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野心下大凛,知道鲲鱼即将浮出海面。当年在北海平丘便曾领教过这太古凶兽的威力,一旦纵其肆虐,青龙舰队势必被撞为齑粉!当下纵声长呼,命令各舰迅速合舱下潜,朝东逃散。

当是时,又听轰隆震耳,那水柱四周惊涛喷涌,层层掀翻,陡然朝外荡漾开一个方圆近百里的漩涡,遄流怒转,整个大海似乎都被搅动起来了。

桅杆剧晃,下方惊呼不绝,偌大的青龙旗舰被狂流卷扫,竟如纸鸢般飘荡打转起来。“格啦啦”一阵裂响,扶桑木所制的巨桅拧如麻花,帆旗尽裂,哨台上的几名将士惨叫着冲天抛甩,遥遥坠入惊涛之中,瞬间踪影全无。

班照脸色涨紫,奋尽周身神力,将舵盘死死绞住,喝道:“快快入舱,下潜……”话音未落,舵盘反向急转,重重撞在他胸口,他“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登时朝船舷外飞去,幸被六侯爷抢身抓住,齐齐趔趄摔倒。

船身飞旋,众人大乱,热锅上的蚂蚁般在东摇西倒的甲板上穿梭奔逃,不断有人甩飞而出。

二八神人哇哇大叫,合力抓住那飞速乱转的舵盘,想要将方向重新矫正,岂料用力过猛,“喀嚓”一声,舵盘竟被扯裂成数瓣,八人纷纷后仰踉跄。

拓拔野不及多想,抓住桅杆,绕身急冲而下。真气爆涌,随着身势逆向旋舞,将船舰转势硬生生顿住。蓦一翻身,抓住舵把,凝神喝道:“定!”

定海珠光芒怒放,从他口中划出一道银弧,直冲入那沸腾狂涛中,“轰!”鼓起一片刺目白光,天海陡亮。

狂风陡止,冲天水柱坍塌回落,就连那绵延百里、狂猛遄急的巨大漩涡亦急速消散开来。海面上虽仍波涛起伏,摇曳着众舰跌宕沉浮,但比之方才那吞天盖地之势已大转平静。

群雄面面相觑,骇然忐忑,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燮沨吐了口长气,又惊又佩,道:“龙神陛下神力通天,名不虚传。”

拓拔野心中却如悬巨石,殊无半点松懈之意,紧握舵把,凝神四扫,一边感应鲲鱼的方位,一边呜呜吹响号角,指挥舰队转向,朝东南疾驶。

这支舰队由龙族、汤谷两大水师混编而成,数年来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早已练就了遇变不惊的定力。霎时间,各舰号角长吹,此起彼伏,群雄听从号令,有条不紊地奔入底舱,各就各位。

风浪呼啸,极光在漆黑的天海之间变幻乱舞,左前方波涛汹涌,浮冰接连迸裂。

拓拔野念力扫处,只觉一股狂猛得难以形容的气浪正急速涌来,心下凛然,沉声道:“王爷,鲲鱼来势极快,现在逃离已经来不及了。根据《大荒经》记载,此处东南十里外当有千丈深的海壑,你来指挥众舰,沉潜到沟壑之中,我去将鲲鱼引开……”

话音未落,海底又传来一阵低沉的呜鸣,震得他脑中“嗡”地一响,气血翻腾,剩下半句话竟说不出口。

几在同时,银光电舞,定海珠破浪而出,“哗”地一声,船身剧震,巨浪滔天,整个海面象是突然炸沸开来,竟将旗舰瞬间掀起数十丈高。众人腥甜狂涌,天旋地转,纷纷腾空抛跌。

拓拔野大凛,收住定海珠,挥袖横扫,一记“万川汇海”将群雄卷入底舱,喝道:“闭舱,下潜!”借势飞旋冲起,双掌横托,将整艘旗舰凌空推移出百余丈外。

“轰!”前方漩涡喷天倒旋,急速隆起一个青黑色的巨大“山丘”,光洁顺滑如绸缎,在极光照耀下,闪烁着瑰丽的光泽。

海水层层排涌,涡流狂猛,靠近外沿的几艘战舰避之不及,登时卷绞而入,顷刻间被那狂涛接连猛击,轰然迸裂,寸寸炸散,惨呼声凄厉不绝。

狂风怒号,断木、碎铁缤纷乱舞,流星密雨似的擦着他的护体气罩纵横飞过,撞入海里。

拓拔野踏浪高冲,御风直上,如大鸟般翩翩飞起。低头俯瞰,那“山丘”急速隆起,将整个海面朝上拱来,波涛重重喷涌,又重重崩塌。四面八方如黑云滚滚奔走,推掀起无边无际的惊涛骇浪,白沫纷扬。

六十余艘青龙、汤谷战舰收桅合舱,徐徐朝海底潜去,在鲸波跌宕下,宛如一条长蛇,蜿蜓东南。

巨大的鱼背不断隆起,整个海面仿佛全都倾斜卷起了,大浪翻腾,冲天奔涌,层层叠叠地掀起数百丈高,绵延百余里。触目所及,仿佛到处都是怒啸奔腾的狂狮雪马,就连高空中惊啼飞翔的冰鸥雪鸟,也成群连片地被那狂涛席卷吞噬,片羽不存。

拓拔野心下凛然,船舰速度再快,又焉能快过飞鸟?舰队距离鲲鱼外沿不过百丈,只要它张开巨口,方圆数里的海水顷刻间便将全被其吞入肚去。要想保全群雄性命,惟有拼死一搏了!

当下咬破手指,将鲜血涂在天元逆刃上,翻身朝着那鲲鱼气孔急冲而下,凝神运气,将当日的鲲鱼解印诀颠倒念道:“太古有凶魔,天崩复地裂,四海洪波起,乾坤无宁日,女娲镇三兽,北溟封鲲鱼,龙牙平丘锁,千秋一梦沉……”

“叮”地一声,真气破锋怒爆,如极光喷薄,绚丽夺目,又如霓虹贯空,在漆黑的天海之间划过一道弯弯的霞芒倏然破入鲲鱼气孔。

“呜!”惊涛如炸,海面掀卷,鲲鱼火吼下沉,那巨大遄急的漩涡陡然塌落,四周狂浪亦随之层叠坍塌,滚滚下旋。

接着又听一声天崩地裂似的咆哮,水柱又从其气孔冲天喷出,拓拔野呼吸一窒,象被万千山岳当胸怒撞,腥甜狂涌,虎口登时震裂,险些便脱手飞跌。

又惊又怒,反倒被其激起汹汹斗志,喝道:“好畜生,下去罢!”真气如潮汐滔滔卷涌,双手合握,连人带刀朝下逆旋飙冲,将微微抬起的鲲鱼巨背奋力抵住,口中念念不绝地诵着封印诀。

鲲鱼怒吼,巨背狂震,海面波涛怒涌。那道水柱从气孔中汹汹喷射,猛撞在极光气刀上,分裂为无数道冲天水花,在霓芒映照下,如天河彩瀑,绚丽难言。

拓拔野周身如遭电击,剧颤不已。饶是他五德毕备,真气雄浑,又修行天子心法三载有余,与这太古第一凶兽这般对抗,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被其水浪重重喷撞,骨骸、经脉直如要震散一般,更毋论将其重新封印了。当下惟有咬紧牙关,奋力强撑。

天元逆刃嗡嗡龙吟,那道虹霓似的极光气刀被抵得越来越弯,他胸肺憋闷,直欲迸爆,眼角瞥去,遍海波涛如沸,冰山漂移,舰队已尽数沉潜入海,只要再熬上片刻,便可全身而退,稍作喘息。

当是时,忽听一人哈哈大笑道:“想不到龙族数万男儿,尽是缩头乌龟,只留龙神孤身一人对战鲲鱼。既是如此,我也单枪匹马,来与拓拔陛下较量一番!”右下方狂风怒卷,一道人影急冲而来。

霓光照耀,那人脸上血肉模糊,到处紫红金绿,尽是化脓恶疮,前额、颧骨、双耳,分别长着七个小头,其中四个更只剩下一半,眼珠骨碌碌地转动,笑容狰狞丑怖,正是天吴。

拓拔野惊怒交迸,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撞到这死仇夙敌!意念方分,鲲鱼纵声狂啸,巨背陡然朝上一拱,水柱轰然爆涌,将他撞得脏腑如裂,金星乱舞。

“呼!”衣裳倒卷,霓光刺目,天吴人在数十丈外,“古兕瑰光斩”的锋芒却已迫面劈至,激得他护体气罩猎猎鼓舞。

纵使他神功盖世,也绝不可能在压镇鲲鱼的同时,挡开这记雷霆猛击;但若此时避让,鲲鱼势必破浪冲起,将青龙舰队尽数吞纳!

进退两难,惟有冒险一试。拓拔野思绪急转,大喝声中,突然抽起天元逆仞,翻身倒弹。

“轰”地一声,压力既消,那鲲鱼立时朝上隆起,水柱爆喷,果然不偏不倚地猛撞在“古兕瑰光斩”上,力势之猛烈,堪比火山迸爆。

天吴猝不及防,闷哼一声,霓光摇碎,朝外冲天飞退。虽无大碍,亦被震得气血翻腾,呼吸不畅。

拓拔野御风念诀,环绕着水柱飞旋电冲,又是一记“银河落海”,极光气浪滔滔奔泻,“轰轰”连撞在鲲鱼气孔上,又将它硬生生地往下压落了六七丈。

他一退一进,看似简单,实则颇为聪明玄妙。鲲鱼与他蓄势对抵了这许久,方一撒手,正是其冲击力最强之时;等它冲抬而起,与天吴的气刀相撞,气势又已消掉了近半;此时再聚气猛击,自是事半功倍,大占便宜。

天吴偷袭不成,反而差点被他算计,更是怒火攻心,纵声厉笑道:“想不到相别三载,龙神陛下还是这般胆小如鼠,不敢正大光明地和我对决,只会使些耍赖使诈的小伎俩!来来来,且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能耐!”

双掌化爪,绚光倒旋,宛如两道羊角飓风呼呼怒转。四周水浪被其所卷,顿时螺旋乱舞,聚如漏斗,越转越大。就连海上跌宕起伏的冰山也突然一一破空飞起,朝他双手气旋冲来。

天吴修成八极大法后,原本便已臻太神之境,当日天帝山上为拓拔所败,羞恨震怒,一心雪耻洗恨,又闭关修炼了半年有余,将北海狱囚的真元尽数吞收,真气更加狂猛罕匹。此刻与夙敌狭路相逢,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必欲置其于死地。

拓拔野在其下方,但觉狂飙猛烈,气息如堵,双脚竟情不自禁地高高扬起,朝着他气旋中央寸寸移去。心下大震,鲲鱼的抬举之力原本便已让他难以抵受,再被这厮如此卷绞,只怕不等青龙舰队逃入海壑,自己便要冲拔飞起,被他气旋吸尽真气了!

冰山破空,纵横乱舞,接连猛撞在他周遭气罩上,缤纷迸炸,越来越繁密,越来越猛烈,震得他左右摇晃,难受已极。

眼见再难支撑,只听下方一女子遥遥娇喝道:“无耻鼠辈,偷学了颠三倒四的‘八极大法’,竟敢在伏羲门前算八卦!阿大、阿二,将他的脸皮揭下来,晒成干脯!”八道人影交错冲来,“咿呀”怪叫,赫然正是林雪宜与八斋树妖。

“嘭嘭”连声,冰山四炸,头顶的八极气旋吸力陡消。拓拔野舒了口气,精神大振,有此八人相助,当可逼退天吴,与巨鲲多对峙片刻。

念头未已,右上方突然狂风呼啸,五色绚彩如极光怒卷,滚滚冲来。他心下又是一紧,翻天印!

果听广成子的声音哈哈大笑道:“朝阳水伯与龙神陛下生死对决,你们这些木头疙瘩来搅什么乱?女娲神石在此,还不快快滚蛋!”

五色石印势如闪电,急速破风怒吼,霎时间便膨胀了数十倍,劈头盖脑地朝着二八神人轰然猛撞。

八斋树妖对伏羲、女娲极为敬畏,瞧见这五色补天石所制的神印,气势上早已馁了七分,竟畏头缩脑,不敢抬手硬接,被那气浪推震,登时“哇哇”乱叫,四下抛飞。

广成子长笑声中,不给他们丝毫应接之机,翻天印横空转向,绚光火爆,彗星似的拖曳着滚滚霓光,朝拓拔野当胸尖啸撞来。

“嘭”地一声闷响,护体气罩瞬间迸裂。拓拔野气血乱涌,一颗心直欲跳出胸腔,转眼望去,茫茫冰洋,惊波沸涌,已然瞧不见舰队踪迹,心中陡松,纵声大笑道:“伏羲转世在此,尔等妖魔小丑,还不快快滚蛋!”

蓦地急旋定海珠,抽刀翻冲,借着那道滚滚水柱破空飞旋,“呜——”鲲鱼陡然咆哮抬头,纵横数十里的巨背高高地冲出了海面,无数道水浪层层叠叠,喷天卷舞。淼淼北海,尽皆沸腾。

拓拔野五气激化,天人相感,长啸声中,仿佛与四周冲天水浪同化一体,天元逆刃光浪爆舞,霎时间如巨龙滚滚怒卷,猛撞在翻天印上。

“轰!”霓光四炸,石印冲天。

这一击势道之猛,不啻于将鲲鱼之力、汪洋巨浪尽数带上,广成子、天吴哪能抵挡?登时鲜血狂喷,双双如纸鸢高飞飘荡。就连二八神人被那气浪扫震,亦狂呼乱叫,手舞足蹈着破空飞起。

惟有拓拔野因势利导,借力随形,在漫天狂飙骇浪之间飘摇回转,毫发无伤。低头望去,鲲鱼竟已冲起数百丈高,巨大的脊背绵延千里,仿佛巍巍雄岭,横跨于北海之中,气孔四周雾汽蒸腾,宛如白云缭绕。

那呜鸣声如雷霆震耳,天摇海动,下方波涛滚滚飞旋,突然朝下齐齐塌落,现出一个纵横数十里的黑洞来,周围遍布着一圈长达千丈的獠牙锯齿,银光闪闪。狂涛奔泻,漩涡怒转,整个海面仿佛都被那张巨口吞纳了。

拓拔野当日虽已目睹其威,此刻重见,仍是心神俱震,难以相信世间竟有如此巨大之物。一旦让这凶兽再现于世,莫说这区区万里北海,九州五族,只怕都要为其所噬!

归根结底,都是当日自己为求脱身,冒险解印鲲鱼,让天吴知晓法诀,才有了今日之祸。眼下要想将它重新封印,已是绝无可能了,惟有趁着它尚未造成大害,将其奋力击杀。

想起那日流沙仙子所说的话,更是热血上涌,归心似箭,当下再不迟疑,紧握神兵,纵声长啸,朝着那深不见底的鲲鱼巨口疾冲而下。

第十章 千秋一梦

涡流滚滚,跌宕回旋,腥臭浊气扑鼻欲呕。

拓拔野顺着鲲鱼的食道急冲而下,也不知过了多久,瞥见左前方有一个极为眼熟的腔洞,心中一动,拔身飞旋冲入。抬头望去,果见上方肉壁上刻着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洞房禁地,青帝及臭鱼烂虾不得入内”,正是当年自己戏谑之笔。心中一酸,热泪竟险些涌出眼眶。

往里走去,每隔数丈,肉壁上便刻了一行大字,有的是他所刻,有的则是龙女笔迹,皆是当年受困鲲腹,聊以消遣的游戏笔墨。或揶揄素帝,或记录趣事,或彼此出上几道谜题……此刻观之,彼时彼景鲜明如昨,龙女的音容笑貌更是历历在目。时而莞尔失笑,时而酸楚如割,悲喜交掺,难言其味。

穿过这迷宫似的蜿蜒的腔洞,前方陡转高阔,他轻车熟路,左折右拐,到了一个隐秘的洞室中,空气大转清新。

洞室正中是一个鲸鱼骨架所制的大床,床上整整齐齐地叠着兽毛、鱼皮缝制成的衾被。四周摆放着各式冰桌、冰橱,样式虽然简陋,却一应俱全。正是当年他与龙女的“洞房”。

拓拔野怔怔地站着,胸膺如堵,恍如隔世。鲸油灯早已灭了,冰盆内的鳕鱼肉冻如晶石,石壁上的百余道刻痕犹在,洞角那十二个鲸鱼骨末制成的沙漏依旧在无声地流逝。

冰镜前的骨梳上,萦绕着几丝火红的秀发,他轻轻地抚摩着,指尖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六年来,从未有如此刻这般接近她,也从未有如此刻这般想念她,想要低声呼唤她的名字,心中却象被发丝紧紧缠绞,痛楚得几欲窒息。

故地重游,一切与从前离开时浑无变化,奈何朱颜不再,四壁徒立,纵有琳琅满目,亦不过空空如也!

热泪一滴滴地落在冰案上,如水波般洇化荡漾。恍惚中,他仿佛又瞧见那张颠倒众生的妖娆笑靥,瞧见那双温柔如水热烈如火、让他生让他死、让他足以忘却世间一切的眼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