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过了段时间,清贫打败情思。

就是他后悔的时候。

沈绛轻笑:“我倒希望他能坚持的长久些,千万别轻易放弃。”

也不枉她这冷夜中,策马来送银票。

“为何?”卓定不解。

沈绛勒住缰绳,回头望向官道的尽头。

“他再回京见到我时,就是他受尽折磨的开始。”

因为楚凛再次回京之时,也是他抛弃那个车内可怜女子之时。

而到时候他见到自己,今晚所发生的事情,就会成为噬咬着他的噩梦。

他以为的仗义赠金的恩人,其实就是他未过门的未婚妻。

这会时时提醒着他,沈绛亲眼见过他狼狈不堪的一面。

他弃自幼定下的婚约不顾,是为不忠。

他抛弃私奔的女子,是为不义。

她亲眼看到他对那个女子许下的誓言,可这一切都成了笑话。

他楚凛看似情深,到最后也不过是个舍弃不掉荣华富贵的庸俗之人罢了。

这样贵公子最是自负,怎么能接受这么不堪的自己呢。

“到那时候,他就会明白。今日我的赠金之举,是对他最大的唾弃。”沈绛扬唇轻笑。

她遇见了他私奔又如何,她并不要他,更不打算挽回。

甚至还送了银两,想让他离的越远越好。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荒谬的讽刺。

他给她的侮辱,她亦原封不动的还了回去。

杀人固然痛快。

可是她今日要的是诛心,她要诛楚凛的心。

所以他最好能坚持的久些,要是能坚持一辈子。

沈绛倒佩服他是个男人。

可如果他轻易就放弃,那么今晚的一切都是他痛苦的开始。

因为以后只要提到沈绛二字,他就会想起今晚。

沈绛今夜已将种子埋下。

未来如何,只管等着瞧好了。

*

直到深夜的天际,陡然发出一声巨大的雷鸣。

沈绛抬头望着头顶的天空,原本的清月也被乌云遮蔽住。

居然要下雨了。

“三姑娘,好像要下雨了。”卓定有些着急。

他们虽往回走了一段距离,却离驿站还很远,短时间肯定赶不回。

沈绛:“先往前骑吧,看看前面有没有能落脚的地方。”

驿站回不去,破庙总该有吧。

于是两人疾行往前,总算在雨落下之时,看到不远处立在路边的荒庙。

幸好。

两人赶到破庙时,雨点刚好落的密集起来。

荒郊野岭的虫鸣鸟叫,全部都被这大雨吞噬了进去。

整片旷野,除了雨声,再无其他。

沈绛将马拴好后,便进了庙里。

这样的庙宇,虽有些香火不继了,但也全非真的破破烂烂。

最起码这间的破庙,正对着庙门的那面墙壁上的佛像,依旧保持的很完整。

屋顶只有角落有几处漏雨的。

整体来说,是个避雨的好地方。

庙里一片漆黑,沈绛正要转头问身后的卓定,身上可带了火折子。

突然,她感觉到自己的脚踢到了什么。

那种软绵中带硬的触感。

就像…像是人的腿。

沈绛强迫自己没有失声尖叫,然后极缓慢的低头,看着地面。

真的是腿支在那里。

好在不是断的。

沈绛顺着那双腿往上看,只是腿的主人被一堆稻草挡住了。

估计是之前的旅人,为了在破庙里生火,特地堆的稻草堆。

既然是人,沈绛刚才升起的那阵心悸和惧怕,渐渐消失。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正要越过稻草。

一个人的轮廓就安静躺在那里。

沈绛看不清他的脸,也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打招呼。

外面天空一道银色电弧,挟裹着能撕裂天际的气势,照亮外面的夜空。

也同样照进了庙宇,照亮沈绛眼前的人。

这次她看见了。

哪怕这亮光仅仅持续了片刻,她依旧看得清楚。

因为那是一张生的过于俊美的面孔。

银色闪电光亮照在他的脸上,仿佛让他的脸镀上了一层光净圣洁。

在庙宇重新陷入黑暗中,沈绛依旧还沉浸在刚才那一瞬的惊艳。

“卓定,有火折子吗?”沈绛问。

卓定答了一句有,沈绛伸出手。

很快,她将手里的火折子点燃,豆大的火苗窜起,将周围重新照亮。

眼前男人的脸,再次被笼在这光晕中。

这次沈绛看的比刚才还清楚,男人的五官深邃,骨像俊美。

虽闭着眼,身上依旧有股浮华之外的出尘感。

特别是他一身白衣,在这暗夜的破庙中,却犹如置身于庄严的名刹古寺。

雨夜、破庙。

皎若冷月的清冷出尘男子。

这画面倒是让沈绛想起了她之前看过的志怪话本。

荒郊野岭的破庙,妩媚动人的小狐仙来报答儒雅书生曾经的救命之恩。

只可惜,她眼前的男子身上带着过于清冷的风华。

没有妖孽气息。

沈绛心底一笑,却又余光瞧见他眼尾的一粒小痣。

殷红小痣。

像是用朱砂点出来似得。

灯影在晃动,那粒小痣竟越发鲜艳如血。

此刻在看,沈绛不知是她心有所变,还是如何,她竟觉得男人身上的清冷风华被敛起,身上弥漫起浓浓的妖气,仿佛真的又成了勾魂索命的妖孽。

明明对方从头到尾,都只是安静躺靠在那里。

“小姐,这位公子怎么不动。”卓定轻声开口,打断了沈绛的思绪。

沈绛被他的话提醒,才发现,哪怕他们进来这样大的动静,甚至点亮了火折子,这个人都未曾动一下。

沈绛开口:“你去试一下。”

卓定点头,跨步上前,只是他轻推了下男子,对方还是不动。

终于卓定的手指,缓缓贴着对方的鼻下。

随后又探到脖颈处。

在反复确认后,卓定回头看向沈绛,摇了摇头。

死了?

沈绛震惊的望着男子。

这样的人,竟悄无声息死在这破庙中。

卓定轻声说:“应该是刚断气没多久,身体还是微热的。”

沈绛心中说不出什么感受。

只是在看到对方的脸时,竟又想起了自己那个梦。

梦里,她死后被人收殓时,那两人不也夸她,连死都死的那么美。

眼前的男子倒也跟梦里的她一样。

死都死的这么好看。

梦里的自己好歹有人帮着收殓。

这荒山野岭之地,要是任由尸身放在此处,只怕很快就会被动物啃咬的不成样子。

就当是为自己修一点功德吧。

沈绛开口道:“把他埋了吧。”

第6章

作为对沈绛的命令,从不置喙只管执行的卓定,在听到这句话后,立即应了声是。

他正要上前搬动对方身体时。

沈绛听着外面的雨声,才觉得不妥。

破庙外的大雨已成瓢泼之势,此时让卓定出去埋一个大男人,肯定要浑身淋湿。

她淡声道:“算了,还是先等雨停了吧,反正此刻有我们在这里。”

也不怕什么山林野兽来啃咬这人的尸身。

卓定点了点头,就听沈绛不轻不重的打了个喷嚏。

她出来的太急,都没来得及加个披风。

如今也不过是二月底,霜寒露重,夜里更是冷的刺骨。

卓定说:“三小姐先坐下歇息,我现在就给您生火取暖。”

他赶紧找了破庙里的干柴,堆起小火堆。

很快,干柴堆被点着。

在炽热的橘色火焰下,沈绛的周身也立即暖和了起来。

待生完火,卓定才发现沈绛就坐在离那男子不远的地方。

他开口道:“小姐,要不我将这人尽早埋了吧”

哪怕对方瞧着跟活人无异,可毕竟已经气绝。

这么一个死人在身侧,他一个男人不害怕,但三小姐乃是个姑娘家。

沈绛摇摇头:“算了,就让他在这里吧。”

她微侧着头望向躺靠在那里的男子,微黄的火焰光亮,同样映在他的脸上。

都说灯下看美人,更能入目三分。

哪怕如沈绛这般看惯了自己的容貌,此刻望着对方时,心头还是跟旁边的火光,微一摇曳。

这人生的实在是丰神俊朗。

若是个活的,应该更是眉眼如画。

突然沈绛有些理解那些登徒浪子了。

原来看美人,是这么个感觉。

她突然轻声说:“以后他就要长眠地下,那般阴冷潮湿。倒不如再让他享受片刻属于人间的温暖。”

即便他已经感受不到火堆,照在身上的炙热。

或许是对方的遭遇,跟梦里的自己,有那么几分相似。

沈绛对这个萍水相逢的人,倒有几分耐心。

卓定见沈绛从容淡定的模样,没有丝毫惧怕。

这才说道:“等外面雨停了,我再把他埋了吧。”

沈绛又望着这个白衣男子,点头:“就等雨停吧。”

“反正早埋晚埋,他也不会在意。”

埋了?

清明顶着大雨重新冲回破庙门口,就听到一男一女的声音,竟在讨论什么埋了。

待他冲进去,看见破庙内点燃了火堆。

将原本漆黑的庙宇,照的通亮。

清明不顾身上的雨水,冲进去喊了声:“公子。”

沈绛瞧见居然有人找过来,倒没觉得奇怪,反而松了口气。

毕竟这白衣公子身边人找来,好过让他被莫名埋在这荒山野岭。

沈绛见这个进来的蓝衣少年跪在白衣男子旁边,还柔声安慰道:“小兄弟,生离死别,自有天定,你家公子突逢此难,确实让人惋惜。不过还请你节哀。”

清明:“……”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个姑娘。

虽然此刻不是时候,可他在看见沈绛样貌,呼吸还是一窒。

眼前这位姑娘,倒是比京城号称第一美人的贵女,还要美上许多。

好在清明飞快回过神,清了清嗓子,拔高声音道:“谁说我家公子遭了难,他不过是昏睡了过去而已。”

沈绛望着眼前的少年郎,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

眼底透着一丝怜悯。

确实是个忠仆,不过他嘴硬撑着不承认,也不代表他家公子就还是活着的。

清明也看见了她眼底的同情。

不再解释什么,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瓶子。

很快,他从瓶子里倒出一粒药丸,塞进了白衣男子的嘴唇里。

沈绛安静看着他的举动,没出声劝说。

人总是要试过之后,才会失望不是。

哪怕是她自己,不也从来不信天命安排。

她坐在一旁,眼睛望着白衣男子。

直到她看到他眼睫轻颤了下,极微不可查。

沈绛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睛,瞪大双眸,可是下一秒,对方的眼睫再次颤动。

这次连眼皮都在轻轻起伏。

这是要醒来的预兆?

沈绛回头看着卓定,此刻卓定也注意到男子的状况,而他脸上的惊骇更盛。

毕竟刚才沈绛没有亲手试探对方。

是他亲手探了鼻息,还有脉搏,才确定对方死了的。

这个蓝衣护卫模样的少年,居然当着他们的面,表演了一个大变活人?

一时,破庙里的呼吸都放缓。

干柴被烧的噼里啪啦声,像是彻底惊醒了躺靠在草堆上的白衣男子。

终于,他的双眸睁开。

沈绛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一下子撞进了一道幽深如渊海的视线里。

这双浓墨般漆黑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的望过来,丝毫没有刚苏醒的迷茫,反而带着一股看透这俗世的清透明净。

这一刻,沈绛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不由先撇开了视线。

清明笑道:“公子,你醒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得意,仿佛在对沈绛说:你看吧,我就说我家公子只是昏睡过去。

沈绛也没想到,她跟卓定竟搞了这么一个乌龙。

幸亏外面下着雨,要不然她真的会让卓定挖个坑,把对方埋了。

于是她主动开口道:“方才是我唐突了公子,还望海涵。”

“唐突?”白衣男子轻声开口。

沈绛点头。

心头又略感慨,连声音都这般好听。

白衣男子却打量了她一眼,慢悠悠道:“不知姑娘是如何唐突我的?”

沈绛茫然:“啊?”

一旁的卓定,猛然就要起身,护在沈绛身前,连随身携带的刀都抽出一半。

偏偏白衣男子神色未变一分,反而从躺着的姿态,坐直了身体。

只是他单腿屈起,手臂放在膝盖上。

一派风流不羁的模样。

沈绛伸手按住卓定手里刀柄,轻声道:“没事。”

反而带着几分好笑。

若此刻在这里是别的姑娘,只怕光是看着面前这张俊美出尘的脸,连话都说不出来。

可沈绛却毫不回避的回望着对方,一双星眸如雨后秋波,潋滟而清澈。

直到她道:“方才进了庙内,见公子躺在此处不言不语不动,我便让自己的这位护卫试了试公子的气息和脉搏,是为第一唐突。”

哪怕是沈绛,有先生教导,自忖遍读天下书。

也未曾在任何一本书上,读到过,有药物可使人起死回生的。

卓定虽年纪不大,却做事稳妥。

而且刚才是沈绛亲眼,看着他试了这位公子的鼻息和脉搏。

可见是对方身上有古怪。

她悠悠往下说:“然后我自作主张,怕有野兽啃咬公子的身体,想让护卫将公子掩埋安葬,是为第二唐突。”

白衣公子凝望沈绛片刻。

她就坐在自己的面前,在火光摇曳中,眼尾微微上翘着,像是在笑,却又仿佛没有真的笑,明明整个人在光晕里是透着几分娇气妩媚,偏又那样气定神闲。

她并未因为他的一句话,就恼火或者羞涩。

反而依旧平常,他问了她就答了。

有什么与旁人截然不同的东西,隐隐藏在她的身体里。

突然他唇边含笑道:“那是我应该谢谢姑娘才对。”

一旁的清明听着自家公子说的话,瞪大眼睛,简直是不敢相信。

要不是自己及时赶回,公子险些就要被人埋了。

他还谢谢人家?

要不是知道自家主子是个不染男女之情的出尘性子,他都要怀疑,公子是不是被这位姑娘的国色天香所迷惑。

沈绛轻笑:“那倒不必。”

白衣公子道:“应该的,萍水相逢,姑娘却愿意为了保我身体,费这么大周折。”

一时,沈绛心底倒又有些好笑。

要是别人,只怕要骂她多管闲事,差点害了自己。

偏偏他却谢自己,不怕麻烦,要埋了他的事情。

看来这位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

直到对面男子,轻声问道:“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沈绛这才想起两人说了这么多话,却未报上姓名,于是她开口说:“我姓沈,在家行三。”

她是女子,不便将自己的闺名,告诉陌生男子。

对方似乎也想到这层,微微颔首:“我叫程婴,说来也巧,在家中也行三。”

“不知姑娘,怎么留宿在这荒郊野外?”对方似乎是闲聊。

沈绛想了下,说道:“路上有些耽误,又碰上大雨,没来得及赶到前方驿站。”

“原来如此。”程婴温和点头。

很快,他手掌抵唇,轻咳了几声。

清明问:“公子是不是有些冷,要不我去把马车上的披风拿过来。”

“不用,你去把车上的瓦罐拿过来,煮点热水,让大家都暖暖身子。”

沈绛听到他们说马车,还有些惊讶。

因为他们刚才在前门拴马,确实没看见什么马车。

直到清明绕着破庙一圈,将马车里的东西拿回来。

原来他们竟将马车,停在破庙的后面。

见沈绛脸上的惊讶,程婴淡笑开口:“出门在外,我这小厮谨慎了些,生怕车上那些破碗烂罐被人捡去。”

一旁正往砂锅里倒水的清明,身体一僵。

有被内涵到。

沈绛看着清明抱过来的瓦罐和小碗,质地粗糙,确实不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