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雄骇然围坐,捂住口鼻怔怔观看,直如置身梦魇。

有这两大妖女联手对付鬼兵,拓拔野登时大为放心,心想:“斩草除根,蛇打七寸,先制服那吹骨笛之人,这些鬼兵便不足为惧。”当下碧光闪耀,重新化为人身,骑在太阳乌上,急速朝着山谷那一侧冲去。

火光冲舞,咫尺瞬息,半山草坡之上站了一个红衣男子,斗篷披风,横吹骨笛,腰身上围挂了一串颅骨,正随着骨笛节奏虚空绕舞浮动。在他周围,寂然端坐了八个红衣人,垂头盘腿,石头似的动也不动。

拓拔野喝道:“何方妖孽,还不束手就擒!”驾鸟电冲,天元逆刃光芒爆舞,朝着那红衣男子迎头怒斩。

红衣男子头也不抬,犹自悠然吹笛,腰间悬浮的骷髅却蓦地飞炸开来,黑光爆射。几在同时,那端坐四周的八个红衣人急冲而起,“咻咻”连声,八道雪亮的刀光如矫龙怒舞,热浪狂飙。

拓拔野呼吸一窒,失声道:“烈雪八刀!”

这八刀首尾相接,连绵不绝,刀气更是炙热锐利,势不可当,赫然正是当日在凤尾楼中与自己交过手的火族八位同胞兄弟!

这八人是烈炎极为信赖的贴身护卫,忠心耿耿,对自己亦颇为友善,怎会摇身变成了鬼国爪牙,听这红衣男子骨笛驱唤?莫非烈炎竟已遭了什么意外么?

一念及此,冷汗涔涔,又惊又怒,不及多想,天元逆刃回旋横扫,光浪爆舞,轰然将八刀荡开,乘鸟冲天飞起。左掌真气爆吐,蓦地形成一个强猛的碧绿气旋,滚滚倒冲,将离得最近的烈四郎当空猛吸而来。想要抓住问一究竟。

但那八兄弟心意相通,如若一人,拓拔野身形方动,眼前炽浪扑面,烈雪八刀又呼啸急卷,快逾闪电,悍然劈入那气旋正中。

“嘭”地一声,气浪四炸,拓拔野掌心微痛,竟被震得气血翻涌,撒手飞退开来,心中骇异不已。

短短数月不见,这八兄弟竟似脱胎换骨,真气霸道狂猛,远胜于前。单个儿而论,便与哥澜椎等龙族勇士不相上下,八人一心,合在一处,更是威力倍增,几可与火正仙吴回等顶尖高手一较高低!

八兄弟不给他一丝喘息之机,纵横交错,连绵急攻,刀光如银龙怒舞,天河滔滔,竟将拓拔野连人带鸟迫得飞退出十余丈外,险象环生。

这“烈雪八刀”采北海玄冰铁与南荒火焰石在赤炎火山中炼成,刀魄连心,天衣无缝,可避不可断。饶是拓拔野真气超然绝世,天元逆刃无坚不摧,一时之间,竟也难以突围攻破。

凝神扫探,八兄弟脸上木无表情,双眼呆滞,气息微弱,心跳忽快忽慢,毫无节奏,像是被蛊虫和至为凶邪的妖法所操纵,无所畏惧,每一招一式都是几近搏命,凶险狠辣。

拓拔野心中一动:“是了!只要能逼出他们体内的蛊虫,或是扰乱骨笛节奏,便能趁着他们心智清明之际,一一制服。”

当下毕集念力,急念解印诀,断剑嗡然剧震,只听一声惊雷爆吼,强光刺目,从剑锋中冲天爆舞,整个山谷仿佛变成了青天白昼,隐隐只见一个巨大的青灰暗影当空咆哮。

山谷中众人脑中都是“嗡”地一响,眼前昏黑,震耳欲隆,霎时间什么响声也听不见了,就连那万千凶兽也惊慑僵伏,纷纷顿步不前。

夔牛!

被这当世荒外第一凶兽雷霆震吼,红衣男子气血乱涌,骨笛登时失声,斗篷乱摆,披风猎猎鼓舞如圆球,那八兄弟的刀光顿时随之一滞,仿佛时间突然凝固了一刹那。

对于拓拔野来说,这一刹那便已足够,纵声大喝,真气冲卷,无锋剑回旋疾舞,瞬时间连刺八人右手脉门,血珠飞射。

方一出手,他立觉懊悔,倘若这八人未曾中蛊,手腕中剑,自然便弃刀败退;但眼下他们俨然如行尸走肉,无知无觉,别说刺中脉门,就算是断腕断头,他们也殊无所谓……

念头未已,那八人果然翻身疾进,“轰!”刀光如飞瀑狂滔,断剑剧震,拓拔野周身如痹,蓦然朝后震飞翻跌,惊出一身冷汗。若非自己反应极快,下意识急旋定海神珠,因势就形,这一条手臂就被烈雪八刀齐肩卸下来了!

惊怒之间,八刀纵横怒舞,气势如狂,宛如蚕丝吐茧,将他团团困在中央,连气也透不过来了,少有不慎,立时被碎尸万段。

那红衣男子抬起头,斗篷下露出一双碧绿色的眼睛,灼灼如鬼火,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哑声道:“匹夫之勇,妇人之仁。盛名之下,不过尔尔!”语气低哑阴寒,极为轻蔑,重又横吹起骨笛来。

拓拔野怒极反笑,若换了别的妖兵尸鬼,方才那一瞬间早已被自己奋起神威,击得片骨不存了,只因这八人是烈炎至亲心腹,自己不愿误伤,才反遭其所乘。

眼见八兄弟攻势更猛,气浪如飙,河中冲涌出来的尸鬼也越来越多,与南荒兽群战得难解难分,心下凛然,暗想:“再不快刀斩乱麻,制伏这些妖鬼,只怕便要连累这些游侠朋友了。”

蓦一咬牙,正想故技重施,御使夔牛打乱骨笛节奏,而后一击毙敌,却听半空响起一个雄浑嘹亮的声音:“三弟手下留情!”真气充沛,如雷在耳,赫然正是烈炎!

话音未落,山后忽地传来一声号角,慷慨高亮,接着号角并吹,鼓声激奏,呐喊声如潮涌起,似有大军赶到。

拓拔野又惊又喜,纵声长啸呼应,断剑碧光纵横,如春江怒水,汹汹奔泻,登时将烈雪八刀震得朝后飞退,而后趁势冲天掠起,骑鸟直冲夜空。

细雨潇潇,夜色迷蒙,只见西北远处半空,一大片火光浮动飘飞,犹如赤云霓霞,壮丽夺目,凝神细看,竟是数千飞兽骑兵檠着火炬急速飞来,瞧那黄衣铜甲,竟是土族的黄龙军团。

当先一人朗声笑道:“三弟别来半载,风采更胜当日!我和二弟在真陵山下守侯了一天一夜,想不到竟在这里遇见你啦!”遥遥望去,来人金冠黄衣,丰神玉朗,赫然是土族黄帝姬远玄。

旁边一人骑乘飞龙,紫衣红带,虬髯如火,一双虎目炯炯生威,果然正是炎帝烈炎。并肩飞来的,还有火神祝融、金族开明虎神陆吾、水族博父国主燮沨以及涉驮、计蒙等土族大将。

拓拔野大喜,想不到竟会在这里遇见这么多人,当下急念法诀,将夔牛重新封印,以免吼声误伤土族飞兽,哈哈笑道:“这可真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了!大哥、二哥,我正发愁该如何处置这鬼国妖孽呢,不如你们替我出出主意?”

那红衣男子脸色微变,哑声怪笑道:“素闻黄帝陛下一言九鼎,想不到原来也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土族长老会的决议,你也敢只手推翻么?”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压过山谷中的诸多喧哗,远远地传了出去。众人听了,心中都是大奇,不知这妖人所说的“主公”是谁?又与土族长老会达成了什么协议?

飞兽军疾速掠近,只听姬远玄淡淡道:“若不是皮母地丘吞埋了一万六千北鲜兽骑,敝族长老会又怎会答应与公孙婴侯两不相侵?既已立誓,寡人自会重言守诺,但这几日以来,你们四处纵蛊为害,肆虐瘟疫,掳掠僵尸为奴,弄得土、火、木三族尸横遍野,民心惶惶,敢问,这又算是什么两不相侵?又叫寡人如何平定朝野群议?”

拓拔野闻言大震,才知道这僵尸鬼兵竟是公孙婴侯部属!又惊又怒,正待喝问雨师妾下落,又听红衣男子冷笑道:“嘿嘿,陛下既然决心反悔,那也休怪我主公翻脸无情了。莫怪我没提醒,一旦与我主公为敌,境内山崩地裂、地火洪水、猛兽瘟疫……指日可期!”

烈炎厉声喝道:“梁嘉炽!你堂堂火族大好男儿不作,却自甘堕落,作那公孙婴侯的鬼奴鹰犬,蛊惑族人,祸害天下,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倘若你还有一丝悔改之意,现在立即放了烈氏八兄弟,解散鬼兵,自缚请罪,长老会上,寡人或还可为你求情……”

不等他说完,那红衣男子仰天狂笑,截口道:“好一个自缚请罪,为我求情!当日烈碧光晟杀我全家,诛我三族,怎么就不见你为我求情?怎么就不见满殿长老为我求情?”

他越说越是激愤,碧眼中泪光闪烁,怒火如焚,厉声道:“自从十六年前,你们将我全家抛入融天山的那一天起,我梁某人就再不是火族之身,而只是一介孤魅游魂!从那一天起,我的名字也不再叫梁嘉炽,而叫作魅魂,我告诉自己,终有一日,我要教你们火族一百零六城尽变作人间鬼域!”

山谷中的众火族听到“梁嘉炽”三字,无不哗然,心想:“原来是他!”惊骇者有之,同情直有之,厌憎者亦有之。

此人原本是火族昔年六大猛将之一,骁勇多智,其部“炽火军团”一度与刑天“战神军”齐名,为烈碧光晟平定南荒立下了赫赫战功。南蛮既平,鸟尽弓藏,烈碧光晟为了巩固势力,党同伐异,捏造罪名,将这桀骜自负的悍将满门抄斩,推入深不可测的融天山地渊之中。

孰料他竟如此命大,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从地渊中拣得一条性命,还投入了公孙婴侯门下。

梁嘉炽嗜血好杀,曾一夜间踏平蜮人族,不分妇孺屠杀殆尽,因此又被称为“鬼王炽”,不想一语成谶,竟成了今日这般模样。真可谓世事无稽,报应不爽了。

遍谷群雄之中,惟有淳于昱对他这番话心有戚戚,仰头格格大笑道:“魅魂将军,人心如鬼,世间原本便是地狱,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听到她的笑声,祝融脸色顿变,烈炎高声道:“敢问是浮玉国主么?想不到竟在这里遇见你,这可真是巧了……”

火仇仙子柳眉一挑,冷笑道:“冤家路窄,狭路相逢,有什么巧不巧的?厌火国不是叫琉丹么?我复姓淳于,单名昱,不知道阁下说的浮玉国主又是谁?”声音森寒怨毒,充满了刻骨仇恨。

当是时,数千飞兽军已到了山谷上空,汹汹俯冲而下,将山谷四面围住,火把星星点点,和下方草坡的火光交相辉映,四野亮如白昼。

祝融骑乘双龙急冲而下,双袖一卷,将双龙化作霓龙杖收入手中,悄无声息地落在河岸,白发飘飘,红须若舞,怔怔地凝视了淳于昱片刻,眼中爱怜、愧疚、悲苦、悔恨、温柔……各种神色交相掺杂,叹了口气,道:“孩子,怨有头,债有主,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女,要杀要剐全由得你。但是……火族的平民百姓却是无辜的,你又何苦迁怒于他们?”

火仇仙子咬牙道:“你少来这里惺惺作态!你当我当真不敢杀你么?火族的百姓无辜,厌火国的百姓便天生有罪了?两万七千条人命,在你们眼里竟连猪狗也不如!”

越数越怒,彩衣忽地一鼓,霓光爆闪,朝着祝融当胸刺去!

“嘭!”祝融身子一晃,鲜血激射,右胸赫然插了一柄紫红色的三尺短剑,光华流离。

众人失声惊呼,拓拔野、烈炎等人相距太远,救之不及,急忙抢身冲去,惟有流沙仙子、魅魂一愣,双双大笑,极是幸灾乐祸。

火仇仙子脸色微微变,想不到他竟避也不避,心中蓦地闪过一些后悔之意,但想到母亲、族人的惨死,怒火登时又熊熊地卷上心头。探手凌空一抓,将那紫铜短剑霍然倒拔而出,冷冷道:“你还记得这柄剑么?”

拓拔野、烈炎等人电冲而下,将祝融扶住,想要施法封住伤口,却被他摇头示止,任由鲜血从胸膛汩汩而出,吸了口气,神色古怪,低声道:“自然记得。这柄剑是三十五年前,我送给你娘亲的‘心血神剑’。”

火仇仙子弯弯的妙目中滢光闪烁,冷冷道:“你记得你送此剑时,还说了什么吗?”

祝融眼中闪过痛苦之色,嘴唇翕动了片刻,才徐徐道:“我说此剑是火族的神匠夫妇挖出自己的心,以血祭剑,才铸造而成的。普天之下只有一双,我要为她找到另一枝,从此生生世世,永结同心;还要让火族与厌火国之间时代友好,再无刀兵……”

火仇仙子眼圈一红,泪水夺眶而出,喝道:“你欠我们母女的,我或许可以忘记,但你欠厌火国的三十二年血海深仇,我却一刻也不敢忘!”心血神剑紫光怒爆,再次如闪电似的朝他心口冲射而去。

这次拓拔野、烈炎早有所备,齐齐挥掌一拍,气浪轰然,登时将那短剑击得冲天抛起,不偏不倚地落到烈炎掌心。

烈炎指尖在那短剑上轻轻一弹,嗡然龙吟,心中感慨万千,叹道:“同心共血,生生世世。淳于姑娘,这对神剑自铸成之日起,便只剩下一柄,当年赤帝赏赐给火神,也是希望他终有一日能找到自己挚爱之人。他将此剑送与你娘,实是一片赤诚真心……”

淳于昱心中如绞,冷笑不语。

流沙仙子惟恐天下不乱,也不管拓拔野几次眼神恳求,笑吟吟地道:“我只听说情人私订终生之时,常常互送金锁玉镯,像这般送一件大凶之器的,倒真是绝无仅有呢。想来祝真神神机妙算,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佩服,佩服呀。”

火族群雄大怒,纷纷呵斥,烈炎只当没有听见,指尖轻弹,将短剑隔空送回到火仇仙子的手中,沉声道:“淳于姑娘,火神是寡人的授业恩师,但他的刚毅正直、淡泊宽厚,族中又何独寡人景慕敬服?当年因为厌火国覆灭之事,他与烈碧光晟一直势同水火,更对自己愧恨自责,耿耿于怀。若不是因为他在长老会上,几次三番据理力争,主张怀柔治理南疆,又私自恳托刑天等将,对厌火国旧部网开一面,被屠戮驱逐的南荒夷族又何止十万!”

顿了顿,声音更转低沉,道:“这些年来,他始终未娶,对你们母女抱愧思念,一日甚于一日,无时无刻不在为你担忧。十八年间,他踏遍了八荒四海,一则为了探听你的下落,二则也是为了寻找那失传的另一柄心血剑,埋在你娘亲的坟前,了却心愿……”

说到最后一句时,转身从祝融背负的铁匣中拔出一柄短剑,“叮”地一声,紫光耀眼,和火仇仙子手中的那柄心血神剑交相辉映、长吟,形状、大小赫然一模一样!

众人哄然,想不到这太古时代便已失传的火族神剑,竟然真的会让祝融找到!魅魂远远地瞧见,又是惊愕又是艳羡,忍不住飘身移近,想要看得清楚一些。

烈炎缓步上前,将那柄短剑递到她的手中。

淳于昱花容骤然惨白,又渐渐地涌起晕红之色,痴痴地看着这两柄短剑,惊异、酸楚、激动、难过……跌宕沉浮,恍惚若梦,一时竟不知所措。

烈炎道:“淳于姑娘,这柄神剑是祝火神在赤炎火山的山腹深处找着的。舍妹当日坠入火山腹中时,恰巧瞧见两百余丈下的岩壁上,插着一柄短剑,形状颇似传说中的‘心血’,便告知神上。为了取得这柄神剑,火神六次冒死进入赤炎火山,才终于从岩浆之中拔出……”

他神容恳切,声音低沉真挚,听得淳于昱心乱如麻,又是难过又是悲楚,泪水忍不住滚滚涌出。

有一刹那,她多么想奔入那人的怀中,放声大哭呵,就像自小她常常做的那个梦一样。在梦里,阳光灿烂,碧树红花,她坐在龙马上,靠在他的怀里,不知为什么,她哭了,哭得那么伤心。旁边,母亲回过头来,美丽的笑脸容光焕发,凝视着他们,嘴唇翕张,像是在温柔地说着些什么,但是她却听不真切。

在那个此生中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的梦里,她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只记得春风吹过树梢,鸟儿在耳边欢唱,云朵高高地漂浮在蓝天上,仿佛随着时间一起凝固了。只记得母亲笑靥如阳光般灿烂,鼻息间尽是那泥土和花草的清香,还有那温暖而又缥缈的父亲的气息……

而此刻,相距数丈,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容渐渐模糊了,像水光似的轻轻摇荡着,仿佛在梦里,又仿佛在梦外。滚烫的泪水滑过脸颊,滴落在剑锋上,那声音就像自己的心在刹那里撕裂成了碎瓣。

见她怔怔凝视着短剑,泪水如断线珍珠滚落,众人都是一阵难过,寂寂无声,就连那万千凶兽、尸鬼也木愣愣地呆立着,偶尔发出两声低沉的哀鸣。

流沙仙子原想说写讥嘲挖苦的风凉话,但不知何以,心中却莫名第一阵刺痛,突然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一些久远得早已不愿想起的往事,喉咙若堵,再难说出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