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颜这时才从马车里走出,伸了个懒腰,像纨绔弟子斗鹌鹑玩蟋蟀归来,凑上前没事人似的招呼道:“哟,下来啦。”侧侧玉容惨淡,牵着小竹的手微微发抖,惊魂未定。长生从地上捡起跌落的匕首,削铁如泥的刀刃上亦有了锯齿状的伤痕,可见山势难行。

小竹劫后余生,煞白的脸上渐渐恢复血色,头一件想到的是那四朵不谢花。萤火把花放回她手里,她顿时笑意连绵,盈盈的眼中盛满了骄傲。当再度确认了只有四朵花,小竹垂下眼,把遗憾深深埋在心底,捧了花递到紫颜跟前。

“不错,不错。”紫颜笑吟吟拈起花,轻轻一嗅,花茎上犹带有岩土的清香,正是青春绮年华。

“把给我的那朵送给小竹。”侧侧突然开口。

紫颜斜睨她一眼,侧侧瞪着他道:“你说过给我留的。”

她凶悍的神情犹如母老虎吃人,紫颜忙道:“你们俩本就有份。”侧侧道:“这还差不多。”说完马上取过一朵来塞到小竹手里,生怕紫颜会反悔。

长生听到少爷如是说,心里反而不安,问:“少爷,你不是要搜集易容奇珍吗?都给了我们,你拿什么来做药物?”

紫颜笑道:“谁说给了你们?一朵是小竹的,一朵是侧侧的,剩下两朵充公!你们想要就自己爬上去摘,总不会不如小竹爬得高。我可管不着。”

长生不由气闷,原来根本没他的份。萤火淡淡地道:“你想要,我帮你。”长生哭丧着脸点头,心想到底是老实人可靠,萤火接着又道:“一锭金子一朵,可以先欠着。”长生气道:“呸——你想得美!”

小竹默默望着手中的不谢花,莹润饱满的花瓣像永不厌倦的舞者随风轻荡,生机勃发。她仰起脸,含笑的双眼里有了悟的明净,对紫颜认真地说道:“先生,等找到我娘,我会告诉她,是你和干娘让我们母女团聚。”

紫颜掩口笑道:“哎呀,哎呀,你说得郑重其事,我哪有那么大本事!你记住了,早春所采之花要早上服用,仲春采的则午后服用,若是晚春来采这花,就要在晚上服用。方子我写给你,叫长生把花放在玉盒里,你一起收好就是了。”小竹感激地谢过。

萤火见长生闷闷不乐,飞身上崖,转眼间采了七八朵花。风穴里分明没有什么蜘蛛,那种酷烈山风之地,连一只小虫子也不敢久留。想到紫颜玩的小把戏,他不由微微一笑,真是难为了小竹那丫头。也唯有近乎苛刻的对待,会使失去管教的孩子长大,先生大概如是想。

萤火不由念及自身,从傲视群雄的霸主到鞍前马后的仆役,留在紫颜身边越久,越觉得他深不可测。好在莫测的容颜背后,依旧有人心的暖热,这使萤火生出效忠的念头,要护住这个人直到最后的一日。

他思绪纷呈,不觉在崖上停留甚久,长生扯了嗓子叫道:“喂,我们要走啦!”喊声在山风中回响。电光石火中萤火隐约感觉不对,电目回眸远眺,往四下里扫去,却什么也没看见。仿佛有东西遗落在空中,他心下颇有些不安,再俯望崖下,紫颜正在给小竹写方子,飘扬的锦衣如天地间最灿烂的山花。

他折转身下了崖,长生慌不迭迎上来,嬉笑着把他手里的花尽数抢下。侧侧奇道:“你要这许多干什么?”长生冲萤火笑了笑,对侧侧解释道:“说不定哪天有用。”急忙蹦上马车去寻玉盒。紫颜闻言略停了停笔,没有去看长生,嘴角勾出一朵杂糅了叹息与怜悯的微笑。

花集齐了。到了分别的时刻,小竹叫众人继续前行,在前方有人烟的城镇放下她。萤火本想送她一些盘缠,小丫头志向高远,竟拒绝了。

“我有手有脚,饿不死!”小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看到紫颜轻蹙的眉头,笑道:“先生放心,我再不会偷东西了。”

在下一个小镇,丹黄的斜阳染出漫天的离别愁意,侧侧顿感怅然。小竹语气欢欣,像朝阳等待高升,不露一丝悲戚的颜色。侧侧看着这样的她,知道她会比以前活得更开心,便忍痛放弃了劝她同行的念头,将为她缝制的衣裳取出相赠。两人牵了手说了好一阵悄悄话,侧侧在恍惚中觉得小竹就是年少时的自己,在秋千架下与和蔼的娘亲聊着体己话儿。

逝者已矣,莫测的前途会有光明的期望,就像每个儿女心中,母亲不老的容颜。

马车再度踏上旅程,在血色夕阳中飞驰。小竹抱着存放鲜花的盒子,遥望马车的方向,慢慢滑下一滴泪。

花开不谢,容颜不灭。

车外春景飞逝,长生默默凝视黄昏下那些娇艳的鲜花,幻想有日达成所愿。在他心中,此刻也盛开着一朵不谢花,如母亲未知的容颜,永不凋谢。

朱弦绝

溪流如磬,翠鸟清鸣。

马车行至皓月谷时,长生知道他们离紫颜想找的宝物已经近了。

那是一种极为罕见的丝线,传说是天火蚕和渊冰蚕交配成的异蚕之丝,水火不侵,经久不烂,既是侧侧梦想的织衣神线,也是紫颜修补容颜的必备妙品。

它叫“朱弦”,如遇巧匠,甚至可以化身琴弦,仙音传世。

当紫颜把这一切缓缓道来,长生只道是镜中的花,水中的月,拿来诱人遐思,却不想车子真的往皓月谷行去。沿途松桧干霄,香麝浮泛,奇花莳草不似人间所有。行到后来,赶车人再也无法驱车前行,偶闻得一记虎啸,从深谷里幽幽地传来,吓得他弃鞭下地,求紫颜不要进山。

萤火取了银子打发他去了,坐在车驾上“啪”的一鞭,惊起林鸟群飞。长生透过水晶窗格看去,一只似鹿似牛的怪兽从林木间探出头来,龙眼大的黑眼珠定定地盯住了他。长生连忙缩回车里,它的样貌有几分眼熟,他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偷偷再往外看,怪兽已不见,有三两只野猴好奇地攀在树上观望。

往谷里走的路上隐隐有人声,长生的心渐渐安定,知道偌大的林子里不只他们四人,就像又回到了尘世。侧侧的眉一挑,倾身向前,手上多了几根飞针。长生一惊,道:“怎么?”侧侧简洁地道:“强盗。”

长生心中哀鸣,看来看去马车里无处可躲,如果是一伙强人,萤火和侧侧若抵挡不住,他和紫颜就会被抓去受尽凌辱。想到这里,慌忙摸出靴子里的吹雪,横在胸前。

紫颜扑哧一笑,手指凌空一弹,长生仿佛听见弦响乐动,是直入心底的音。

“傻瓜。”这个音弹响在他额头,紫颜空灵的语声像翠鸟雀跃,“是这里的人,你们俩紧张什么。”

长生松了口气,把匕首插回靴中。侧侧收针入袖,两颊有胭脂般的嫣红,紫颜笑盈盈地道:“我怎会轻易带你们入险境?”

马车前方很快现出人影,两个身着青麻袍衫的汉子手持长枪立在路上,光着右臂,体形彪悍。萤火勒住缰绳,叫道:“我们是过路的,两位是何人?”

那两人警惕地横过长枪,萤火一皱眉,暗地里运足了内力,一旦两人想出手就先发制人。

这时,紫颜笑着掀开帘子招呼:“还记得我吗?”他穿了一件大红罗地蹙金绣袍,万千风流莫可学。这样妖媚的颜色人间能见得几回?年长那人立即想起,恭敬行了礼,满脸喜色道:“竟是紫先生!有…五年没见了吧?太好了,稀客上门,谷里又要热闹了。”

他身边年轻的小伙子纳闷地望着紫颜,觉得若是男人长成这样,也太好看了些。紫颜轻笑道:“无咎,你们如今有人专门在谷里巡逻吗?”

无咎苦笑着望了一眼长枪,锃亮的枪头不知饮了多少鲜血。他疲倦地说道:“到谷里来盗朱弦的人太多,前几日更害死一位蚕娘,着实可恶!”

“凶手抓到了么?”

“逃走了。真不争气,竟是谷里人干的,定是内外勾结,想把朱弦弄出去。”

紫颜若有所思,凉凉的风过,无咎忙道:“先回去喝杯热茶,这些事慢慢儿再说,谷主知道先生来了,一定欢喜得紧。对了,新摘了七两兰舌茶,正好拿来敬客!”转头叫身边的年轻人,“明吉,带这位兄弟去停马。”

紫颜叫侧侧和长生下了车,跟随无咎往山林深处走去。

萤火驾着车马问明吉:“你们谷里有几位蚕娘?”明吉伤感地说道:“饲养渊冰蚕和天火蚕的各有三人,等它们交配后生下异蚕,交由青姨专心照料。如今死的就是青姨!”萤火听他叫那蚕娘叫得亲切,道:“她是你的亲人?”

明吉摇头,“她是外乡人,无意流落到谷里来的,谷主见她手巧,就把养蚕之法传了她。唉,谷主为这事整整搜了三天,可惜叫那小子给跑了!”

“嫌犯叫什么名字?”

明吉咬住了唇,道:“若叫我抓到他,非揍死他不可!不过这是我们自家的事,紫先生是谷主和无咎叔的朋友,你们就安心做客吧!”

萤火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倒有主见,也不勉强,把马车牵到一处水草肥美的湖泊边,解开辔头放任马儿撒蹄游走。

明吉随后带了他走过高低起伏的几个土坡,而后穿过一片矮松林,视野突然开阔。一色媚绿的萱草依附在绵延的山坡上,伴着樱花树下秩序井然的几十户木屋,一派悠然的桃源景象。闲适的马儿甩着尾巴啃草,放养的小黑猪肆意地在田间畅游。萤火望向前方,紫颜一行人已经走到一座气势宏伟的木屋前。

迎面走近几个长者,簇拥着一位灰白头发的青年,正是皓月谷谷主承天。

他从万水千山中走来,山水就是他永世不老的容颜。长生仔细端详,见他一袭绛色细葛袍子贴身穿着,衬出举手投足的风流意态。又因满头灰白的长发,使得文气的面容不笑时略带了威严。如果这世外之地是一碧如泓的翡翠,承天就是翠玉里包裹着的那一丝红翡,静谧地散发光芒。

“我到底还是老了。”他抚着一缕白发对紫颜感叹。象牙色的肌肤熠熠闪亮,那是青春独有的标记,可是伸出手来,赫然是崎岖纵横的经脉。

“这几年谷主太过操劳了罢。”紫颜叹了口气,为他修改的只有那张容颜,岁月依旧是不饶人的。

“哈哈,有这张脸就够了,我可不是来为难先生的。”承天放声大笑,亲热地揽住紫颜的肩,拍了两下又趋上前紧紧抱了抱,松手笑道,“先生给的方子太繁琐,懒得叫她们侍弄,除了面皮外其他老了也是自然。日夜盼着先生,想不到今日来了!那些朱弦用完了么?”

紫颜道:“好东西总是用得快。”

承天点头,惋惜道:“先生来迟一步,朱弦叫人给盗走了。”

他说话风生水暖,长生恍神间已到了室内。碧玉双螭杯里兰舌茶轻缓浮沉,这种不存于任何典籍中的茶叶,有冷冷沁人的香气。长生放下杯盏,鼻尖一抹挥不去的余味,诱得他又端起杯抿了一口。

直入肺腑的清新,令他耳目一爽,这才重新听见承天和紫颜的对话。

“今春本收了九两二钱朱弦,先生也知道,皓月谷值钱的物事就这一件,拿出去换些银两维持二百多号人的生活,着实不易。”承天说话的口气像个当铺的老板,要和紫颜讨价还价。长生听了暗暗偷笑,在这与世隔绝之地还摆脱不了计较分毫,想在世间生存注定要为身外事所累。

紫颜微笑不语,承天的话进了他耳中自有别样涵义。朱弦在市面上一两千金,谷里物产丰富,自给自足并无问题。只是包括承天在内的谷主、长老等人有诸多奢侈爱好,就不是小小九两二钱的丝线可以满足的了。

他移目望向杯下的紫檀半月桌,桌面镶了一块光滑的玛瑙,正看莹白如玉,侧看殷红如血,乃是上品的夹胎玛瑙。再看过去,木屋内陈设无不雅致精巧,连乍看平平无奇的剔牙杖儿亦是象牙打造,殊为不凡。也许,人在拥有了一件举世奇珍后,理所当然要求更多。

可惜今次来得不巧,谷里已没有朱弦可以交换紫颜的宝贝。

“既然来了,这方五色石砚还是送给谷主,本想…”紫颜说了一半,心想自己竟也俗了,淡然微笑着递上。

承天推辞了两句,拗不过紫颜的盛情,收下了砚台。这时萤火走进屋里,见到紫颜的失望之色,低声问过长生。无咎在旁插嘴道:“谷主,现下那小贼未必逃出谷去,不如…”承天瞪他一眼,招呼紫颜道:“先生远道而来一定累了,今日我做东,诸位饱食一顿后再做安排如何?”

紫颜点头应了,叫长生拿了行李,随无咎到客房里歇下。

掩上门,一行四人围坐桌旁,侧侧立即说道:“我看,谷主有心隐瞒什么。”萤火忙把从明吉那里听来的话说了。长生急道:“抓到凶手不就能找到朱弦?”他想不通如此简单的事,一个个非要像猜哑谜似的不说透。

紫颜道:“这里两百多人世代居住,彼此沾亲带故、恩怨纠缠,我们是外人,不必多管旁人闲事。”侧侧本有心弄个明白,见紫颜意兴阑珊就罢了,舒服地往椅上一靠,捧了茶慢慢在喝。长生嘟着嘴道:“万一…万一凶手没跑掉,仍在谷里,我们岂不是很危险?”

紫颜展颜而笑,朝萤火努了努嘴,他立在门口状若守护天神。

长生见无人支持,犟脾性反而上来,一心想暗中查个明白。当下故意起身,道:“我去厨房瞧瞧,荤腥的东西少爷不爱吃,我去吩咐一声。”

长生前脚刚走,紫颜就让萤火跟着他出去。

“承天可能有难言之隐,毕竟他谷里死了人,你打听时不要太刻意了。”

这点小事难不倒萤火,他欣然领命而去。

侧侧无不遗憾地叹息一声,“唉,一年才得九两二钱的朱弦,只够做三件丝衣,真是太少了!”紫颜一本正经地道:“五年前我换了三钱朱弦,就修补了几十人的脸面,还钩了一件心爱的披肩。朱弦若是缝衣,九两起码能做成十八件,其质轻薄人间罕见。不过太薄的衣服,你们女儿家敢穿吗?”

侧侧本想说“有什么不敢穿的”,见了紫颜满是打趣的神色,啐了一口,慌乱地端起茶喝了。咦,差点呛到鼻子里去。她越发飞红了脸,被紫颜温柔地拉过,取出一块红绡帕为她擦去茶水。

侧侧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旖旎绮思,说的就是这一刻了罢。

余下来几日四人在谷中流连风景,整日无所事事。长生逐渐了解到,五年前紫颜曾以价值连城的佛门经幢换取三钱朱弦,那经幢上饰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琥珀、珊瑚七宝,光华璀璨,不可逼视。自从五年前紫颜拿出来之后,就被承天藏于房中,再没有一人见过。

而长生知道,七宝经幢连昔日紫府的一座屏风也比不上,想来是哪位主顾所赠,毫不希奇。当皓月谷中人艳羡地说起这桩传说般的往事,如何引起全谷骚动,如何勾得百人围观,他却听得快要打哈欠睡着了。

不知不觉中,他的眼界被熏陶得很高,寻常东西入不得眼。而且那些以珠宝堆砌的“宝贝”,他跟随紫颜一年见得多了,再不会惊奇。

倒是朱弦,确是天地间难得的奇物。听说那种交配后的异蚕白天通身火红,像天火蚕一般体貌;到了夜间就通体晶白剔透,仿佛渊冰蚕附身。这种蚕不吃桑叶,只吞食皓月谷才生长的“海合欢”之叶。成茧后,体形比寻常蚕宝宝来得小,每只仅能抽丝百丈,二十只蚕茧才得一钱朱弦。皓月谷饲养了多年,每年能存活的异蚕也就两千只上下,能收集到十两朱弦的年份很是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