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她那原本馥郁勾魂的幽香。也仿佛氤氲成了霜风里的秋菊、冰雪后的腊梅,闻之醍醐灌顶,心神俱醉,却不敢有半点轻慢。

望着她嘴角微笑,淡定自若地从他眼前、从人群中翩翩走过,拓拔野心中那无边的空茫全都化作了剧烈的锥痛和恐惧。多么害怕、多么害怕一伸出手,她又如轻烟飘渺、水波涣散!

※※※

洞室中鸦雀俱寂,掉针可闻。

泊尧趁广成子分神,蓦地挣开他的五指,憋红了小脸,剧烈咳嗽,喘着气愤愤叫道:“娘,你可算来啦!这些恶人闯进我们家,抓走螣儿,你快吹角好生教训他们!”

雨师妾嫣然一笑,柔声道:“傻孩子,你说的‘丑八怪’便是你亲舅舅,又怎会真与我们为难?”转身凝望着天吴,悲喜交织,微笑道:“大哥,好久不见。你的小外甥很是淘气,如果冒犯了你,可别见怪。”

天吴眼眶微微一红,冷冷道:“你投敌叛族,早已和我恩断义绝,这‘大哥’二字我可授受不起,我也没如此好福气,有这么个外甥……”

泊尧“呸”了一声,怒道:“你才不是我舅舅呢。我舅舅是水族少有的大英雄,相貌堂堂,对家里人最是照顾爱护,又怎会是你这无情无义的丑八怪!”

广成子哈哈一笑,将他放了下来,道:“雨师国主,水伯神上对你情深义重,天下尽知。你何苦鬼迷心窍,为了那薄情寡义的拓拔小子,连自己的大哥、族人全都不要了?只要你现在改悔,帮我们擒住那小贼,立刻便能合家团圆,共叙天伦,享尽荣华富贵……”

雨师妾听若不闻,凝视着天吴,柔声道:“大哥,我既已嫁给拓拔野,理当事事为他着想,生为其妇,死为其鬼。你要杀要剐,我自无半句怨言。但是泊尧又有何罪?他血脉中所流的,也有一半是朝阳谷的血,难道你真忍心任由外人这般欺侮他么?”

“住口!”天吴脸色一沉,愤怒无已,森然喝道,“你若真知道内外有分,就不会冒渎我朝阳谷列祖神灵,和那拓拔小贼生下这么个孽种来!那小贼待你有什么好?你不过消失几年,他便按捺不住要迎娶西陵公主为妻了。你当他是宝,生死不移,他却视你如草,朝夕可抛!”

拓拔野心中如刺,脸上热辣辣地一阵阵烧烫,他虽然片刻也未曾忘记龙女,更无丝毫负她之意,但被水伯这般疾言厉色地呵责,仍是倍觉愧疚。

雨师妾却毫不惊诧恚怒,摇了摇头,柔声道:“大哥,我不知道这几年中,大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从前我丑贱为媸奴也罢,红颜变白发也好,拓拔都真心相守,不离不弃。待我之心,一如我所待他。所以就算他当真要娶西陵公主,也必定有他的理由,不管是什么理由,我都会全力支持,毫无保留。”

天吴怒极反笑:“好,好!你既执迷不悟,愿受天下人耻笑,那也由得你。横竖你不再是我朝阳谷人,生死荣辱,都与我没半点相干!”

雨师妾微微一笑,道:“大哥,我知道你心底里依旧关心我,所以才会这般说。但你可知喜欢一个人到了极致时,不是两两相依,而是同化一体,无论是万水千山,还是生老病死,都不会将彼此隔绝分离。只要两心如一,戚戚相印,世人如何看待,怎生评价,又有什么关系?”

拓拔野热血上涌,泪水瞬间迷蒙了眼睛,刹那之间,这些年所有的辛酸、坎坷、磨折……尽皆化作了轻烟袅散;强虏大敌,生死成败,也全都变得无关紧要了,他仿佛突然又变回了从前那无所畏惧、洒落不羁的傲岸少年。

广成子拊掌大笑道:“好一个情如金石的痴情女子!既然水伯苦心相劝,也无济于事,不如成全这对痴情怨偶,让他们一家三口同眠鲸腹,千秋万载,永结同心。”

提起泊尧,笑道:“雨师国主,右边五百丈外,便是鲲鱼气孔。在那里吹角,整个北海都能听着。拓拔龙神若真如你说的那般痴心,听到你的苍龙角,必定会不顾一切地赶来。但他若是变了心,嘿嘿,那你就怪不得我啦。”

强良、九凤仙子等人见天吴默然无语,知他也已同意,当下将龙女团团围住,簇拥着朝右边腔洞而去。

拓拔野凝神扫探,果然听见彼处传来浩荡呼吸与洪流澎湃之声,当是鲲鱼气孔无疑。想起当日将晨潇、雨师薇托送而出的情景,更无顾虑。当下东折西转,抄捷径抢先掠到了气孔附近。

热气蒸升,灼烫如火,四周白蒙蒙一片,什么也瞧不真切。四周肉壁遥遥环立,上方是直径达数千丈、高不可见终点的气孔长道。鲲鱼吸入的海水则在下方滚滚沸腾,宛如碧绿的熔岩,再过片刻,便要随着鲲鱼的这次呼气,一齐朝气孔外喷薄了。

过不片刻,众人影影绰绰地从那水汽云雾中走了过来。

拓拔野火目凝神,真气毕集,右手紧紧地握住天元逆刃。心中嘭嘭狂跳,掌心中满是汗水。他生平经历了多少凶险恶战,却从未有如此刻这般紧张。这一刀劈出,关乎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更是他苦苦候守的幸福。

三百丈……两百丈……一百丈……八十丈……五十丈……越来越近了,近得连众人肌肤上的汗毛他都可以历历看清。广成子的五指依旧扣在泊尧的脖子上,九凤、强良一左一右,夹护在龙女两旁,只要他们稍一用力,万事俱休。

“轰!”当是时,那沸腾翻滚的水浪突然喷爆了,在汹汹白汽的推涌下,象一条巨大的青龙从眼前咆哮破空,滚滚而上,轰鸣声震耳欲聋。

四壁收缩,天摇地动,众人心神俱是一颤。

拓拔野更不迟疑,天元逆刃、极光气刀轰然合一,凌空怒劈。“嘭”地一声爆响,五气循环,相生相克,四周所有的水浪、炎风、蒸汽……被其席卷,瞬间同化为一,狂飙似的朝众人扑面撞去。

这一刀看似简单无奇,却凝聚了他修炼“天子心法”整整三年之所得,天人相感,万物同化,几乎已臻化境。

众人呼吸一窒,纷纷倒撞横飞。几在同时,他疾冲如电,鬼魅似的斜掠插上,一把抓起从广成子手中松脱而出的泊尧,回身一记“星飞天外”,猛劈在广成子仓促打来的翻天印上,将他震得踉跄飞跌。

还不等众人回过神来,他又接连几记“天元诀”,绚光爆舞,夭矫回旋,杀得天吴、强良招架不迭,哈哈长笑道:“多谢水伯美意,千里送鲲鱼,让我们合家团圆,共叙天伦!”翻身倒掠,顺势抱住龙女,旋身冲入那滚滚狂流,朝气孔外破空喷去。

这几下一气呵成,快逾闪电,待到众人惊哗起时,他早已怀抱着母子二人,冲天飞出数百丈高。

雨师妾“啊”地失声低呼,怔怔地望着他,双颊酡红如醉,又惊又喜,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相别数年,拓拔野的修为日新月异,当世罕匹,方才屏息敛气站立一旁,竟连她也嗅察不着半点气味!

拓拔野心中欢喜得几欲爆炸开来,紧抱二人飞旋上冲,哈哈大笑道:“夜长有时尽,相逢岂无期?好姐姐,可惜这鲲鱼不是三生石,腥臭水浪更非不老泉!”蓦地低头吻落,紧紧封住了她的双唇。

他来得那么凶猛而又恣肆,宛如暴雪崩山,宛如野火蟟原。她脑中嗡地一响,天旋地转,周身仿佛岩浆喷薄,和他一起熔化了,炸散了,毁灭了,变成了万千纷乱的虚无……

她软绵绵地环臂抱着他,仿佛化成了轻絮,变作了流云,悠悠飘荡在无穷无尽的碧虚;又仿佛碾作了微尘,散成了细雨,扬扬坠落到深不可测的渊底……

她仿佛听见春风吹开了花蕾,溪流漱洗着山石;仿佛看见细雨击碎了池塘,荷叶染青了月色……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每一个萌动的春天,每一个美丽的盛夏,每一个梦想和等待的夜晚。

她仿佛看见那时的夜空,那时的星辰,看见流星划过时她许下的每一个心愿,看见那与他交错而过的、纯净如冰雪的青春。

隐隐约约中,她又似乎听见水浪轰鸣,鲲鱼咆哮,泊尧在耳畔怒道:“呆头兔,你吃了猛犸胆儿啦,快放开我娘!她是我的,不许你亲她……你还亲!你还亲……”心中一颤,泪水如春洪决堤,胸膺中却充盈着无边无垠的欢愉喜悦,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哭呢,还是在笑。

狂风吹来,万象缤纷,倏忽尽散。她紧紧地抱住他,泪水在她与他的舌尖泛开,跌宕成甜蜜而酸楚的五味。

水浪高喷,夜穹无垠,瑰丽的极光在他们四周飞旋闪耀,映照在下方淼淼冰洋上,仿佛很久远的夏夜,那漫天怒放的烟花。

夜长有时尽,相逢岂无期?共枕三生石,齐漱不老泉。南国春暖花开,北海极夜将尽,她等了一生零五年十一个月又二十三天,终于等到了他。

而这一次,终于不再是梦里。

第十一章 涿鹿风云

夜色茫茫,星稀月朗,寥落地悬挂在无边无垠的涿鹿之野上。大风呼号,鼻息间尽是尸臭与草木烧焦的气味。

蚩尤衣袂猎猎,昂然兀立,四周枪戈横斜,尸横遍野,远处依旧有火星在隐隐跳跃。众将士正三三两两,举着火炬穿行其间,搜寻伤者。

漫天兀鹫尖啼,争相扑落,或啄食眼珠,或拽扯肠子,彼此扑翅奔踏,抢成一团;周遭有人走近,立时轰然飞散,但盘旋片刻,便又重新俯冲而下,循环反复,驱之不去。

他弯下腰,抓起一捧土,湿漉漉的泥中大半是暗红的血,心中悲郁如堵。

短短一日,这苍茫无边的草野又吞噬了多少九黎男儿!他们踏过炎沙,涉过冰河,翻过高不可攀的崇山雄岭,杀过不可计数的剽悍凶敌,最终却依旧骨埋碧草,血染黄沙,成了鹰鹫的腹中之物。

这些年来,为了梦想中的蜃楼城,纵横万里,南征北战,从未有过片刻的退缩恐惧。但当此刻,狂风呼啸,苗刀长吟,血沙从指缝间籁籁飞散,突然之间,他竟觉得从未有过的疲惫与苍凉。

一路向西,势如破竹,距离阳虚城已不过三百余里,十年壮志,仿佛指日可酬,然而他却付出了何等惨重的代价呵!

八万苗军身经百战,戟折甲裂,存者不足三成。单只这七日间,血战而死的将士便有一万两千余人,其中甚至包括了与他亲如叔侄的狂人段聿铠,汤谷旧部夏猛、沙真山。以及九黎的雷波与阿皮。

万里山河尽枯骨,五族烽火犹未销。还要经历多少鑫战,掩埋多少勇士,才能击败帝鸿,让天下处处尽是蜃楼城?

忽然又想起当年羽青帝所说的话来。当时年少轻狂,血气方刚,尚不能真正体会其意,如今方知此中艰辛。

远处号角声似有若无,清寒旷远,和着周围低沉的战歌与鸟鸣,更觉彻骨森冷。蚩尤极目四望,东南西北数十里外,篝火隐隐,如星河迤逦,连成一片。他们已被土、水两族三十万大军重重包围,过了凌晨,又将是连番鑫战。不知明夜此时,还会有多少九黎战士幸存下来?

心潮汹涌,双拳紧握,掌心中的碎石都被捏作了齑粉,籁籁纷扬。

晏紫苏见状,又是怜惜又是难过,上前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正想说些激励话语,腥风扑面,突然觉得一阵强烈地烦闷恶心,忍不住“哇”地弯腰干呕起来。

蚩尤猛吃一惊,只道她受了内伤,忙扶住她肩膀,将真气绵绵传入。

晏紫苏脸色苍白,摇了摇头,双颊又泛起红晕,微笑道:“没什么,只是这尸臭味太过刺鼻啦。”心中却是一阵酸苦甜蜜,暗想:“呆子,你就快有一个小鱿鱼了,还不知道么?”

以蚩尤的超卓念力,原本不难察觉她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但这半年来全心战事,对她难免有所疏忽。尤其这一个多月来,姬远玄以十余倍兵力,合围包抄,四面埋伏,将九黎苗军诱困在涿鹿之野,每一日战况都极之惨烈。晏紫苏不愿他有半点分神,故而也绝口不提。

当是时,又听远处脚步沙沙,转头望去,柳浪领着一行人走了过来。当先那人银盔白甲,背负双枪,身上鲜血斑斑,正是金族“雪鹫将军”古思远。

两人又惊又喜,蚩尤大踏步上前,笑道:“古将军,你们可算来了!广成子和百里春秋已经被打退了?陆虎神与黄天犬的大军现在何处?”

古思远神色凝重,朝他躬身行礼,沉声道:“苗帝陛下,陆将军与黄神上虽已突破符禺山之围,但一时半刻,还是不能击溃鬼国尸兵;拔祀汉与天箭的寒荒军也被水妖阻在了中曲山一带,无法赶来。古某奉陛下与素女之旨,率领五千飞骑军先来增援,却被王亥、大鸿拦狙,伤亡甚众,只余九百骑兵到此。”

晏紫苏心中一震,大为失望。

连月来,火族、木族内战正酣,自顾不暇;拓拔野的青龙舰队虽然凯歌高奏,但自入北海后,便渺不知其踪;晨潇所率的蛇族大军也被水妖包抄,在边春山一带陷入苦战。

苗军虽所向披糜,深入土族腹地,奈何遥无援应,又被帝鸿与水妖大军重重包围,要想仅凭一己之力攻破阳虚城,打败贼敌,断无可能。这七日来,血战涿鹿之野,寸步不退,便是等候金族援兵,来个东西夹击,岂料却盼来了如此消息。

古思远又将一路打探的情报一一道来。众人越听心情越是沉重,晏紫苏方才的满腔喜悦更是荡然全无。

己方的各路援兵尽被拦截便也罢了,帝鸿还从西海各蛮国调集了一支十万人的大军,源源不断地往涿鹿之野赶来。与此同时,水族的三大军团也已击退了蛇族大军,正从北边与东北侧向涿鹿全速逼近。

苗军马不停蹄接连征战了六个月,早已粮尽马乏,就连枪尖、刀锋都已刺钝卷刃。一旦敌军全线合围,寡众悬殊达二十五倍,即便苗军再过骁勇善战,也断难全身而退。

眼下唯一的法子,便是趁早掉头,杀出重围,尽快与盟军会合,而后再休憩整顿,重谋伐举。

晏紫苏心下雪亮,却对丈夫最是了解不过,以他桀骜刚猛、一往无前的性子,岂会甘心在强敌面前畏缩退逃,功亏一篑?即便他肯听自己之劝,那些剽勇凶悍的九黎将士,又焉能忍受这等奇耻大辱,不为战死的弟兄报仇雪恨?

滑到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故意转头道:“柳军师有何妙策?”这几年来的行军打仗,蚩尤每每听从柳浪之计,少有败绩,对他越来越加倚重,苗军将士亦颇信其言;只要他主张突围撤退,多半品还有转机。

众人纷纷朝柳浪望去。

柳浪沉吟道:“帝鸿诱我们孤军深入,便是想切断援应,全力围歼;如果再不尽早突围,势必成瓮中之鳖,任人宰割。但眼下北边,有水妖八万精锐,南边有应龙、王亥四万兽骑,帝鸿亲率十万大军镇守西侧,东边则是水、木九万联军。若是朝北、朝东突围,即便冲杀得出,势必要迎头遇上水妖的三大军团,正中贼军下怀。最为稳妥的,自是向东南方突围。但是……”

摇了摇头,道:“但是帝鸿素来阴狡毒辣,计算精准,又怎会给我们留下这等明显的空隙?我遣人仔细查探过了,东南山谷陡峭蜿蜒,地势险要,恰好是洋水、黑水交汇之地。眼下春雪初融,河水原当极为充沛湍急,但那里河道居然干涸如小溪,忒也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