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追着我问人家的事情。”沈绛嗤笑。

阿鸢这才明白,她说的意思。

小丫头立即羞红了脸,连连否认:“我才没有,小姐,你怎么能这么取笑我。”

沈绛舒服的趴在靠枕上头,突然感觉自己头皮被扯的生疼,她赶紧说:“好好好,你没有,小心些我的头发。”

阿鸢这才发现自己力气使的大了。

她赶紧放缓手上动作,又开口说:“我是觉得这天下好男子那么多,小姐你别难过。我看这位公子不管是长相还是气度,都比那位楚公子好。”

听到这里,沈绛才发现,合着这丫头说了半天,都是为了她。

突然她有些发笑,自己如今到底是多可怜?

竟让阿鸢这傻丫头瞧见一个男子,就要欢喜的给她拉郎配。

这是生怕自己被楚凛刺激了呀。

当然,程婴这样的男人,确实不管从长相还是气度,都是万里挑一。

最起码沈绛长这般大,从未见过如此俊逸的人。

“这位公子再好,那也不是你家小姐我的。”沈绛懒懒散散道。

*

沈绛醒来时,外头的光线已有些微微暗。

她一醒,坐在椅子上正绣花的阿鸢就看了过来。

“什么时辰了?”沈绛问。

阿鸢说道:“刚过酉时。”

沈绛起床后,又简单给自己梳洗了一番,就带着阿鸢出门。

谁知刚打开房门,对面的房门也开了。

换了一身月白绣卷云纹长袍的程婴,站在门口,身姿清瘦而挺拔,腰间玉带紧束,细细勾勒出窄紧腰身线条,与昨晚的病弱模样,又有些区别。

显得格外长身玉立。

沈绛看见他,长眸微弯,透着晶亮,笑道:“程公子也要去用膳吗?”

程婴负手而立,温和问道:“不知三姑娘可愿一起?”

“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两人并肩走在前面,阿鸢和清明二人,跟在身后。

他们四人进去时,倒还真引起小小的轰动。

沈绛每次在外露面时,便时常会引起回首相望的,更别说,今日身边还多了一个程婴。

好在四人在大堂里坐下后,众人就收回了视线。

好在这些驿站往来的客商,很多人只是在这里歇上一晚就走了。

所以昨晚沈绛玉佩之事,当时围观的人,如今已离去。

至于那枚玉佩,阿鸢倒是从那个商人手中买了回来。

不管如何,这是沈绛母亲的东西。

既然楚凛不要,就该还回来。

此时大堂恢复了之前的热闹,中间几桌几位客商正在闲聊。

其中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道:“再过一个多月,便是浴佛节,我听闻今年的浴佛节极盛大,便是连宫里的太后娘娘都会亲自参加前往护国寺参加。

“到时候肯定热闹的紧,说不定还能多做几笔生意。”

此时另一桌的客人,却道:“怎么可能,不是说自从那件事后,太后已厌弃了护国寺。”

“此话怎讲?”

先前说话的,显然是经常往来京城,消息也比旁人灵通些。

他故意伸手捏了捏胡子,拿乔道:“此事要真说起来,那可就说来话长。”

“兄台是见多识广的,不如将其中的内情,说与我们听听。”

这位美须中年,见有人这么问,笑道:“如今天色尚早,那我便说说。”

“此事要说起来,还是与那位郢王世子有关系。”

突然旁边一年轻男子朗声说:“郢王,莫非就是今上那位一母同胞的兄弟?”

“正是。说起来郢王爷自今上登基后,便深受圣上偏宠,一直未前往自己的封地,而是留在京城中,也正是因为他是今上唯一的同胞弟弟。只不过这位王爷,子嗣不盛,膝下统共只有一位嫡子。”

“所以这位世子爷,打出生就被太后和圣上疼爱。”

民间有小儿子大孙子的说法,皇家也不例外。

太后偏疼小儿子,自然对小儿子唯一的孩子格外偏宠。

“郢王世子从三岁就被接入宫中,吃穿用度与皇子无异。直到世子爷五岁那年,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最后是郢王爷亲自请了护国寺当时的主持道远法师出手,才救的世子爷性命。”

“世子痊愈之后,郢王爷感念法师的救命之恩,便让世子爷拜入法师门下,成了一名俗家弟子。”

大晋皇室笃信佛教。

后宫自太后起,带头吃斋念佛,每逢太后生辰,各宫嫔妃抄经献殷勤。

而前朝的皇帝也不慌多让。

得空便要与这些佛法精深的大法师们,参禅悟道。

这位郢王爷让世子拜大和尚为师,倒也不算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知恩图报,郢王爷倒是一片赤忱之心。”

以郢王爷的尊贵地位,倒也不必这般,他这么做,倒是让人称赞。

原本正讲到兴头上的中年男人,听到客人这句话,突然嗤笑了声。

他说:“可事坏就在坏在这里。”

坏在这里?

大家的胃口一下被吊起。

可对方却端起面前的茶杯,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水。

等见众人脸上流露的急切神色,他才继续说:“去年是世子爷的加冠生辰,可就在行加冠礼那日,世子爷人却不见了。”

旁人听到这里,恨不得耳朵都竖起来,他却又停下。

好在这次,他及时开口说:“世子爷居然在这日离开家中,前往护国寺,竟声言要出家,从此斩破红尘,遁入空门。当时郢王爷带着人赶到时,剃度的大殿外头坐着满地的和尚,世子爷的头发都散开了,而剃度法师的刀子就差那么一寸,就落下了。”

中年男子用手指间,比了比距离。

他说的活灵活现,众人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这一幕画面,一身白衣的男子,清冷出尘的端坐在佛像前,身边站着的法师手持剃度戒刀。

堂堂天潢贵胄,竟要遁入空门。

还有比这荒唐出格的事吗?

“据说当日,要不是太子派人及时拦着,郢王爷差点就砸了那百年护国寺的庙门。”

这位中年男子倒有几分说书的本事。

这段讲的精彩纷呈,让大堂里议论的越发激烈起来。

有客人激动一拍桌:“要我说,要不是这些和尚怂恿,世子爷这样的身份,何至于如此。”

“就是,郢王爷膝下只有一子,这岂不是要让人……”

虽说这驿站是在荒山野岭,没有什么探子。

可‘断子绝孙’四个字,还是没人敢说出来。

不过有此想法的,显然不止在场众人。

此事后,圣上和太后都震怒不已。

太后虽喜欢礼佛,可她却不会想亲眼看到自己的亲孙子遁入空门。

“所以自此之后,圣上再未宣过护国寺的大师们进宫参禅悟道。”

这帮和尚憋着要让自己亲弟弟的儿子出家。

皇上总要顾忌郢王爷的颜面。

这些人说的眉飞色舞,沈绛和阿鸢听的入神。

反而是坐在对面的清明,脸色却不对,几次都欲开口的样子。

阿鸢也听的两眼放光,忍不住问沈绛:“小姐,你说这位世子爷真的是被怂恿的吗?”

“市井之言,你也相信。”对面清明终于抓住机会开口。

阿鸢看着他说:“那你说,为何这位世子殿下放着好好的爵位不要,非要出家。”

见清明不反驳了,阿鸢又笑道:“你看,你也不知道了吧。”

清明:“……”

我知道,但我就是不告诉你。

沈绛对这件事也挺感兴趣。

因为作为曾经的批命受害者。

就沈绛个人而言,她对这些光头是绝无好感。

当年给她批命的就是个大和尚,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就让她被养在衢州。

沈绛开口道:“反正秃驴都不是好人。”

此时一直沉默的程婴,淡笑问道:“三姑娘,何出此言?”

一旁的阿鸢捂嘴一笑。

她替沈绛回道:“我家姑娘,最是不喜欢僧人,以前在衢…老家时,每次凡家中来了化缘的僧人,小姐就只让给半碗饭。”

程婴倒是对这个做法挺感兴趣。

他一双清眸,透着淡淡不解:“为何?”

沈绛倒也不避讳说起这个,她双手托着腮,扬眉道:“因为半碗饭,不至于让他们饿死,但也不会吃的太饱。就因为吃太饱了,这些人才会闲得慌,多管闲事。”

正值少艾的小姑娘,眉宇间光华绽放,透着狡黠的飞扬。

倒有点儿像得逞的聪明小狐狸。

若说沈绛有什么心愿,大概就是愿天下从此再无这些吃饱了撑的没事爱给人批命的光头。

清明听着这样的话,觉得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整个大晋朝,都是尚佛的风俗。

京城年轻的贵族小姐们,哪个不是虔诚以待,甚至还渴望得到有名望法师一句半句的夸赞。

这样与自己的婚事上,也有些利处。

谁曾像眼前这位姑娘,居然因为嫌和尚们吃饱饭会多管闲事,只给半碗饭。

他转头看向自家公子,等着公子脸上浮起不赞同的神色。

可等了许久,程婴终于含笑点头说:“这个法子,倒是好。”

好?!

好在哪儿。

大堂里的热闹还未散去,沈绛思绪却飘的有些远了。

在她的梦里,曾梦到在太子和三皇子落败后,有个男人不是皇子,却深受皇帝信任。

自此手掌生杀大权,杀伐决断,权倾朝野。

偏偏这个男人在梦里,没有一丝线索。

这位郢王世子身份倒是尊贵,不过他都要遁入空门,想必也不是恋慕权力之人。

看来可以先排除。

只不过想到这里,她挺同情这位郢王世子。

她爹娘不过是一句批命,就将她送到山高水远的地方。

这位世子爷天天待在光头和尚身边,如何不会被蛊惑。

这不,连天潢贵胄的身份,说放弃都放弃。

一时,沈绛竟与这位从未见过面的郢王世子,生出了同时天涯沦落人的心心相惜。

待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对面程婴抬头看过来,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按着茶盏的边缘,细细摩挲着。

终于在手指停下时,他问道:“三姑娘,怎么又叹气了?”

“心中不禁有些感慨。”沈绛说道。

程婴露出温柔笑意,说道:“不如说来听听,看看我能不能帮忙。”

沈绛摇头:“恐怕这次你帮不上忙了。”

说完,她清亮柔和的笑声响起,似清泉击石的清泠,透着清润明净,而含笑的双眸更让整张娇艳的脸颊,平添起了春色里的潋滟。

而后她声音清泠动人说:“红尘多热闹,美人、权势,与这位殿下唾手可得。”

“只盼着他早日摆脱那些光头的蛊惑,回头是岸。”

第9章

咳咳咳。

突然被水呛着的剧烈咳声响起,清明本来在喝茶,却因为听到这句话,一下被呛着。

他赶紧调转身体,转向无人的方向。

只是一张还算白的脸,已经被呛成猪肝色。

他这么大的动静,弄得左邻右座,纷纷看过来。

阿鸢是惯会照顾人的,赶紧指着他的面前说道:“拍拍胸口,怎么这么不小心呀。”

清明委屈的看了她一眼。

他不是不小心,他是被吓着的。

此时他望了望沈绛,一边抚胸口一边想着:这位姑娘,这副娇柔美丽的外表下,怎么尽是做些惊世骇俗的事情呢。

还尽早摆脱那些光头的蛊惑。

清明觉得她心底,只怕更想把那些大师叫成秃驴吧。

程婴此时反而笑了出来,他问:“三姑娘,怎么这般讨厌和尚?”

他倒是第一次瞧见,除了他之外,对和尚这么讨厌的人。

有趣。

沈绛叹口气:“说来话长。”

“我愿意听姑娘细说。”

沈绛以为程婴这样温润的人,不会继续追问,所以听到这话,怔了下。

待她抬眸,看向程婴,黑眸清亮如星,柔声说:“若是下次有缘再见,我便说与公子听。”

“好。”程婴颔首。

两人竟是定了个君子之约。

毕竟天下之大,若是还真的有下次见面的机会,确实算得上有缘。

入夜。

整个驿站,都没了白日车来马走的喧闹气,显得格外寂静。

疲倦赶路一整天的旅人,都陷入沉沉的梦乡中。

沈绛因为明日要启程入京,所以也早早睡下。

只是她对面那间客房的灯烛,却一直没熄灭。

清明推门进来,冲着坐在灯下的人说道:“公子,马车已经备妥。”

只是他转了个话锋道:“反正明日我们也能进京,不如您先在此处安歇一晚。”

程婴站了起来。

他此刻脸上没了白日里常挂在脸上的笑,一双眼睛透着看透尘世的冷淡,唯有眼尾的那粒朱砂小痣,在暖黄灯光之下,越发殷红。

在暗夜中,平添了几分妖孽。

他走到门口时,脚步略顿,看向对面的门。

清明见状,低声说:“需要我派人跟着这位姑娘吗?”

自家公子居然与这位姑娘,定下了下次见面的约定,清明虽觉荒唐,却又觉得这并非是坏事。

“不用。”程婴清冷的声音响起。

片刻后,他淡淡道:“有缘,自会相见。”

*

沈绛醒来时,驿站外面早已再次热闹起来。

她起身后,阿鸢已经打好水回来,她一进来就叹道:“我刚才瞧见对方客房的门开着,小二说里面的客人早就走了。”

她颇为失望的小声嘀咕:“程公子也真是,走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只是萍水相逢的人罢了,怎么你还要人家再请你吃顿饭?”

沈绛正弯腰找东西,听到她的话,好笑说道。

昨晚的那顿饭,便是程婴请客。

阿鸢想到这个,也不好意思再抱怨。

她见沈绛翻找包裹,将水盆放下走过来说:“小姐在找什么,让我来找吧?”

沈绛却一下拎起一件衣服,开心说道:“找到了。”

阿鸢探头看过去。

“小姐带你玩个好玩的。”沈绛明润清澈的黑眸,露出狡黠的笑意。

没过一会,就从客房里出来一个俊俏公子和小厮。

待‘他们’出了驿站,马车已停在门口等着。

坐在车上的护卫,竟没在第一时间认出来。

还在沈绛要上车时,伸手拦了下,问道:“这位小公子,您是不是上错了马车?”

沈绛拿着沉香雕漆折扇,轻拍打着另一只手掌心,嘴角一勾:“你再仔细瞧瞧本公子?”

她原本清泠如泉水击石的声音,此刻带着刻意压低的低沉。

护卫一怔,再仔细看了一眼,这才惊道:“三、三……”

“三少爷。”沈绛潇洒将手中折扇,唰地一下打开。

“啊,是三少爷。”护卫瞧着自家这位如九天仙女般美丽的姑娘,竟摇身一变成了俊俏公子,一时也吃惊不已。

只见沈绛穿着一身象牙蓝绣工笔山水楼台圆领锦袍,长发被玉冠束着,脂粉尽无,可肌肤依旧过分白腻,显得格外唇红齿白。

还真是像哪家出门游乐的矜贵小少爷。

此时卓定他们也过来,众人瞧见沈绛的打扮,在片刻惊讶后,倒也没太意外。

女子出门在外,作男子打扮,也是常有的事情。

沈绛之前一路上不穿男装,是因为路上不需要掩饰身份。

如今到了京城,她得先遮掩一番。

很快,她们坐上马车,迎着晨露和曦光,向着京城的方向而去。

待到了午时,他们的马车终于到了京城。

这些天,他们都是在路上,几乎未进过什么大城镇。

见惯了荒郊野岭的寂寥,此刻马车在大街上走着,隔着车窗就能听到外面的喧嚣热闹。

阿鸢终于忍不住,悄悄掀起车帘一角。

数丈宽的青石主道,笔直往前延伸,一直到视线看不到的地方。

街面上熙熙攘攘,不仅车马甚多,就连人流都格外密集,颇有些摩肩接踵的盛况。旁边的街道林立着一间接一间的店铺,茶馆酒楼是最常见的,成衣铺、糕点铺、首饰店,看得人眼花缭乱。

店铺上悬挂着的旌旗,迎面招展。

小贩沿街叫卖的吆喝声。

成群结队的孩童在街边追逐玩闹。

很快,他们进了一家门面极大的客栈。

要了几间客房之后,店小二领着护卫们,把马车这些赶到后面马厩。

沈绛带着阿鸢先回房间。

只是刚进了客房,阿鸢问道:“小姐,咱们什么时候去找大姑娘?”

沈绛一愣。

“幸亏之前京城来送年礼时,我特地问了管事,文国公府的情况。听说因为文国公老夫人的原因,如今国公府还有两房没分出去单过,都是老夫人嫡出的。咱们要是去拜访的话,见面礼得好好准备,万不能因为咱们是从衢州来的,就让国公府的人小瞧了。”

阿鸢说了一大通,沈绛听的头疼。

因为她压根就没想过,去找大姐姐。

现在她是什么,罪臣之女,旁人躲都来不及,何必上门讨别人的嫌。

沈绛见阿鸢眼巴巴望着自己,只得哄她:“等我们安顿好了,再去拜访大姐姐吧,免得国公府真把我们当成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

阿鸢听到这话,叹了一口气。

用过午膳后,沈绛让卓定套上马车,带着阿鸢出门。

卓定亲自驾车,一路往京城东边。

京城一直有‘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说法。

长平侯府就在西城的观儿胡同,卓定打小就学的行军打仗的本事,脑子里有本活地图。他虽没来过京城,可是京城的布局他却了熟于心。

等到了侯府门口,就见往常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此刻也落了灰。

朱红包铜皮大门上,明晃晃贴着封条。

连门口长平侯府的匾额都被摘了,衰败之感扑面而来。

哪怕沈绛曾梦见这样的画面,却依旧不如亲眼所见来的真实。

长平侯府真的被抄家夺爵,不复存在了。

沈绛掀着车帘,一言不发地望着对面的侯府大门。

阿鸢见状,以为她是触景伤情,劝道:“小姐,要不咱们回去吧。”

沈绛却突然开口说:“卓定,从明日开始,你跟其他人四处打听关于我爹还有侯府其他人的消息。”

她知道沈作明现在被关在昭狱。

那个地方,寻常人根本进不得,更别说探监。

侯府还有不少旧人,很多都是跟着沈作明征战漠北的旧部,情谊非同一般。

卓定坐在车架上,隔着车门应道:“属下遵命。”

*

晚上入睡前,阿鸢忙着将自带的干净被褥换到床上。

沈绛见她忙来忙去,吩咐道:“不用这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