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抬起头,漆黑的眸子深如暗夜,令紫颜琢磨不透。

“我准你所请,你尽管去吧。”

紫颜压抑住喜悦,谨慎地叩首,道:“徒儿即日安排大典,归还阁主之位。”

蒹葭淡然道:“这般虚名,有无都不重要,他日你记得出身霁天阁,就算记念师门恩情。将来你能独立闯出什么名堂,我拭目以待。”

紫颜眼眶一湿,掉下一颗泪。他为姽婳流这滴泪,如是真的她在场,许已抓住蒹葭的肩头大哭。但他放不开,隐隐觉得没能将姽婳的性情摹到十足,深恐蒹葭看出破绽。

紫颜正犹豫是否要尽情流露师徒情长,蒹葭萧索地道:“你先回去罢,师父有些累了。”他愣了愣,不知是否出了岔子,见蒹葭撑了头,神情疲倦,只能行礼退下。

紫颜走后,蒹葭望了他消失的方向肃然默思。屏风后一声轻笑,夙夜一袭墨袍悠然荡出,蒹葭回眸一望,身子忽然缩小,直至凝成一粒香丸。

夙夜将香丸托在手中,回头道:“她的言语行为是大师的意思,莫非大师真能舍得这个好徒弟?”真正的蒹葭从屏风后闪出身形,若有所失地道:“是。姽婳既然有心要走,我又留她作甚?紫颜这孩子,待她真是不错,这样我也放心了。”

夙夜道:“你知道来的不是姽婳?”

蒹葭道:“别忘了制香师的嗅觉天下无双,姽婳平素是什么气味,就算紫颜再学些时日,未必能瞒过我的鼻子。”

夙夜摸了摸鼻子,道:“幸好来的是紫颜,不是姽婳,不然,应该能嗅出这个香丸,并非大师的气息。”

蒹葭凝看闲歌飘香,叹道:“是我粗心了,没瞧出姽婳的念头。她想离开霁天阁,我理应成全,唉,可惜…”

夙夜微笑:“大师为不能抛下霁天阁独自逍遥而苦恼?”

“难道你有什么法子?”蒹葭睁大了眼盯紧夙夜。

夙夜立即悟到蒹葭向他请教法术的用意,分明早有所图,嘿嘿笑道:“灵法师若没这个手段,未免徒有虚名。如果大师不嫌弃,在下乐意用点小法术,相助一臂之力。”

蒹葭摇头道:“算了,我知道法术操控人偶,不过能坚持十二个时辰,溜出去一日,对我来说,实在太短。”

她越是无可奈何,夙夜越是热心,道:“但若布一个法阵,支持一年也不成问题。”

蒹葭闻言大喜:“你是说…”

“如能请璧月大师和墟葬大师,建一个机关阵,再加上我的法术,霁天阁固若金汤,即便一年半载无人看管,阁中香料也不会丢失分毫。蒹葭大师一人上路,或是索性将全阁弟子带出门游山玩水,此间一样安全——我想大师应能放下心事。”

蒹葭欢喜地点头,夙夜果然说中她顾虑所在,如此三师联手,她再设置一些迷魂香料,自可高枕无忧。蒹葭大为安心,开始盘算携带多少行李出游,脑子里稍一动念,问夙夜道:“你做这一切,其实是为了姽婳?”

夙夜道:“我和她素无交情。”说到这里,忽然向窗外一瞥,唇角流出淡淡的笑。

蒹葭登即明白,点头道:“紫颜确是可造之材。”想了想又道,“姽婳和他混在一处,以制香配合易容,将来真能超越我也不一定。”说完瞥了夙夜一眼。

制香一术,应需求而生往往能炼就奇香,如灵法、医术、饮馔诸事,对方提一要求,制香师殚思竭虑想出应对之香,当能功力猛进。而夙夜,恐怕也想从一个易容师身上,看到他的法术,尚有多大的空间开拓改变。

姽婳找到了紫颜,蒹葭想了想,她是该出去走走。

闲歌悠悠地飘,穿过窗外,往更宽阔的天地里去了。

紫颜步入姽婳房门之前,曾想过要易容成蒹葭,末了还是作罢,未卸妆容,径直进了她的屋。姽婳已然醒了,书案上摊了几幅丹青,并一只金丝首饰盒,她双目含笑,爱惜地抚摸。

看见紫颜进屋,姽婳的笑容顿滞,心念电转,道:“你…替我去师父那里了?”紫颜道:“是,蒹葭大师已答应了。”姽婳懊恼地站起,撑住桌面狠狠瞪视紫颜,方想说话,又叹气收住了声。

紫颜道:“你莫忧心,不但你师父应承让你远行,夙夜和璧月、墟葬也会出手。”遂把他偷偷返回听到的话叙述了一遍。

夙夜啊夙夜,又是他暗中推动,令事情圆满。想到这里,紫颜对夙夜更多一份感谢。

姽婳转忧为喜,拍手道:“我竟没想到有这个法子!师父肯原谅我就好。”抬眼看见紫颜一身女装,她视为险途的难事被他化解,心下感激,拉起他的手道:“亏得你有勇气,不然我守在霁天阁,怕是要郁郁寡欢。”

紫颜笑道:“我不信,你最多沉闷两日,过得几天,一定憋屈不住,把什么都招了。”姽婳笑着捶他,两人闹成一团,傅传红就在此时进了屋,一时琼花玉影,迷乱了双眼。

紫颜笑吟吟望他,傅传红看了许久,指了他试探地道:“紫颜?”

紫颜叹道:“唉,我的易容术果然仍有破绽。”姽婳道:“哼,不然要我陪你做什么?没有我助你,道行远不够呢!”傅传红吞吞吐吐道:“不…是,我也是乱猜,因为姽婳坐在原先的位置上没动过…”紫颜哈哈一笑,“唔,原来画师的眼力不过如此。”姽婳瞪了傅传红一眼,“真不知道你是太老实,还是真糊涂…”

直到此刻,她忽觉肩上重担已卸,心头说不出的轻松写意。

“我想好了,将来开一间卖香的铺子,就叫蘼香铺,好不好?说定了,你们都要来买我的香!”

一袭香软的风,自她身上泛出,百转千回,开出瑰丽绝世的花。

三日后,阳阿子、丹眉、青鸾先行离开霁天阁,墟葬算过风水吉位,择日告辞。璧月与夙夜花了十日十夜,设下潜藏的阵法后,也相继别去。皎镜邀请蒹葭前往无垢坊,重任阁主的她于是放了所有弟子百日长假,探亲访友各寻去处。傅传红留到最后,有心想陪紫颜与姽婳踏上旅途,怎奈宫里的传召又至,只得恋恋地向两人珍重道别。

而后,紫颜和姽婳开始了长达三年的漫长之旅,东海、南岭、西域、北荒,留下他们氤氲的气息。在辽远的异域,紫颜的大名渐渐为王公贵族知晓,传说他有惑人心的奇术,可扭转命运,造物神奇。

若干年后,京城里多了一间神秘的紫府、一家幽静的蘼香铺。

它们同街对望,自此揭开传奇的一幕。

袖雪

芳约

立夏后,暑气侵入了沉香谷,渐渐听得到蛙鸣。

侧侧穿了亲手缝制的斩衰之服,粗麻大袖长裙,又用黑麻系了丧髻,住在紫颜搭建的庐墓里。睹物伤情,起初哀伤不绝,后来心情稍复,在沉香子的坟前植满松柏,建起了一个墓园。

紫颜和姽婳走后,谷里剩了她一人,所种的果蔬眼见吃不完,泰半烂在地里。到了清明节,她孤单地为爹爹烧了纸钱,数着日子盼紫颜他们回来,终不得见。

于是惯了独来独往。每日清早拜祭过沉香子后,回原先的住处拿了针线,以老父收藏的名画为蓝本临摹刺绣。她时日既多,难得全神贯注,技艺突飞猛进。开始是花鸟虫鱼,取吉祥的绣作衣服纹样,而后每有奇思,屡屡能绣出一个新纹样,非雷非云非团非螺,格外雅致好看。

“不知道文绣坊的青鸾大师,又有何样的本事。”凝眸下针前,她总是这般想。

除了绣制新样,想到紫颜和姽婳出门在外,她便为两人缝制新衣,将思念密密织在针脚线头。衣裳一件件做得多了,又纳鞋底、绣荷包、织香囊、刺枕顶,山鸟桃杏,石泉霞霭,将沉香谷的风景逐一于针下呈露。

拾起眼前落花,分付流水,共此一方天涯。她一针针细密缝去,万顷愁思最终化作玉线金缕的纹路,成就一片片锦绣霓裳。

一日天气闷热,侧侧将衾被换成了棉布薄毯,不料晚间下起急雨,顺了屋檐挂下一道珠帘。等她醒过来时,草床已淹在水里,匆忙收拾了,跑回家中石屋,衣裳早淋得透湿。一夜折腾,次日发起烧来,药物多藏在门前井下,她起不得身,愈加病得重了。

晕晕沉沉之间,嗅到好闻的香气混合的药味。

“来,喝药。”侧侧恍惚觉得有人扶起她的身子,入口清凉的药水,有淡淡的甜。她心安理得地喝着,想,这是多么美的一个梦。

“幸好赶得及。”那少年说话如玉石叮咚,立即敲开她的眼。侧侧猛然醒来,发了一身冷汗,精神顿时爽利。枕畔坐了姽婳,手里捧着药碗,对她盈盈笑望。

床侧站的那人,风尘仆仆,陌生但温暖的笑容。紫颜又换脸了,她偷偷地笑,无瑕的面容背后有她至为依恋的亲和。

他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你呀,居然没照顾好自己。”

侧侧抿了嘴笑,三人在一起无忧无虑的日子又回来了。姽婳拍拍她的背,她顺从地喝完了碗里的药,紫颜掖好被子,微带责怪地道:“你躺了休息,姽婳会准备熏香,我在这里陪你。”

姽婳冲两人鬼鬼一笑,哼着歌去了。侧侧想到紫颜留给她的两个布偶,俏面一红,紫颜见了,蹙眉道:“还没退烧?”侧侧忙道:“十师会如何了?为何今日才回?”紫颜道:“去霁天阁走了一趟,耽误了时日。对了,有好东西给你,等着。”

他从青布包裹里掏出一册布卷,侧侧好奇地接过,竟是文绣坊的绣谱,以零碎的绣片拼贴成华美耀目的一卷。她当即忘了谢过紫颜,斜倚身子专注地翻看。紫颜拿了锦垫靠在她身后,又用凉水洗了一条巾帕,轻压在她额上。

“绣谱留了慢慢看,你先养着神,我给你说十师会的事。”

侧侧把绣谱放在床头,心满意足地阖上眼帘,听紫颜述说过去几月的经历。仿佛和他踏入了同个梦境,见到形形色色的人穿梭来去,一幕幕或惊险或轻闲的戏目次第上演,时而婉转低回,时而高亢入云,一颗心随之起伏牵动。

秀睫不觉颤动,她遗憾地想,没福分见证紫颜一步步成长,没福分和他共担前路上的忧伤,陪在他身边的人是姽婳,不是她。她是局外人,遥望那些绮丽眩目的故事,赞叹艳羡,仅此而已,唯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有会心的微笑。

紫颜忽然停了叙述,静静听她均匀的呼吸声。侧侧猜测他正凝视自己,心乱之下两颊的嫣红更深,双手在衾被里偷握成拳。

“抛下你一人,真对不住。”紫颜在她耳畔说道,声音细微如蝇,仿佛怕惊起了沉睡的花。

侧侧怦然心动,很想睁眼诉说别后的孤寂哀愁,脚步声不合时宜地传来,一阵辛烈的香气相携而至。姽婳将一只银盆放在桌上,煮沸过的苏叶、香草、厚朴、藿香混在一处,飘散出馥郁的浓香。

“侧侧,我扶你起床。”姽婳朗声说着走来,她不得已张开眼,被姽婳搀扶着凑到银盆前,俯首蒸着口鼻。姽婳用一大块棉帕遮住她的头,悠哉地拍了拍手,领功似的朝了紫颜笑。

有汤药和熏香双管齐下,侧侧的病果然轻了,到晚间胃口大开,将紫颜做的菜吃了干净。姽婳欣慰不已,待收拾好碗筷,从行囊里端出一堆物件,逐个指给她看。

“我的礼物自然要先送,这是回霁天阁后为你配的香。”姽婳掀起盖子,一整盒香粉散出香料沉郁的气息。

“呀,好闻。”侧侧病恹恹的精神重获生气,像是宿命的遇合,当她的指尖触到香盒,竟忆起极幼时的往事来。最初,爹爹也曾递与她一团丝线,缠绕于手心,终成了心上透明而绮丽的依恋。

微微怔着犹如参禅,侧侧捧了香盒安静地沉思。

姽婳的笑声依然如日当空,倾注在屋里每一寸地方,她咭咭笑着,将诸位大师的赠礼堆满桌上。“这是阳阿子大师送你的笛子,这是墟葬叫我带给你的娑罗树镜,是件古物呢。还有皎镜,居然封了两盒人参——你年纪轻轻不用理他,以后只管卖个好价钱。青鸾的绣谱你见过了,我还忘了谁的…”

“夙夜…”紫颜刚说了半句,姽婳脸色一变,叫道:“啊,那几只鸽子会不会闷死了?”翻出一只金丝楠木笼子,里面四只鸽子没精打采地蹲着。紫颜伸手去逗弄,鸽子忽然有了气力,在笼子里扑扇起来。

侧侧看得欢喜,宝贝似的端过来。姽婳撅嘴道:“差点不记得了,不过那个妖怪送的玩意,八成是不会死的。”紫颜道:“你别妖怪长、妖怪短地叫他,小心让他听见。”对了侧侧笑道,“夙夜有些法力,竟替我们想得周全。他说留你一人在谷里太寂寞,叫我们三人用这鸽子互通消息。回头我们各留两只,有事就传个信。”

侧侧奇道:“就算你们带去的鸽子认得回这里的路,我手上的鸽子,如何寻得到你们?”紫颜道:“这鸽子通灵,夙夜既说它有法子找得到我们,姑且信他一回便是。不过仅能用一次,想来是法术。”侧侧将信将疑地应了。

姽婳想起夙夜用符咒捉弄她,道:“难说,万一是他生了坏心眼,叫四只鸽子都飞到他家里去,你们俩互传情书,岂不是全让他看了去?”

侧侧羞红脸,啐道:“姽婳你又胡说了。”

“傅传红的丹青呢?”紫颜语气暧昧,故意拉长了声问,侧侧听出紫颜的意思,飞眼盯了姽婳看。姽婳嗯啊两声,道:“我找找放在哪里。”紫颜道:“你怕压皱了,不是卷好了绑在油伞上?”

姽婳道:“你记得真仔细,我早忘了。”若无其事地抽出画卷,摊开在侧侧面前。傅传红绘了崎岷山庄和霁天阁的布局图,勾线细若蚊脚,山川地形宛在眼前,侧侧忍了笑道:“呀,让国手为我画这个,真是太屈才了。”姽婳撇了嘴道:“有人怕你没去十师会太冷清,求人家画了,想慢慢说几天的故事给你听。”

侧侧浅浅一笑,灯火下两颊绯红,俏丽的模样惹得紫颜多看了两眼。她扭身走到屋角的橱柜边,小心地收藏好了画卷,道:“如此多谢姽婳姐,赶明儿好好讲给我听。”紫颜附和道:“是啊,姽婳你来说,一定比我讲得热闹百倍。”姽婳看看紫颜,又望望侧侧,兀自大笑了两声,继续翻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