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红光越来越大,遮天蔽日,中间是一大抹绛紫色的阴影,仿佛一只巨大得无以形容的怪鸟,正张开双翼,当空仰颈尖啸。

“大金鹏鸟!”赤霞仙子倒吸了一口凉气,泪水却倏然涌出了眼眶,悲喜恍惚,低声道,“是你!”

“轰!”大鹏尖啸声中,双翼猛地朝下遥遥拍舞,狂飙怒卷,红光冲天,赤水北岸登时冲爆起数十丈高的滚滚火浪。

炎帝众将士登时浑身着火,惨呼着扑打狂奔,顾不得水中蛊毒,纷纷朝阪泉河里跃去,水花四溅。

“妹子!”烈炎惊骇悲怒,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烈烟石化身女魃后,虽然也曾几次显出大鹏兽身,但从未变得这般巨大,其威力更未曾有如此可怖。单以此翼击之力,几乎便可让千军涂炭,万里焦土!

阪泉河两岸欢呼如沸,战鼓如雷,只听一人遥遥朗声道:“二弟,拓拔小贼已葬身北海鲲腹,蚩尤、夸父也已被寡人分尸枭首。普天之下,再无人可挡我黄土王师。你又何必飞蛾扑火,螳臂当车?”

那声音雄浑高越,一字字地穿透大鹏尖啸与四野轰鸣,清晰地在众人耳际回荡,正是姬远玄。

众人哗然,又惊又怒,不知真假。

烈炎运足真气,高声喝道:“姬远玄,你为了一己野心,弑父杀兄,结党妖魔,陷万民于水火,也配称什么‘王者之师’?我三弟、四弟何等英雄人物,以你这等幺魔小丑,也能伤得分毫?你若还有半点廉耻之心,就立即放下屠刀,改邪归正,看在往日结义情分上,我还可为你向天下人求情……”

姬远玄哈哈大笑道:“很好。既然二弟是不到昆仑心不死,那么寡人便让你、也让天下人瞧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话音方落,号角、鼓声、狂风齐齐顿止,那大金鹏鸟亦收住尖啸,张翼盘旋。

岸边火势渐渐转小,只见阳光下,旌旗猎猎,数以万计的土族大军正穿出山林,越过草坡,漫山遍野地朝着阪泉河北岸包拢而来。军容整肃,蹄掌声、步伐声、车轮声……“隆隆”轰鸣,整齐而有节奏,震得脚下大地微微颤动。

当先一排战车辘辘疾驰,姬远玄昂然站在正中的旗车上,金冠黄袍,脸带微笑,神采飞扬。应龙、武罗仙子等土族贵侯、大将分立在两侧的战车上,每辆战车的旗杆上都悬挂着一个惨白的人头,随风摇摆,瞧来诡异已极。

烈炎等人凝神细望,无不如被重锤猛击,脸色齐变。姬远玄战车上悬挂的那颗人头,浓眉高鼻,刀疤斜布,怒目圆睁,虽然已死,神情却带着说不出的桀骜、凶暴与狂霸,让人望之凛然,赫然正是蚩尤!

其余战车上悬挂着的另外三十余颗人头,竟分别是夸父、段聿凯、雷波、阿皮、风翼轩等人。

再往后望去,土族众兽骑个个手持长枪,矛尖上也都各系着若干颗血淋淋的头颅,想来全都是九黎苗军与古田将士。

火族群雄最为担心之事终于发生,一时间惊怒骇惧,鸦雀无声。祝融朗声道:“姬远玄,你想要造谣作假,也当做得逼真一些。单凭这些不知哪里砍来的人头,便想混淆视听,消我三军士气么?”

姬远玄笑道:“想不到祝火神堂堂长者,竟也说出这等幼稚可笑的话来。既然还是不信,寡人就再让你们辨断分明。”拍了拍手,后方将士又推出百余辆囚车。

众人心中又是一凛,但见第一辆囚车上坐着一个明眸雪肤的紫衣女子,仰着头,眼中泪光滢动,对周遭一切视若不见,只是痴痴地凝望着蚩尤摇曳的头颅,和空中那道赤芒气旗。

虽然尘土满面,神容憔悴,却掩藏不住那明丽照人的绝世容光,正是素有“千面美人”之称的青丘晏紫苏。其后的囚车上,则分别枷锁了赤松子、风伯、柳浪、盘谷等人。

赤松子浑身鲜血,手腕、脚踝都被混金链钉穿,牢牢地锁在玄冰铁车上,动弹不得,脸上却浑无惧色,哈哈狂笑道:“姓姬的,枉你身为一族之君,只会用这些无耻卑劣的招数,羞也不羞?有胆子便将八郡主放了,你和老子一对一地比划比划,老子若是输了,要杀要剐,悉从尊便。你要是输了,就支一口大锅,自己跳进去煮成肉羹,也不枉你这副尊容……”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应龙的长鞭已猛地抽在他的脸颊上,登时肉开骨裂,鲜血激溅。

火族群雄早已将他视如自己人,眼见他惨受囚辱,无不大怒,纷纷拔刀叱骂,便欲冲上岸去。

姬远玄笑道:“手下败将,何以言勇?”也不理他,走下战车,踱到柳浪的囚车旁,斜斜抽出钧天剑,一字字地微笑道:“柳军师,炎帝不信寡人之言,不如由你来告诉他,不投降我土族王师者,是什么下场?”

柳浪脸上血污斑斑,神情却颇为从容淡定,叹了一口气,道:“不投降土族王师者,自然是乱臣贼子,必当被分尸挫骨,枭首示众……”

众人哄然,他又话锋一转,提高声音道:“不过早在十年前的东海汤谷,我们便已被轩辕黄帝感化,投降了土族王者之师。轩辕黄帝乃土族帝胄,又是神帝使者、伏羲转世,德高望重,万民臣服。倒是你们这些篡权欺世的乱臣贼子,假借黄帝之名,祸乱天下,必当被分尸挫骨,枭首示众……”话音未落,剑光一闪,他的头颅顿时被斩飞旋舞,血光喷射。

众人大哗,姬远玄摇头道:“死到临头,还逞口舌之利。”剑锋一转,撩在盘谷颈上,道:“盘将军,你是盘古大帝的后人,所说话语自当非虚。你来告诉大家,寡人是如何将蚩尤碎尸万段,送到天南地北七个地方封埋……”

盘谷脸上涨红,胸膛急剧起伏,瞪着他,怒火欲喷,蓦地大声吼道:“我操你奶奶的紫菜鱼……”剑光又是一闪,他的头颅登时又被切断飞旋,鲜血喷得旗上殷殷艳红。

群雄悲火惊哗,喝骂不绝。

姬远玄又走到晏紫苏身边,眸中光芒闪耀,微笑道:“晏国主,他们既都不肯说,就由你来告诉大家: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与寡人为敌者,必将象蚩尤一样身首异处,魂飞魄散,万世不得超脱。”

晏紫苏看也不看他一眼,仰头凝望着那道赤霓气旗,双颊晕红,又是悲喜又是骄傲,柔声道:“谁说他魂飞魄散,万世不得超脱了?我的夫君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大英雄,活着的时候,世上没有一人能及得上他的光芒;即便死了,魂魄也让这日月星辰浑无颜色。终有一日,他会重新回到这世上,再作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只可惜……”泪水盈眶,摇了摇头,微笑道:“只可惜那时我已经看不到啦。”

闻听此言,烈炎等人心下一沉,残余的几丝侥幸之念荡然无存。曾多次与蚩尤并肩作战的战神军众将士更忍不住心中悲愤,眼圈尽红。

姬远玄哈哈大笑道:“想不到杀人如麻的晏国主,竟然也是个忠贞痴情的贤妻良母!很好,君子当成人之美,寡人这就将你大卸八块,和你夫君同葬一处!”右手一转,钧天剑黄光怒卷,朝她颈上斩去。

第十八章 鲲兮鹏兮

烈炎大凛,还不待出手相救,身侧红光鼓卷,刑天已骑着碧火麒麟闪电冲出。苍刑干戚赤光爆舞,在空中陡然劈出一道长达数十丈的刺目光浪,“轰”地一声巨响,将钧天剑扫震开去。

众人呼吸一窒,只听刑天厉声喝道:“士可杀不可辱,要战便战,拿这些俘囚威胁辱虐,算得什么英雄好汉!”干戚并舞,“嘭嘭”狂震,绚光接连冲天炸爆,刺得群雄睁不开眼来。

轰鸣声中,又听姬远玄纵声大笑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要想不受辱,就莫作败军之虏!”身子越转越快,气浪团团鼓舞,一道五彩霞光忽然冲天扬起,“嗤”地一声轻响,血光激射。

烈炎等人陡觉不妙,但见碧火麒麟悲吼飞冲,前蹄齐膝而断,蓦地撞地翻滚出十余丈远。

刑天朝前跃冲数步,趔趄跪立在地,左手持青铜方盾,右手紧握苍刑干戚,红衣猎猎鼓舞,项上头颅却已不见了!

转眼望去,人头在空中呼呼飞旋,被姬远玄剑尖回旋轻扫,不偏不倚地挂落在旗杆上,微微摇晃。俏脸上明眸犹睁,红唇半启,仿佛仍在呼吸。

火族群雄失声惊呼,想不到素来战无不胜的刑天,竟在短短数十合之间,便被这帝鸿妖魔斩断头颅!又是骇火又是悲沮,士气大挫。

就连赤霞仙子、祝融等人亦心生骇怖,难以索解。当日万绝谷大战时,已曾见识帝鸿凶威,以刑天之修为,固然不敌,也当支撑到三百合外,谁想竟连三十招也抵挡不住!帝鸿修炼的究竟是什么邪功?相隔不过短短半载,为何又有如此惊人进境?

土族群雄纵声欢呼,阪泉河南岸也号鼓齐鸣,传来各蛮族此起彼伏的啸呼声。刑天威名远布,是除了烈碧光晟之外,南荒各族最为畏惧的人物,见他已死,众蛮人无不喜出望外,欢腾如沸。

姬远玄剑锋一转,重又斜搭在晏紫苏的脖颈上,摇头叹息道:“晏国主,我让你转告他们,‘与寡人为敌者,必身首异处’,你偏不说,害得刑战神平白为你丢了性命,岂不可惜!”

烈炎怒火填膺,右臂赤光轰然鼓卷,太乙火真刀破鞘而出,大步上前,朗声道:“姬远玄,你要争夺天下,又何必殃及无辜?只要你放了晏国主,放了这些俘虏,我愿和你一对一地比斗。你若败了,即刻罢战,恢复八郡主神识,永不再作伤天害理之事;我若败了,头颅也罢,南荒也好,全都一并送你!”

姬远玄一怔,哈哈大笑道:“二弟呀二弟,你这爽直天真的性子,最是让寡人喜欢。你当天下大业,便如匹夫比斗这般简单容易么?”

蓦地收回长剑,目光灼灼,笑道:“也好,今日当着两军将士之面,寡人便让你输得心服口服。只是这妖女若算得无辜,天下便再无歹恶之人了。她用‘子母蚕’害得家慈半生不死,此仇不共戴天,寡人若不将她碎尸万段,又怎能泄我心头之恨?二弟既出言相求,寡人便暂且饶她一命。她究竟是死是活,可就全看你能否胜得了寡人了!”

周身衣裳朝外一鼓,黄光滚滚,人剑合一,一步步地朝前踏去。每踏前一步,脚下泥土便如波浪似的汹涌起伏,环绕着其脚踝滔滔冲上,又倏然塌落,整片大地仿佛都在随着他朝前滚滚移动。

祝融、赤霞仙子心下寒意更甚,从他脚步来看,似已修成了“黄土真诀”的至高之境,可以生生不息地汲取土灵,化为己用。乌丝兰玛既险被晏紫苏所弑,以帝鸿阴狡狠毒的脾性,又怎会放过这杀母仇人?既敢答应烈炎,自是已稳操胜券,借机威慑众人。

当下传音众将,凝神戒备,只要烈炎稍有不妙,立即冒死冲杀,与敌军拼个玉石俱焚。火族群雄纷纷骑兽冲上岸边,持盾握刀,屏息待命。

当是时,二十万土族大军亦如潮水似的层层挺进,漫山遍野,绵延十余里,与南荒九族蛮兵遥遥隔河相望,将炎帝军围拢在中央。

狂风鼓舞,长草起伏,蓝天被那大金鹏鸟遮挡大半,阪泉河两岸尽是阴影。四周鼓号、呐喊声渐渐转小,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两人身上。

烈炎紫袍猎猎飘卷,横握太乙火真刀,大步踏前。所过之处,地上灰烬纷扬,火星四窜,不断鼓涌起汹汹火焰。偶有几束阳光从鹏翼间斜投而下,照映在他身上,光芒吞吐,姹紫嫣红,凛凛如天神降世。

两人相距已不过五十来丈,每踏近一步,橙黄色的土浪便层叠推涌,和烈炎周遭火光轰鸣激撞,在彼此间漾起一道道气波巨墙,冲天摇曳。

姬远玄脸上忽明忽暗,阴晴不定,微笑道:“二弟,莫说寡人不顾兄弟情谊,你现在弃暗投明还来得及。”

大袖挥卷,钧天剑光焰暴涨,“轰”地一声,那道气波光墙顿时被顶成一个巨大尖锥,遥遥指向烈炎,迫得他呼吸窒堵,眉睫尽寒。

烈炎赤髯戟张,硬生生朝前踏出一步,沉声喝道:“朗朗乾坤,正气长存。烈某宁做扑火飞蛾,也绝不做投暗蝙蝠!”太乙火真刀猛地朝上狂飚反撩,“轰!”光焰炸吐,冲起二十余丈长的炫丽刀芒。

那道气波光墙左右狂震,土迸火涌,周围景物仿佛尽皆变形,众人被余波扫及,气血翻腾,纷纷后退,众兽更是惊嘶不已。

应龙、武罗仙子等人心中亦是一凛,想不到烈炎的太乙火真斩已然有了如此惊人火候。

姬远玄目中杀机毕现,笑道:“既是如此,寡人便来领教一下天下第一气刀的威力!”丹田内爆涌起滚滚绚光,脚下的泥土随之螺旋喷涌,一重重地绕体飞舞,刹那间便形成了一个高达三十丈的巨大“土梭”。

“轰隆隆!”一阵惊雷狂震,他突然破空冲起,抱剑飞旋,卷起漩涡似的光浪,接连不断地猛击在太乙火真刀上。

光刀摇曳,大地如迸,众人惊呼声中,烈炎踉跄飞退。绚光霞彩冲天炸射,气浪层叠翻涌。

那龙卷风似的剑光越卷越大,飞沙走石,草坡丘地亦层层迸飞掀舞,摧枯拉朽似地凌空冲起,螺旋环绕,遮蔽了大半天穹。

众兽悲嘶,踢蹄不前。饶是炎帝军剽勇绝伦,被其声威所慑,亦心惊胆寒,不由自主地朝后退却,阵形重转溃乱。

土族将士呐喊欢呼,应龙高声道:“烈炎!陛下天降神明,混沌之身,不但可以吞吸天地灵力,五行毕全,还能以其躯为烘炉,为旁人生生造出后天五灵之体,旷古绝今,天下无敌。蚩尤与拓拔小贼,一个是八极之身,一个是五德之躯,他们尚且不足以与陛下争锋,你不过区区火德,又何必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祝融、赤霞仙子对望一眼,正待吹响号角,拼死相搏。忽听烈炎纵声大喝,“轰!”赤光冲天破舞,红紫缤纷,那团羊角狂风似的剑光气浪蓦地炸散开来,泥土沙石四下破空抛射。

火族群雄大喜欢呼,烈炎长啸不绝,闪电似的腾空飞跃,那道紫红光刀在阳光下挥起一道绚艳刺目的霓芒,宛如天火崩泻,狂雷撞落。

姬远玄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太乙火真刀!”绚光怒鼓,那团螺旋气浪中突然冲起六只彤红色巨大触足,席卷狂飙,飞旋横扫。

只听一声地动天摇似的剧震,炽光炸舞,太乙火真刀陡然如水波涣散。烈炎当空略一顿滞,鲜血狂喷,猛地冲天撞飞。还不等众人惊呼出声,那六只巨大的触角又如赤蟒似的抛扬飞卷,蓦地将他紧紧缠住。

四野倏然安静下来,火族群雄瞠目结舌,怔怔地仰望着空中那忽黄忽紫、急速飞旋的帝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片刻,才听见两岸的土族、蛮族将士爆发出如雷欢呼。

※※※

帝鸿庞躯韵律地收缩鼓动,嗡嗡大笑道:“祝火神、赤霞仙子,天下大半已尽收我囊,你们又何苦负隅顽抗?只要你们愿意归降,向四海宣示我黄土王师的仁政,不但炎帝与所有将士的性命皆可保全,南荒百姓也绝不会受半点侵扰。”

六只触角将烈炎越缠越紧,顿了顿,一字字道:“太平之世,指日可待。是生是死,速速定夺。”

火族将士惊怒骇沮,寂然无声。蚩尤、夸父既死,刑天又被断头,斗志早已消馁了大半,此刻炎帝被擒,群龙无首,士气更转低糜。当下纷纷转头朝祝融、赤霞仙子望去。

祝融悲郁愤懑,踌躇不决。君子一诺重千金,按照烈炎方才约定,原当立即低头认输;但要他就此投降此獠,却是殊不甘心。纵然败局已定,也当以死殉国,以谢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