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河,在蛮语里被称作‘死亡的界线’,”狄弦说,“从此处继续往北,就正式进入了白狼团的地界,寻常的牧民绝对不敢越过这条河,否则他们极有可能尸骨无存。而事实上,这不过是一条单方面的界线,狼群是经常越过河界向南进行劫掠的。”

童舟打了个寒战:“那我们该怎么办?”

“先在河边过夜,明天一早渡河,”狄弦说,“狼的眼睛视黑夜如白昼,我可不想在夜里陷入狼的包围。”

他在河边支起了两座帐篷,熟练的手法让在草原上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童舟都钦佩不已。接着他来到河边,低头看着流动的河水,很久都没有动弹。突然之间,他嘴唇轻启,好像是念出了一句符咒,同时右手往河里一指,一小股河水刹那间冻结成了坚冰,从河里跳起来。

狄弦伸出手,稳稳地把这块冰抄在了手里,然后扔给童舟。童舟双手接过,发现这冰块又大又沉,如果不是她这样力大无比的异类,寻常人怕还接不住。低头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冰块里冻结着一条肥硕的大鱼,足有小臂那么长,还保持着游动的姿态。

“晚餐换点花样!”狄弦笑嘻嘻地说,“我一想到烤鱼就忍不住要流口水。”

“我现在相信你是九州最强的秘术士了……”童舟看着这条大鱼,也禁不住满脸喜色。

夜幕降临的时候,河边燃起了篝火,烤鱼的气味弥漫开来,脂香四溢。狄弦在附近的草丛里捡来一些黑色的小浆果,挤出汁液来涂抹在烤鱼身上,竟然起到了香料的作用,这让童舟十分惊奇。

“我都从来没见过这种浆果呢,”童舟说,“真奇怪了,你也在草原上呆过吗?”

“我呆过的地方比你想象中还要多得多,”狄弦随口说,“如果有一天我决定安静下来著书立说,那我写出的书会比邢万里的更加精彩。”

童舟不再说话,大口吃着香喷喷的烤鱼,狄弦也乐得清静。但等到这条大鱼被吃掉一半时,她扭过头看着狄弦,目光炯炯。

“有一个问题我已经问过你很多次了,”童舟说,“但你从来没有回答过我。现在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会明白那么多的事情,懂得那么多寻常秘术士不会使用的秘术?你为什么会把人族和魅族的关系看得那么通透,为什么不惜帮助人类毁掉蛇谷城?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和你无关的事情就不必打听那么多了,”狄弦说,“我不告诉你,是为了尊重你,否则我随便编几段谎言绝对能骗得你找不到北。”

“什么叫做与我无关?”童舟怒气冲冲,“我不是给你做饭的老妈子么?我不是帮你揍人的打手么?我不是陪着你一起去给白狼团送点心的倒霉蛋么?我跟着你经历了那么多事,却对你的过去完全一无所知。很多时候我绝对自己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她说不下去了,把头扭过去,倔强地不让狄弦看到她的眼泪。

狄弦在心里深深的叹了口气。童舟是他的一位老朋友托付给他的,因为童舟在凝聚成形时体内出现了缺陷,有一股无法压制的精神力在体内乱窜,随时有可能因为压制不住而发狂。而狄弦有着深厚的秘术功力和强大的精神力,能够帮助童舟压制那股精神力。

无奈之下,狄弦收留了童舟,而那股精神力带来的意外副作用是让童舟在武学上、尤其是力量上具备惊人的实力,使她渐渐能为狄弦分担很多。虽然她成天都嚷嚷着要狄弦按照当年和老友的约定娶她为妻,但这未必是她的真心话,真正让她难过的,或许是她连狄弦的朋友都算不上——狄弦从来不会谈及自己的过去,也绝不会敞开心扉暴露自己内心的隐秘,童舟表面上看起来成天和狄弦嘻嘻哈哈打闹不休,仔细一想,却发现自己其实对这个人几乎一无所知,换了谁都会有种屈辱的感觉。

狄弦想了想,站起身来走到童舟身边,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童舟赌气一缩肩,没能甩开狄弦的手,索性不动了。

“相信我,有些事情我不说,只是因为说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而不是我不信任你,”狄弦慢慢地说,“并不是每个人的身世都可以放到阳光下去晒的。但我答应你,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一定把一切都告诉你,决不隐瞒。”

童舟仍然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一些。她抬起头,无意中向远处看了一眼,忽然叫了起来:“那是什么!”

狄弦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去。在河的对岸,在那些篝火的光亮找不到的深深的夜幕中,不知何时出现了几点隐隐的光亮。那些光亮很小很远,几乎会让人觉得那只是错觉,但目力好的人还是能辨认出来,那些碧绿色的,偶尔闪动一下的亮斑。

“那些是狼的眼睛。”狄弦平静地说,甚至连站立的姿势都没怎么改变,双手悠闲地抄在怀里。但童舟能够感觉到,身边这个男人的精神力在悄然上升,就像一张弓慢慢地拉紧,已经搭好了锐利的长箭。

他们并没有试图熄灭篝火,因为行踪已经暴露,灭掉火也没有用。但童舟心里同样也很清楚,篝火这种东西,对于普通的野狼来说,火焰也许会有吓阻的作用,但对于白狼团的驰狼而言,完全不会有任何作用。此时风向转为下风,她已经可以从风中闻出一股浓烈的腥臭气息。两匹坐骑已经开始了不安的嘶鸣,这更增加了她的紧张。

驰狼。朔北的驰狼骑终于靠近了。童舟觉得自己的手心全都是汗,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河北岸的黑暗处。那些隐藏在暗夜里的巨大身躯越来越靠近,渐渐显现出了白色的轮廓,夜色都无法遮挡的白色的轮廓。

那些就是驰狼吗?童舟的心脏跳动的很快,让她觉得自己能清晰地听到心跳声。虽然在草原上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但她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传说中的巨兽,事实上,很多在草原上活了一辈子的老牧人也没有见过。这是一种从蛮荒深处走出来的凶兽,没有任何人愿意见到它们,因为那几乎就意味着死亡。

那些巨大的身躯慢慢靠近了,已经进入了可以被篝火照亮的范围,童舟一向自命胆大,没想到自己的双腿也会有想要发抖的感觉。真的是狼,白色的巨狼,每一头狼都有牛犊般大小,双目中反射着碧油油的杀戮之光。它们被篝火吸引而来,在风向转变之前已经闻到了人类的气息,那是一种令它们兴奋和疯狂的气味。突然之间,两匹马挣脱束缚,向着南面就要狂奔而逃,狄弦眼疾手快,手上打出两道火光,两匹马全身瘫软倒在了地上。这么一来,想要骑着马逃跑也不可能了。

这一瞬间童舟后悔了,她觉得自己当初实在应该竭尽全力制止狄弦的冒失念头,或者——她很没有义气地想——至少自己坚定地拒绝跟着一起来。现在看着对岸那些已经展露身形的白色驰狼已经身后影影绰绰的巨大黑影,她初步估计至少有好几十头驰狼已经来到了河对岸。如果是在白天河流湍急的时候还好,但这条河估计是冰山融雪形成的,夜晚气温下降后,水流也大大减弱,驰狼可以轻而易举地趟过河岸,对两人形成合围。

不过怎么样,老娘不能就这么白白让你们吃掉!童舟心头发狠,右手抓起佩刀,左手抄起一根还在燃烧的木柴。狄弦把她的手按了下去:“你在想什么呢?靠这两个玩意儿去和驰狼拼命?”

童舟听着他镇定的语声,心头稍微燃起一丝希望:“你是说,你有办法对付它们?靠你的秘术吗?”

“我有比秘术更好使唤的东西。”狄弦诡秘地一笑,偏偏不肯多说半个字来解释一下。童舟心头打鼓,却也只能像赌博一样把宝押在狄弦身上。

两人的镇静似乎也对驰狼产生了一定的震慑。这是一种充满智慧的生物,绝不会冒冒失失地为了一点食物而闯入陷阱。它们在河岸边停了下来,隔着河观望着对岸的动向。在它们的视界里,暂时只能看到一堆篝火、两顶小帐篷和两个人,但这未见得不是一个圈套。驰狼拥有常人难以的耐性,否则它们也不可能在极北酷寒之地生存繁衍,此刻眼前就有两个猎物,但他们过于无畏的姿态反而让狼群不敢轻易靠近。

狼群蹲伏在岸边,沉默地盯着对岸的两人,甚至都没有发出一声嗥叫。过了一会儿,各有十多头驰狼分别向东面和西面跑去。童舟小声问:“它们要干吗?”

“绕到远处渡河,看清有没有埋伏,然后围杀我们。”狄弦回答的轻描淡写。

童舟打了个寒战,不敢再问,心里只能祈祷上天狄弦并不是虚张声势,不然过一会儿两人只怕连骨头都剩不下来了。狄弦却仍然显得镇定自若,甚至于又开始动手烤起鱼来,让童舟有些按捺不住把他揪过来痛打一顿的冲动。

时间过去的并没有太长,童舟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等待了一年,她的脑门上全是汗水,既害怕狼群发起冲锋,又似乎觉得这样等着比被狼吃掉还要难熬,不如狼群赶紧冲锋呢。

于是狼群善解人意地遂了她的愿。在潺潺的流水声中,童舟听到一些极细微的声响,那是那些脚掌上有厚厚肉垫的生物走路时才会发出的声响,没有足够敏锐的听觉根本无法发现。她连忙看向周围,发现那些亮闪闪的碧绿色的眼睛已经来到了南岸,并且距离自己不远了。

果然如狄弦所料,狼群分兵对他们进行了包围。就在这时候,对岸的一头驰狼忽然仰头发出一声雄浑的嗥叫。这一声嗥叫就是命令,原本静立在对岸的狼群随声而动,纷纷踏入河水向着对岸疾奔而来。与此同时,已经悄悄渡河的驰狼群分别从左右两路包抄过来,形成三面合围的态势。

驰狼已经越跑越近,童舟这才发现,距离更近之后,这些白色的巨狼比她想象中更加巨大,而它们张开的血盆大口中隐隐透出寒光,无疑是比刀锋还要尖厉的牙齿。腥臭刺鼻的气息从三方面将他们完全包围了,童舟是在无法忍受下去,高高举起佩刀,准备拼命。然而一只手从斜刺里伸出来拦住了她。

那是狄弦的手。狄弦用眼神示意她不必慌张,眼看着驰狼们已经奔跑到只有数丈远的距离,连嘴角滴下的唾液都清晰可见了,这才撮唇发出一声古怪的呼哨。奇怪的是,一听到这种呼哨声,狼群的脚步就放缓了。

狄弦持续地发出这种忽高忽低、节奏奇特的哨音,狼群也已经靠到了两人身边。童舟已经紧张到觉得自己的胸腔快要炸开了,却发现狼群已经停止了攻击的姿态,反而显得很温顺地围在两人身畔打转,虽然驰狼身上令人作呕的腥臭味仍旧浓烈,但在这一刻,它们看上去更像是一群听话的猎狗。

狄弦停住了呼哨,来到一头驰狼身边,纵身一跃,骑了上去。他扭头招呼童舟:“你也挑一头骑上来吧,它们不会伤害你的。”

“你怎么懂得驯狼术的?”童舟惊魂未定地问。

“也许是因为我曾经在该死的朔北呆过,并且差点把鼻子耳朵一起冻掉。”狄弦轻松地回答。

“你到底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怪物……”童舟喃喃地说,开始捏着鼻子寻找一头体型稍微小一点的驰狼。

第四章

平心而论,假如一头驰狼缓慢行走的话,骑在它身上应该会是蛮舒服的(不考虑那些臭味),因为驰狼身上的毛很长很厚,简直就像在背上背着加厚的柔软垫子。然而一旦驰狼奔跑起来,垫子加厚十倍也不顶用——它们跑得实在太快,让你的屁股总是处在颠簸中,很难有机会落下去。

童舟想起过去的若干天里自己一直在向狄弦吹嘘自己精湛的草原骑术,简直觉得无地自容。她几乎要调动全身的每一块肌肉才能保证自己不从狼背上掉下去,而狄弦显得轻松写意,就像骑在绵羊身上一般。她相信狄弦一定和朔北部有过什么故事,这更加增添了她对狄弦过去的好奇心。

驰狼狂奔了一阵后,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这种该死的生物竟然真的能够做到说停就停,以至于童舟完全猝不及防,狼狈地摔了出去,幸好草地还不算太硬。她昏头涨脑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和草根,正想要骂一句什么,却被硬生生憋回去了。

因为她看到了更多的驰狼。白色的、牛犊般巨大的、摩擦着爪牙的驰狼,足足有好几百头。它们蹲伏在黑暗中,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打量着狄弦和童舟。

更令她不安的是,这次她见到了人,在群狼身后,有很多在黑夜里看不清穿着面目的人,但童舟能感觉到,他们也正在仔细地打量着自己和狄弦。

狄弦跳下狼背,忽然高声用蛮语喊道:“查干巴拉,我的朋友,你在吗?”

查干巴拉?是个好名字,童舟想,在蛮语里,查干巴拉的意思是“狮子”。

这一声喊似乎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人群中传来一些窃窃的低语,过了一会儿,人们分开一条道,而拦在前方的驰狼群竟然也乖乖地让开了,一个骑在狼背上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那一刻童舟简直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眼前走出来的这头狼,与其说它像狼,倒不如说更像一头狮子。它沉重的脚步在草原上踏出清晰的回音,所到之处,其他的驰狼全都俯下身躯,匍匐在地上表示尊重和敬畏。而随着这头狮子般的巨狼的出现,朔北的狼骑兵们也点亮了火把。火把下,童舟看清楚了狼背上的那个人,出乎意料的,那是一个矮小而瘦削的男人,看上去大概和狄弦差不多年纪,除了满脸的疤痕之外,似乎并没有特殊之处。

“敢于直接称呼我名字的人并不多,”骑在狼背上的人用低沉的语声说,“你是谁?”

“我是狄弦,你应该还记得我,狼主查干巴拉。”狄弦回答。童舟心里一凛,明白这果然是朔北部的最高统治者,被尊称为狼主的群狼之王。

“狄弦”两个字出口,人群里又是一阵一样的骚动。查干巴拉脸上布满伤疤的肌肉突然小小地扭曲了一下:“狄弦?”

这两个字刚刚说出口,他的身躯就像一阵狂风一样,骤然从狼背上消失,童舟觉得自己只眨了眨眼,却发现查干巴拉已经来到了狄弦的身前。

好快的速度!童舟大吃一惊,一时也顾不上多想,挥起拳头狠狠击向查干巴拉的胸口。以她的力量和出拳速度,寻常武士早就被一拳打飞了,但查干巴拉抬起右手,竟然硬生生挡住了这一下。不止如此,童舟还感受到一股异乎寻常的反击之力,让她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查干巴拉也有些意外地望了她一眼:“力气不错。”

狄弦拦住了童舟:“不必动手。我和他有赌约,他不会就这样出手杀我的。”

童舟这才收住架势,想起刚才拳掌相交的那一下,心里是在难以想象,那个矮小的身躯里会蕴藏着那样惊人的力量。可见能当狼主的都是怪物,她想。

“好像距离我们的三年之约,还有两个月零十七天吧?”查干巴拉盯着狄弦。

“但是你也说过,如果我愿意提前来到,以免你在饥渴中等的更久,你会十分欣慰,”狄弦说,“所以我来了,也带来了全新的赌约。”

查干巴拉的眼睛眯缝了起来:“上一次,你挡住了我三刀,从我手里换取了驯狼之法,我也等了你三年,这次你又想要赌什么呢?”

“赌一个消息,”狄弦说,“我相信你手下的狼崽子们的眼睛和耳朵,北方草原上无论发生过什么事,都绝对瞒不过你。这一次我想要向你换取一个消息。”

“可以,不过我临时改变了主意,不想再赌你的命了。”查干巴拉说。

狄弦神色不变:“那你想要赌什么?”

查干巴拉伸手指向了童舟:“我想要赌这个女人。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哪个女人有她那样的力气,比我的勇士们都更强大,她能为我生下最优秀的战士。”

童舟勃然大怒,张口就想骂人,狄弦及时向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少安毋躁,然后对查干巴拉说:“我个人倒是并不反对这个赌约,但那样我占得便宜太大了,对你不公平。”

查干巴拉静待他解释,于是他接着说:“这个女人身上染了怪病,如果离开了我,只能活几个月,甚至还来不及为你生下什么最优秀的战士。相比之下,也许还是赌我的命能更让你开心,我的狼主。”

狼主走上前两步,在火把的照耀下仔细端详着童舟的面颊,遗憾地摇摇头:“你并没有骗我。既然这样,还是以你的命为赌注吧。我想要得到它已经有三年了。”

“我不会让你白等三年的。”狄弦微微一笑。

童舟慢慢听明白了,狄弦和这个狼主过去曾经有过什么赌约,并且狄弦获胜了。狼主显然并不服气,于是又约了三年之期。眼下狄弦要利用这个赌约,来向狼主换取魅族部落被屠杀的真相。难怪他说起白狼团的时候并不显得紧张呢,原来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来践约,

但赌约的内容实在让人担心,听起来,狄弦要应付这位狼主的三刀。刚才那一下短暂的交手,童舟已经能感受到对方的力量有多么可怕。一旦他手里拿起了刀,会展现出多么危险的杀伤力,童舟简直不敢想象。

人们牵着白狼群很快退开,童舟也只能跟着退开,给两人留下足够大的空间。查干巴拉已经从坐骑身上下来,站在圈中,看起来比狄弦要矮一个头,但在童舟眼里,这个男人就像一个巨人,浑身散发出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查干巴拉扬起了他的武器,那是一把黑沉沉的大刀,有大半个人那么长,刀刃有着新月一般的弧度,刀背上布满锯齿。童舟仔细看着那把刀,忽然间在突如其来的恐惧中忍不住想要呕吐:这把刀的颜色并不是真正的黑色,而是鲜血凝固后的那种紫黑色,整把刀其实是被凝固的血迹所染黑的!

奇怪了,童舟忍着恶心想,所有人都说血液会令武器变锈变钝,这个狼主巨然会反其道而行之?

“你准备好了吗?”查干巴拉淡淡地问。

“随时恭候。”狄弦竟然微微鞠了一躬。

查干巴拉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突然之间,他的整个人就像机簧一样连人带刀一同发动了。在那一瞬间,他就像是一股席卷整个草原的龙卷风,刀光闪过的时候,整个圈子都被他的杀气所笼罩。没有任何多余的虚招,没有半点花巧的架势,这一刀就这么硬生生地直上直下,向着狄弦的头顶猛劈下去。童舟敢断定,自己一生也从未见过这么凶猛的一刀,她为狄弦捏了把汗。同时她也明白了,对于狼主而言,刀锋是否锋利根本不重要,就算这是一把纸做的刀,他也能持之把任何一名敌人碾成粉末。

狄弦并没有动,手心里已经画好了秘纹,嘴里默念符咒,他的头顶陡然出现一块巨大的冰块。查干巴拉的大刀劈在了冰块上,立即将冰块竖劈成两段,晶亮的冰渣四散飞溅。但这块冰也把刀锋的威势削减到了几点,当刀尖切开冰块继续下落时,狄弦双手一合,稳稳地握住了刀刃。

“第一刀。”狄弦松开刀刃。

查干巴拉神色不变,并没有后退,而是原地挥出了第二刀。这是一刀横斩,刀光划出一个漂亮的圆弧,直取狄弦的腰际。这一刀距离极近而刀速奇快,圆弧中带有凛冽的杀气,仿佛能把任何挡在前方的物体都切成上下两截,童舟差点叫出声来,但狄弦却并没有丝毫慌乱,查干巴拉刚刚收回第一刀,他的脚下就突然生出一根藤蔓,从背后托住他的腰。第二刀挥出之后,狄弦的身体迅速后仰,藤蔓上发出一道让人难以想象的奇特弹力,把他的身体向后方弹了出去,在查干巴拉续接出第三刀之前,远离了他的身体。

狄弦在半空中翻了个身,落在地上,但查干巴拉的第三刀竟然接踵而至。他好像是早就算准了狄弦会采取身体后跃的躲避方式,第二刀的圆弧并没有划满就已经收刀了,同时用尽全力向前纵跃,右手掌心抵住刀柄,把刀尖平推了出去。这一招与其说像刀法,不如说更像剑法的直刺,但实际拿捏得无懈可击,这一推也蕴含了狼主全部的力量精髓,身前就算是一座山,似乎也会在这雷霆一击下轰然崩溃。

狄弦已经避无可避了,狼主的这一招已经把他所有的躲避招式都计算在内,无论他怎么闪躲,都绝对来不及。众目睽睽之下,狼主的这一刀直接刺入了狄弦的心脏部位,穿胸而过。童舟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心里一片空白,完全没有了主意。

但她紧接着发现,狼主查干巴拉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得意之色,反而显得很沮丧,再仔细一看,被洞穿了的狄弦的身体竟然没有流出一丝血,甚至看不到伤口。她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头一阵狂喜,抑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已经两次了,”查干巴拉轻叹一声,“我总是看不穿你的残影术。”

“如果你看穿了的话,刚才补上第三刀,我就没办法站在这里和你说话了。”狄弦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原来他一直靠在那株秘术生长出的藤蔓上,在下腰避开了第二刀之后,就始终没有移动过。实际上,那一下弯腰已经让他无法再作出任何的闪避动作了,但他所变化出的幻影欺骗了查干巴拉,使他放弃了绝佳的机会,追逐着幻影推出了第三刀。

“其实每一次都只是拿命做赌注,侥幸逃生而已,”狄弦说得很恳切,“这世上也就是你一个人,能让我只敢赌三刀。”

查干巴拉虽然是个凶悍的人,但却绝对守诺言,因此童舟总算可以松一口气,并且在狄弦注意到她之前把泪水擦干。而她也发现这两个人的关系实在有趣得很,刚拆在你死我活地拼斗,现在却像老朋友一样站在一起喝着烈酒。

“说吧,你想要打听什么?”查干巴拉说,“只要是我知道,就不会隐瞒。”

“大概在去年十二月左右的时候,你的狼群越过了‘死亡界线’,到草原上寻找食物,就在那一段时间,有一个部落的三十多个人全部被杀了,而且被割掉了头皮,你对此有所耳闻吗?”

查干巴拉的眼神骤然间变得凶恶:“你也听说了这件事?”

“不是听说,而是亲自发现了尸体,”狄弦说,“也就是说,你知道这件事了?”

“我的手下本来打算袭击那个部落,给我的狼找点食物,却发现帐篷已经空了,然后他们在附近碰到过一群奇怪的人,”查干巴拉的话语中杀气毕露,“结果是我损失了几十个战士和二十多头狼。这之后我全力寻找他们,却始终没有再发现他们的踪迹。”

“能让你损失掉那么多人马,可不简单啊,”狄弦皱起眉头,“不过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今年你的行动会那么高调……那是些什么人?武士还是秘术士?”

“这世上没有什么武士能让我的勇士们遭受那样的损失,”查干巴拉傲然说,“那是秘术士。”

“也就是说,一帮秘术士在这个最严寒的冬天不躲在火炉旁边享福,偏偏跑到瀚州来受冻……”狄弦沉吟着,“还能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查干巴拉喝了一口酒:“当时我的族人发现帐篷里空无一人,地上却有大量凌乱的脚印,还没来得及被雪掩盖,于是顺着足印追了上去。他们发现那个部落的人都在雪地上徒步行走,一个个姿态僵硬,表情木然,就好像木偶一样。而在他们身边,有十多个穿着灰色长袍的人,就像是在押运他们一样。”

“那是一种群体离魂术,相当高深并且偏门。”狄弦有些吃惊,“这些秘术士来头不小啊。”

“我的人正准备发动攻击,没想到敌人已经先下手为强,他们的秘术狠毒而精准,很快就杀伤了我一大半的人。幸好剩下的人都很机警,拼死跑回来向我汇报,我才知道了此事。但等我亲自赶过去的时候,那些秘术士已经消失了。他们使用秘术清除了雪地上的痕迹,并且散布了奇特的味道以影响驰狼的判断,我终于没能追上他们。”查干巴拉显得相当愤怒,看来一直都对此耿耿于怀。

“这之后的日子里,我冒着风雪搜寻了他们很多次,都始终没有见到踪迹。他们好像就是为了屠灭那个部落而出现的,得手之后就迅速消失,再也不让人见到他们。”

“你那些活着的手下,有没有谁能详细描述,他们经历了怎样的秘术攻击?”狄弦又问。

“我们对秘术并不太了解,但他们的秘术的确怪异,”查干巴拉说,“当他们的秘术使用出来之后,地上的雪变成了黑色,并且不断延伸,沾到黑雪的人与狼都立刻全身发黑而死。”

狄弦没有说话,抬起头仿佛在观赏天空中的星辰。

第五章

回到达密特的部落,已经是十天之后的事情了。刚刚从马上下来,狄弦就从迎面而来的达密特嘴里听到了新的坏消息:“宁州白风村的七个魅也被杀害了,而且又是头皮被割掉。”

“就是那几个以羽人为模板凝聚而成的魅?”狄弦忙问。

“就是他们,”达密特叹息着,“我早就劝过他们搬过来,到我的部落里来,但他们始终不肯,说是既然拥有羽族的形态,还是呆在羽人的地盘比较自然一些。”

“也就是说,这并不是什么孤立的个案了,而是专门针对魅族的,”狄弦神色严峻,“把你的人都派出去,联系一切能够联系到的消息来源,看看这段时间还有没有你我知道的魅族被害的消息。”

“我立刻派人出去!”达密特没有犹豫。

这之后的半个月时间,狄弦和童舟没有离开草原,始终留在达密特的部落里等候消息。童舟毕竟对草原感情颇深,无论是骑着马四处游荡,还是在牲口圈里帮助部落的女人们挤马奶,都能让她感受到亲切的乐趣,一直悬在心头的体内精神力的威胁也减淡了许多。但狄弦显然并没有这样的心情,童舟见到他时,总觉得他少了几分往日的潇洒不羁,显得心事重重。

“这可不像你啊,”童舟揶揄他说,“别说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定论,就算真的是有人刻意屠杀魅,那又怎么样?蛇谷城你都舍得摧毁,又有什么能让你不安的?”

“我这几天吃羊肉吃多了,消化不良。”狄弦板着脸赶跑了童舟。童舟一边嗤嗤笑,一边感到无比好奇,到底有什么事能让狄弦心里都藏不住呢?

在这半个月中,达密特派出打探消息的人也陆陆续续回来了。如狄弦所料,九州各地在过去半年的时间里发生了若干起类似的魅遭到杀害或者神秘失踪的事件,少的只死一两个,多的则像那个草原部落一样,二三十个人一同失踪或者死亡。由于魅本身就大多对外族隐藏自己的身份,所以这些事件如果不是刻意去打听,根本很难引人注目。对于人类来说,二三十个人的死亡根本算不得什么,两个村子展开一场凶狠的械斗没准就会死伤到这个数目,但魅族本来就是九州六族当中人口最少的,发生连续针对魅的凶杀,的确足以让整个种族都警惕起来。

“除了那些没能找到尸体的失踪者,凡是能够找到尸体的,头皮都割下来了,”达密特对狄弦说,“这听起来类似于某种邪恶的仪式。”

“你怎么想?”狄弦问。

“我觉得,大概又有人开始想要屠灭九州的魅族了,”达密特说,“这并不新鲜,我活了六十五岁,类似的事情几乎每一年都能看到。其实我们魅族只是希望平平安安地活下去,直到老死,就这么简单的一点愿望,但人类从来没有放心过。他们总是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觉得我们是藏在他们身边的毒蛇,希望能把我们甄别出来,全部杀死。这一次,不过是一个新的轮回而已……你怎么了?”

狄弦扶着额头,好像完全没有在听,听到达密特的问询后才回答:“我倒是觉得,这并不像是单纯的屠杀魅族这么简单。”

“为什么呢?”达密特问。

“这些事件做得太遮遮掩掩了。”狄弦回答。

“那不是很正常么?”达密特说,“总比让魅一个个都有提防要好吧?”

“你得反过来想,”狄弦说,“魅不像羽人、河络或者夸父,光看相貌就能分辨出来,要在人群中辨认出魅,本来就是很伤脑筋的事情。如果真的是存了屠杀魅的心思,发动无知愚民一起动手或许效果反而会更好。甚至于……”

“甚至于什么?”

狄弦的脸色有些阴沉:“甚至于,割头皮这回事,完全可以作为公开奖励的标准。”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达密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过了好久,他才重新开口:“我要带着童舟去一趟东陆。我想起了些事,需要去求证。在此期间,你一定要小心,你们之所以没有受袭击,可能是因为人数太多,何况你和你的几个老伙计在草原上一向威名卓著,任谁想要打你们的主意,都得掂量掂量。但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人的欲望一旦升起,就很难再压制下去。”

“放心,我会照料好这个部落的,”达密特脸上豪气毕现,“这么多同族的性命都在我身上,我一定不会让敌人得逞。”

“我相信你,你这张脸虽然已经皱得像橘子皮,年轻时的风采仍然依稀可见。”狄弦坏笑着。

“滚你妈的蛋!你才几岁的小屁孩?也敢说见过老子年轻时的风采?”

几天之后,狄弦带着童舟渡海南下,来到了东陆中州的泉明港。这是中州最重要的港口,兼具商港和渔港的双重作用,是中州相当繁华的一座城市。但见识过雷州的千灯之港毕钵罗之后,童舟觉得泉明港也不过如此,并且想不太明白为什么狄弦要待在这儿不走了。

“我想看看天启城,还想去看看宛州的南淮城……”童舟对狄弦软磨硬泡。

“小姐,你以为我们是来旅游观光来了么?”狄弦一脸严肃,“泉明港北通瀚州,西通雷州,南连东陆,是九州最重要的黑市。我需要在黑市上打探一点消息。”

童舟不问了。她很清楚狄弦那令人恨得牙痒痒的臭毛病:做任何事之前都喜欢先卖关子。虽然她很想知道魅的被杀和九州最重要的黑市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但反正问了也是白问,索性不费那个力气了。

相比于草原上充满快意的生活,泉明港让童舟觉得无比的不适应,她忽然发现城市是那么狭窄、肮脏、拥挤和嘈杂的地方,简直快让人喘不过气来。于是她也无法去关注狄弦每天奔走在何方,总喜欢自己跑到海边坐着,一坐就是一天,大海的辽阔总是能让人心情稍微舒畅一点。

这一天晚上,童舟带着一身海水的腥咸味回到客栈,狄弦一看到她就乐了:“你是不是想吃鱼了?”

“不是,遇到一个女人跳海自杀,活该我想不开跳下去救她,”童舟愤愤地说,“结果跳下水才知道,那个女人是附近水性最好的一个,只是习惯了每次和丈夫吵架就要跳海作自杀状……咦?你居然在喝酒?”

狄弦其实擅长喝酒,酒量相当大,但他总是遇上了特定的场合——比如需要用酒精撬开某人的嘴——才会真正喝酒,其他大多数时候他滴酒不沾,或者只会小酌几杯。但现在,狄弦面前摆满了空酒壶,不必走近就能闻到浓烈的酒气。

“你这是发什么疯了?”童舟皱着眉头问。狄弦曾经说过,他是一个不会真正喝醉的人,因为他有一招独门秘术,可以把喝进肚子里的酒水搬运出去,因此可以和任何人拼酒。但现在,他明显是在真喝,已经喝得满面红光,连舌头都有点大了。

“没发疯,就是想喝了,”狄弦嘿嘿一笑,顺手又倒了一杯酒进嘴里,“喝酒可以使头脑灵活,帮助思考问题。喝酒还可以……浇愁。”

“浇个屁的愁!”童舟没好气地说,“你这样心肝都还没长全的货色有什么愁可浇?”

“因为我身上负担太重了。”狄弦捏了捏鼻子,“我宁可我的心肝没有长全,这样我做任何事情都可以无所顾忌了。”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童舟很是奇怪,“我看你的确是喝得太多了。早点去睡觉吧!”

狄弦没有回答,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不久发出了响亮的鼾声。童舟叹了口气,替他收拾了桌上的狼藉,又拿起他的外衣给他披在身上。她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管狄弦了,浸泡了海水的衣服上沾满盐粒,身上痒得难受,得赶紧回房洗个热水澡,把衣服换掉。让狄弦就这么醉一夜吧。

童舟如愿以偿地洗了个热水澡,大睡了一夜。梦里她见到了狄弦,狄弦难得的一本正经,甚至有些愁眉苦脸地看着她,看得她不知所措。狄弦一直在嘴里嘟嘟哝哝地说着些什么,但她一个字都听不到。后来狄弦好像说完了话,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童舟伸手想要拉住他,但狄弦的脚步很快,很快走出了她的视线。童舟跟在后面,追逐着狄弦在地上拖得长长的影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醒来后她仍然觉得很累,想起昨晚的梦,忍不住骂了句:“狗东西,做梦都不让老娘消停!”然后她爬起床来,忽然看见桌上摆放着什么东西,连忙走了过去。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头盒子,下面还压了一张字条。童舟先拿起字条,上面用狄弦独家所有的狗爬体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

“我暂时离开一段时间,你自己好好呆着,别去杀人放火破坏治安。盒子里有一块玉,贴在胸口能够帮助你镇定心神,减缓异种精神力的发作。如果我不回来,你就去找达密特,但愿他能再找到什么人帮你。”

童舟呆呆地看着这几行字,一时间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过了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狄弦走了,抛下她一个人走了。

打开盒子,里面果然有一块用红丝线系着的翠绿色的玉石,握在手心就能感受到一种舒服的凉意。她再去检查行李,发现自己的包袱里多了一个钱袋,狄弦几乎把所有钱都留给她了。不知怎么的,她心头腾地窜起一股无名火,冲出门大吼一声:“小二!”

店小二慌慌张张跑过来,童舟一把揪住他:“我隔壁的那个混蛋什么时候走的?”

店小二一愣:“啊?他走了么?”

童舟气急败坏地推开他,回身把自己关进房门,只觉得见到什么东西都不顺眼,都想一拳砸下去。狄弦走了,没有交代任何原因就走了,留下她一个人不知所措。在过去的一年里,她似乎已经很习惯了做狄弦的跟班,不停地和他扯皮,改装傻的时候装傻充愣。眼下狄弦突然消失了,让她一下子找不到身前的方向了。

“小二!”她重新打开门,又大吼起来,“打酒!”

童舟喝了两壶酒,摔烂了两个菜碟,咒骂了狄弦两个对时,终于慢慢冷静下来。狄弦虽然总体上是个混球,但从来不是不负责任的人,他既然答应了照料自己,绝不会无缘无故临阵脱逃。眼下留下字条不辞而别,必然有着重大的理由。

冷静,冷静下来,童舟对自己说,仔细想想狄弦为什么会撇下自己走掉。此事的起因在于九州各地发生的多起针对魅族的屠杀事件。此前狄弦也处理过各种各样的事件,恐怖者有之,血腥者有之,诡秘者有之,但似乎从来没有哪一件事会让他这样满腹心事,无论是尸体上被割掉的头皮,还是狼主所叙述的敌人的邪恶秘术,都让他思考良多。现在狄弦在泉明港更是直截了当地插入黑市进行调查,这说明他对事件的性质已经有了自己的初步判断。

而且这一定是相当令他不安的判断。童舟很明白狄弦的心思,他从这种判断中读出了极度危险的信号,所以才离开自己,目的在于保护自己的安全,以便他自己一个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冒险。

这当然是狄弦对她的照顾,而且隐隐也可以透出,她在狄弦心目中还是有很重要的地位的,但童舟想要的并不是这样。虽然她平时总是口口声声“我是老妈子”“让男人聪明去,女人就是要装傻”,但真正有大事临头的时候,她还是希望自己是狄弦可以信赖的生死与共的伙伴,而不是需要保护起来的瓷器。遗憾的是,狄弦仍然没能给予她所想要的信任,这大概是她如此恼火的真正原因。

我要证明我不是一个废物累赘,童舟咬着牙想,我要把你揪出来,然后把我正义的铁拳砸在你的脸上。

童舟等到黄昏时分,再次招手把店小二拉了过来。小二白天受惊不轻,在童舟面前战战兢兢,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状。

“黑市我不是很熟,”小二苦着脸,“不过我可以找人带你去。”

“放屁,没听说过客栈小二不混黑市的!”童舟从店小二的吞吞吐吐中看出点眉目,干脆开始胡言乱语,“你不带我去,我就只能杀了你灭口。”

喀拉一声,她手里的茶杯被生生捏碎了,然后吱嘎吱嘎化为粉末。店小二呆了呆,当即拉开门:“乐意为姑娘效劳!”

每一座城市都有黑市,这是一个基本定律。官方市场总是有着太多的这个不准卖那个不准买,还有太多的各种名目的税收,与是逼得人们只能铤而走险。而当人们尝到律法之外的甜头后,就会更加对官市失去信心,更加迷恋黑市。

泉明港的西城区有一条窄窄的巷子,叫做竹林港,据传古代有先贤之士在这里栽种竹林,伴竹而居,颇有一些风雅的历史。但现在竹林早没了,整条巷子狭窄而破败,两边的商铺和小酒店天不黑绝不开门,而竹林巷在地下世界也有了一个更响亮的名字,叫做野猪巷。每到太阳落山,野猪巷就热闹起来,律法之外的货品在这里像流水一样流动着,浸润着,无论供求都十分兴旺。那些看起来不起眼的破烂商铺和看上去昏昏欲睡的伙计背后,没准就藏着足以让正经人吓破胆的东西。

一言以蔽之,敢于走进野猪巷的人都很胆大,不过胆大到童舟这样的实在不多见。这位外表看起来清秀可人的年轻姑娘进了野猪巷之后就几乎是在横着走,一家一家地闯进商铺,态度生硬地打听一个男人的下落。这种过于嚣张的态度反而让人摸不清她的底细,没准这是个乔装打扮专门打击黑市的女捕快呢?人们不敢轻举妄动,很快找来了能够在黑市里管事儿的人。

当童舟砸开第二十三间商铺的门,形容着狄弦的相貌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头一看,是两个浑身肌肉纠结的大汉,正在一脸不善地打量她。

“两位有何贵干?”童舟满不在乎地问。

“我们要请你离开这条巷子,”一名大汉冷冰冰地说,“野猪巷有它的秩序,不懂规矩的人,学会了规矩再进来。”

“我要是不想学规矩也不想离开呢?”童舟冲着他妩媚地一笑。

“那我们就只能亲手送你出去。”

第六章

这一天傍晚野猪巷里热闹非凡,几乎都没什么人做生意了,所有人都跑到了巷子里看热闹。那个冒冒失失闯进巷里的年轻姑娘就像一个收买路财的山大王一样横在巷中间,身边打翻了一摞“管事儿的”。这样的好戏可不常见,野猪巷里的人们毫无半点同仇敌忾之心,反而全都幸灾乐祸地等待着她再打翻几十个人。

“还有谁要来送我出去吗?”童舟就像一个偶像人物,坐在崇拜者搬来的椅子上,喝着崇拜者提供的热茶,意兴飞扬地挽起衣袖。现场笑的、叫的、闹的混成一片,向来低调行事的野猪巷几十年来都没有这么吵闹过。

这时候现场忽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刚才还在吹口哨鼓掌的人们忽然一下子好似钻到地下一样,都不见了。正在得意的童舟回头一看,一个中年女子正在走向她。

后来童舟向她的朋友们一遍遍地形容,她听了一辈子“风韵犹存”这四个字,始终无法深入理解其中的含义,但见到那个中年女子的时候,她一下子就领会到了。那个女子已经不年轻了,但无论姿容、步态、穿着、气度都无懈可击,童舟虽然是个女人,见到她也难免会觉得眼前一亮。

“我还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来这儿挑事儿,没想到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中年女子的声音也温婉悦耳,“我的这些手下,可真是没出息,见到年轻姑娘,怎么也应该礼貌一点才对。”

童舟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我不是故意来捣乱的,其实我只是想打听一个人,问完了就走。你就是这里管事儿的吗?”

“即便是黑市,也是需要秩序的,这里的人都叫我兰姐,”女子嫣然一笑,“你想要打听谁?”

童舟又形容了一遍狄弦的长相:“我只知道他要到黑市打听些什么,可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

兰姐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你是童舟?”

“是我!”童舟赶紧说,“是狄弦提到过我吗?你知道他现在去哪儿了吗?”

“他的确提到过你,”兰姐说,“他告诉我,你一定会顺着黑市这条线来找他,所以让我不能告诉你任何事情。”

童舟好似被人兜头一瓢冷水浇了下来。狄弦这个混球果然不是一般的混球,连她将要采取的行动都事先料到了,真是做得滴水不漏。看来不用强是不行的。她这么想着,又捏起了拳头,兰姐轻轻摇头:“我要是你,就不动这个念头,就算是狄弦,在我面前也不敢轻易动手的。”

她并没有虚张声势。话音刚落,童舟就发现自己的拳头怎么也捏不紧,肌肉始终处于松弛的状态,全身的力量仿佛被关进了一个袋子里,挤得十分难受,完全无法释放出来。

这是一个秘术士!童舟吃了一惊。但她表面上仍然装得若无其事,暗中尝试着重新积聚力量。

“没有用的,”兰姐看穿了她的心思,“你越是用力,力量流失得越快,为了避免给身体造成损伤,还是稍微省点力气吧。”

“好吧,我认输,”童舟倒也爽快,“但是我还是想要问你,狄弦去哪儿了?我一定要找到他。”

“何必这么执着呢?”兰姐继续摇头,“找到他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带来更多的危险。”

该死,听起来这个风韵犹存的兰姐知道的都比自己多——我究竟算什么?童舟心里又是一酸,正想要嘴硬,兰姐已经摆摆手:“回去吧,别再来了。你要相信狄弦,如果他不想让你掺和进去,你硬要跟着,只会给他添乱——他甚至不愿意让我插手。他的心里其实是想保护每一个魅啊。”

童舟浑身一震,兰姐已经凑到她耳边,低声说:“比如你和我。”

这位黑市的主事老大竟然也是个魅,难怪狄弦会告诉她那么多,童舟心里的酸味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但回到客栈后,她还是左思右想没有想通。尤其是躺在床上半天睡不着之后,她发觉自己起初的那种纷纷不平正在慢慢地淡化,取而代之的是担忧。

她在担忧狄弦。刚才兰姐在悄无声息间就用秘术制住了他,这样的秘术功底,仍然被狄弦拒绝了。兰姐说得耐人寻味:“他的心里其实是想保护每一个魅。”可是到底狄弦所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以至于让童舟和兰姐都被放置于被保护的地位呢?

兰姐一定应该知道一点,童舟想,但她就是不肯说,有什么办法呢?看她的面相,体会一下她突然袭击的手段,就能知道这个女人的厉害,能够维持九州最大黑市的秩序,没点本事是不可能的。自己和她比起来,差得还远。

童舟很忧郁,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她想起自己的养父童维临死时的情景。童舟凝聚成形时,不知为何,选取的模板并不像大多数魅那样是成年人,而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女孩,体内的精神力还时常发作,这让她在草原上的生活十分艰辛。童维看出了她也是个魅,收留了她,并且想尽各种方法想要消除她体内作怪的精神力,可惜始终没能成功。

后来童舟年纪越大,精神力发作越频繁,而童维慢慢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临死前,他把童舟叫到身边,用虚弱的声音对她说:“在雷州的销金谷,有一个我们的同族或许能够帮助你压制精神力。不过他脾气很怪。”

“大不了我揍他一顿,逼他帮我忙。”童舟捏着拳头说。

童维摇摇头:“你打架虽然厉害,但还是奈何不了他的。我只希望,他能够顾念着我和他的交情,不要抛下你不管。这个人是典型的死鸭子嘴硬,少不得要挖苦我几句,再羞辱你一顿,但如果他心里还把我当回事,不管嘴上怎么说,都一定会收留你。这个人不会怕任何困难的,认定了就会去做。”

后来的事实证明童维的判断半点没错。狄弦不放过任何一个讥笑童舟的机会,却始终没有赶她走,一直把她带在身边,还一边嘴上不停地抱怨一边想着办法为童舟寻找治疗的良方。他说起已经去世的童维毫不客气,“这个老白脸死了还给我罪受”,但童舟心里清楚,如果不是惦记着和童维的友情,自己恐怕第一次见面就被狄弦踢走了。而这将进一年的时间里,正是狄弦不断为自己压制那股精神力,让自己减少了很多痛苦。

现在狄弦独自去调查屠杀魅的真相去了。他说得轻松随意,心里一定明白其中的凶险,于是又打算一个人扛起一切。无论多么艰难的事,他都愿意自个儿去抗。

童舟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决定不顾一切,再去求一求兰姐,不管怎么样低声下气卑躬屈膝都不要紧,只要能磨出狄弦的下落。

我们的童舟小姐向来想到就做,于是觉也不睡了,再度跑到野猪巷。到了之后她才想起,自己压根不知道兰姐住在哪儿。难道又要在巷子里大闹一场,把兰姐逼出来?

她站在巷口,看着随着黎明的到来终于逐渐变得安静的野猪巷,又挽起了袖子,正准备冲进去大闹一场,突然就听到耳边有人低语:“你终于还是回来找我了,没有让我白等。”

童舟悚然回头,兰姐就站在她背后,带着笑意看着她。

“你这是……”童舟有点搞不清状况。

“如果你就这么放弃的话,那还真不值得狄弦为你担心,”兰姐缓缓地说,“我本来打定了主意,如果在一天之内你没有再次来找我,我就不会帮你,没想到你天不亮就来了。”

“你打算帮助我?”童舟很是吃惊,“可你不是答应了狄弦吗?”

“不管人还是魅,不守信是无法在社会上生存的,”兰姐狡黠地一笑,“可是太守信了,也没法成为黑市的大管家了。我的确答应了狄弦什么都不告诉你,可是我不准备守信,因为我相信你可以帮助狄弦。”

童舟蓦然间觉得心头一阵温暖:“你真的可以相信我吗?”

“狄弦警告了我很多次,不许把你卷进去,他说你是个头脑冲动的小笨蛋,”兰姐边说边捂嘴笑,“可是我觉得你很好。”

“好吧,他欠我一顿扁,”童舟哼哼着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他去哪儿了吧?”

“几天前他来找我,打听一件很奇怪的事,”兰姐说,“他想问黑市上有没有人收购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魅的头发。”

魅的头发?童舟猛然想起那些尸体被割掉的头发,也明白了狄弦猜测的指向。也就是说,没有人单纯为了屠灭魅族而制造那些凶案,割掉头皮也不是为了象征意义。

这一切的实质是,有人在收集魅的头发。

“巧的是,最近几个月来,黑市里的确有人做这种收购,开价还很高,”兰姐说,“刚开始的时候,很多人试图用人类的头发冒充魅的头发,但对方全都辨别出来了,还给造假的人留下了一些纪念,比如挖掉眼睛割掉鼻子什么的。”

童舟身上一寒,兰姐接着说:“后来就没人敢造假了,虽然魅很难辨认,但还是有些人想办法弄到了魅的头发。你得知道,作为一个魅,我不能对此坐视不管,所以我也做了一些小调查,但随后我发现,不投入大量的精力根本无法追查下去。真正的买家一直隐藏得很深,所有货物都会经过好几道手续才会到达他手里。”

“狄弦有没有猜到点什么?”童舟又问,“为什么有人需要魅的头发?”

“他显然猜到了,但坚决不肯说,”兰姐叹了口气,“那就是狄弦,如果他不想说,谁也没法从他嘴里撬出话来。不过我倒是碰巧知道他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哪儿?”童舟赶紧问。

兰姐的脸上有些疑惑:“他向我打听,这座城里有没有什么羽人聚居的地方,这和魅的头发什么的完全风马牛不相及。我也不必派人跟踪,因为这座城里遍布我的眼线,就在他离开泉明港的时候,我也打探到了消息。他去羽人聚居的地方,找到一家澜州羽人在这里开设的商铺,和他们不知说了什么,然后一起离开了。羽人们说,他们所乘坐的那辆马车是去往澜州喀迪库城邦的。”

童舟忽然想到点什么:“那户羽人是不是姓天。”

“你怎么知道?”兰姐大为惊奇。

好吧,现在把所有线索放到一起,虽然少得可怜,说白了只有两条:有人在收集魅族的头发;此事和被童舟乒乒乓乓揍过一顿的澜州天氏羽人家族有关。

童舟在颠簸的船舱里扶着额头,觉得自己的脑子果然是不大够用。她可以轻松打倒十多条彪形大汉,却难以揣摩狄弦的心思。但现在,她不得不强迫自己用脑。

这件事情的疑点在于,狄弦的反应太迅速了。往常他调查任何事件,都会花费很多精力,搜集到很多证据,而这一次,简单到只有几个步骤:他见到了失去头发的魅的尸体;他向狼主了解了凶手的一些信息;他确认了黑市上有人求购魅的头发;他得出了结论,然后莫名其妙去了澜州。

狄弦再聪明也不是神,童舟坚信这一点,他如果能这么快得出结论,唯一的可能是:这件事他早就经历过,所以才会那么敏感,那么谨慎。

可是这和澜州天氏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到销金谷找狄弦,是因为他们的法器被盗了。该法器的功用在于,可以令数丈内的秘术完全失效……

秘术!童舟又想到了点什么。狼主那天夜里对狄弦描述过凶手的秘术,能让雪变成黑色,并借此杀人。狄弦当时的脸色一沉,显然是这种奇特的秘术又让他想到了什么。秘术、法器、魅的头发,这些交织在一起,总得有点解释。

在脑袋疼得炸开之前,童舟所搭乘的商船从泉明港来到了澜州,下船就踏入了澜州北部的擎梁半岛。这是羽族在东陆最大的据点,拥有两个实力足以媲美宁州城邦的大型城邦,喀迪库城邦就是其中之一。此时人族和羽族绵延数十里的小规模战争已经结束了很久,但双方的警惕心仍在,童舟不得不雇了羽族的车夫,然后一直躲在马车里进入到城邦首府宁远城,以免走在街上引来众多让人极不舒服的目光。

这是童舟第一次来到羽人的城市,那些巧夺天工的树屋让她即便躲在车里也忍不住看得十分好奇。她问车夫:“你们羽人开的客栈,能让人类住进去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们不嫌弃接待太冷的话。”羽人用生硬的东陆语回答。童舟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什么叫“接待太冷”:“没关系,能给个床铺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