越。

龙族群雄士气高昂,热血如沸,纷纷长啸回应。一时间呼声四起,仿佛猛兽怒吼,声势颇为雄壮。

当是时,龙族所占据的七艘战舰顺风向西疾驶,横冲直撞,已如楔子般切入水族舰队之中。遥遥望去,漫海红光冲天,徐徐朝西移动。

这七舰艨艟主舰极为坚固高阔,铜炮火力又最为强猛,此时龙族将士已对火炮操作颇为娴熟,居高临下,猛轰两翼围拢上前的敌舰,杀伤力极大。半柱香的工夫,已有八九艘水族船舰被轰击得支离破碎,徐徐朝下沉落。

但水族战舰少说也有五六百艘,众寡悬殊近百倍,里三重外三重地将这七舰团团包围,越收越紧。加之装配了神炮的水族巨舰仍有二十七八艘,两百余尊火炮近距离同时围攻猛轰,威力可谓惊天动地。

“玄龙号”的右舷、主舱、后桅接连遭受重创,航行速度渐渐转慢,其余六舰亦有不同程度的毁坏,伤亡的龙族战士粗略一算已达四百多人。最后方的“神龟号”更被直接炸飞了尾舵、双桅,原地打转,被数十艘围上前来的水族战舰猛烈围攻。

“嘭!”玄龙号船身剧晃,船头已然重重撞上了一艘水族战舰。

惊呼声中,那艘战舰倾摇剧荡,险些翻倒,贴着玄龙号侧舷擦挤而过,被炮火一通猛轰,舷舱迸炸,龙骨断折,急速朝下沉落。船上的水族将士争相跳下海去,衔刀背抢,朝着玄龙号游来。

龙族群雄欢呼怒吼,纷纷俯身放箭,顷刻间便射杀了百余人。

混乱中,又是“嘭”“嘭”连震,玄龙号的左侧舷和右船尾接连被两艘水族巨舰撞中,速度登时慢了下来。后方紧随着的龙族各舰收势不住,也接二连三地撞将上来,彼此间前后紧紧相抵,卡成了一片。

两侧围集而来的众水族战舰趁势放炮猛攻,甲板上轰然连炸,火光冲舞,龙族将士伤亡惨重,但却毫不退缩,依旧大声呐喊啸歌,朝着敌舰开炮放箭,浴血反击。

空中“哑哑”怪叫声大作,一群水族翼人呼啸着展翅飞翔,率先冲上了“玄龙号”,或挥刀俯冲,或盘旋射箭,朝着镇守在各尊铜炮边上的龙族战士突袭猛攻。

接着艉楼一阵骚乱,数十个精瘦凶恶的黑齿国蛮人骑着飞鱼、虎鲨高高跃起,挥舞尖叉利矛,从船尾冲了上来,几个龙族卫士促不及防,登时被尖叉搠死。

六侯爷喝道:“无耻之徒,滚你奶奶的紫菜鱼皮!”长枪横扫,当先的三个黑齿蛮人当胸捱着,惨叫着从飞鱼背脊上翻身摔飞,三条飞鱼撞落在甲板上,兀自活蹦乱跳。

龙族群雄齐声呐喊,纷纷操刀迎战。哥澜椎受了重伤,只能斜靠舱舷,坐在地上,但手中弯刀纵横飞舞,血花四射,转眼间也斩断了七八双黑齿蛮人的赤足。

一时间,炮火轰鸣,箭石纵横,人影缤纷闪烁,甲板上陷入一片混战。

六侯爷昂然站在真珠身侧,一边挥舞长枪,金光如蛟龙飞扬,一边大声呼喝指挥,镇定自若。在火光的掩映下,神威凛凛,洒落淡定,和平时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判若两人。

真珠心中怦然一动,仿佛第一次察觉这风流侯爷竟也长得颇为好看。在某些角度看来,他的神情竟有些象拓拔太子呢……呼吸一窒,突然又记起当日与拓拔野初见之时,他也是这般与水妖、黑齿蛮人激战,谈笑风生,英姿勃发……

霎时间,心中又嘭嘭地乱跳起来,温柔、酸涩、甜蜜……夹杂着淡淡的凄楚哀婉,脸颊如烧,眼前、耳边尽是他的音容笑貌,周遭混乱的景况反倒变得飘渺遥远了。

恍惚中,心乱如麻,她又想起了那时与拓拔野一行同历大荒、前往灵山的光景来。双足如割的刺疼、酸甜交掺的喜悦、莫名忐忑的期待、失落跌宕的磨折……又如潮水似的重新涌上心头,鲜明如昨。

那短暂而又漫长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处,每一个细节,都被她珍藏于心底,象一瓮深埋的佳酿,稍一开启,便是浓郁如醉的芬芳。回到东海的半年多来,多少次午夜梦回,总会重历那壮丽河山,总会瞧见他的笑容,听见他的笑语,仿佛依旧如影随形,默默地跟随在他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