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会行至这一步?回想姽婳香肌黛眉芙蓉额,确有几分心动。说到底,这试探让他知晓了分寸,紫颜有此助力,难怪得以迅速跻身一流境界。

照浪驾马离去,绣鞍金鞭,倜傥中自有霸气,呼啸着掠过街巷。不一会儿,飞奔至玉观楼下,二楼一间屋敞了碧纱窗儿,一个妖媚入骨的女子正凭栏眺望,髻上牡丹流艳,顾盼生姿。远近贪看这女子美色的百姓皆仰首而望,形成一道奇异风景。

照浪直上二楼,奔进她屋里,将姽婳给的迷香丢在她身侧。

“拿去,该帮的我都帮了,剩下的靠你自己。”

那女子软若无骨地趴伏在雕花窗栏上,像只不受拘束的野猫,雪足弯在彩绮裙边,凉簟上一双宝相花锦履。她媚眼一扫迷香,幽然说道:“你不是帮我,你帮的是自己。”

薄如蝉翼的轻纱衣内身姿曼妙,玉肩隐隐裸裎,散发剔透的光芒。照浪一时兴起,揽向她纤腰。那女子敏捷地避开一尺,绮裙款款生香,被照浪压住一角。

他忽想起紫颜近来风骨峻冷,久不见这般魅惑之态,令人怅然若失。

“大人急什么…”她红唇贝齿,芳香轻吐。

“锦绣,速战速决,我近来等了太久。”他搜寻的那对雪足,已如帘钩缩回了裙下。

锦绣扬起脸看他,眼中妖光闪烁,像凭空生出了海市蜃楼的幻境,惹人心神激荡。照浪立即瞥向他处,冷哼了一声,“莫在我面前玩花样,迷倒了紫颜再来说话。按说我是仲裁不该偏袒,现下出手助你,不过是要他早日与你对敌。”

“大人莫心急,且看一出好戏如何?”锦绣横过一眼,娇笑道,“你想不想见识闻名天下的紫先生张皇失态?”

照浪双眼骤放光芒,朗声笑道:“好!能逼他到那一步,想来你们俩这一战不会无聊。”

锦绣沉默半晌,斜斜靠在绣墩上,歪了头玩味地尽览照浪的神情。他不像背负皇命的人,江湖草莽的狂野气使他充满了不可预知。将对手迫至背水一隅逼其顽抗,这也是他的乐趣吧。锦绣怡然地想,她与他一样,最想目睹的是那人的窘迫无奈。

究竟人前岿然不动、处变不惊的男子,会不会为所爱的人惊慌失措,甚至,为她流一滴眼泪?

锦绣咬着帕子,唇角悠悠露笑。

照浪走后,姽婳关了铺子,回到香绾居里心神不宁地调香。一桌的香料散乱地放着,尹心柔走来喊了几声,她都未听见,玉杵用力地捣碎香块。

“紫先生来了。”尹心柔无奈推了推姽婳。

姽婳一怔,净手更衣,换了一件雨过天青凉衣,心头郁结稍展。拿起瑞兽葡萄镜,将发髻整了整,略染了一点眉黛,令弯眉一振。

“你来谢我?”她含笑走出。

紫颜今次的面容颇似庙里的神像,不惊不喜不怒不怨,平静悲悯,有少许看透世情的沧桑。姽婳想,她看过他多少容颜了呢?

她说过,待他攀至高峰即离去。他已胜过当年的沉香子,她并未依言告别。多年相处的灵犀,像两个放置在一起的泥人,一个若倾身欲倒,另一个总有知觉。姽婳嗅到了危险,黑暗中蛰伏的野兽气息,与紫颜深藏多年的隐秘,如香气渺茫不可捉摸,却越来越浓厚。

紫颜瞥了一眼上茶的尹心柔,默然无语。姽婳会意,笑笑地搀起他一只手,像牵挽幼童,引他进了香绾居的花园里。尹心柔望了两人的身影,敏感地蹙眉。

绿荫丛下,紫颜站在阴影里,连表情也想隐去似的,缓缓说道:“越来越要靠香药支撑,我怕来不及…”说了半句,戛然而止。

姽婳伸手搭在他的腕上,凝思良久,道:“你脉象平稳,不像有事,莫要胡思乱想。”浑若无事地拍他肩头,“我这些香药方子,蒹葭师父和皎镜两人都看过,你自己也说,靠它们可保太平。为何近来疑神疑鬼?唔,是不是让照浪和玉观楼的家伙烦了你的心?”

“不提那个。我新调的驻颜水就要成了,此后只需每月为长生易容一次。你看我是加重药量,还是再换个方子?”

“何必太拼命,来日方长。”姽婳黯然心想,不能让他更为灰心,嘴角轻轻扬起,“几时请皎镜再来一趟京城。”

紫颜盯住她,眼里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著。姽婳拗不过,叹道:“那就加重分量,依你便是。是药三分毒,昼夜熏香也非好事,你总要歇一阵才好。”

紫颜心下苦笑。圣手先生问,你怎还未死?他命途步步艰险,依靠易容避过了一次次灾难,但运气就如流水,有水穷渠涸的一刻。图穷匕见的绝路就在不远的前方,他隐约看见了宿命。

“这是豪赌,一场乾坤命局。我若侥幸不死,过了这一关,再依你的话便是。”倾出性命,不得回头,他这样决绝地想,波澜不惊地微笑。

“侧侧怎么办?你告诉她了?”

“不必多个人担忧。”

姽婳瞠目道:“你至今瞒她?”

“你莫非要我此刻就交待后事,选口好棺材,来日睡得踏实?”

“可是,你不怕…她将来会伤心?”

“晚些绝望,要好过早些伤心吧。”紫颜想了想,“或者,我索性绝了她的念头,让她回文绣坊去。”

“你!”姽婳顿足,心想他为何看尽人生百态,却不明女儿家心事,“若我们几个都知道你的境况,只瞒了她一人,来日她知道了…”

紫颜斩钉截铁地道:“师父要我照顾她,不是要她为我牵肠挂肚。我宁可她恨我,也不要她来日以泪洗面。”这是他能给予的最大保护,换成沉香子在世,也不会让侧侧忧劳伤心。那是无必要的牵挂,紫颜想,未来的逆境若是能承担得住,再告诉她不迟。

可是,那种不能共担风雨的宠溺之爱,隔开两个人的心,并不一定是侧侧想要的。或许这保护令侧侧变得更软弱,姽婳叹惜地望了紫颜,他一意孤行,她只能生死不弃。

“到最后关头,你要懂得放手。”她这样说。

个中利害不须点明,他心如雪镜,无非退一步海阔天空,与他要的完美失之交臂。他明白,行至不胜寒的寂寂高处,若伸手可摘星揽月,脚下楼宇将倾,他或会纵身跳入灿烂银河,再不回到凡嚣尘世。那些放不下的恩怨情仇,在浩瀚洪荒的庄严前宛如一梦。

姽婳双眼灰暗,她仿佛看到将来,他一人轻挥衣袖自在去了,聚散转眼成烟云。

“至道无情,是这样么?”她苦笑。

紫颜按了按腰间的冰绮香囊,不再纠缠这个话题,道:“你送我的香,是什么东西的解药?”

“照浪配了一盒迷香,我怕他害你。”

紫颜抿嘴一笑,“他没那个道行。”这时的他又恢复了绝世的神采,眼中有不输神明的光辉,顿了顿道,“等我解决了手上的事,你…回霁天阁还是…”

姽婳凝视着他,他未竟的心愿到底是什么。

“我自然去各地开分店,蘼香铺是霁天阁的对手,我才不回去惹师父生气。”

“好,那就好。”紫颜欣慰地点头。

姽婳只觉他有交代后事的意味,深觉不祥,正想拉住他多谈一会儿心事,紫颜朝她欠了个身,径自往铺子外走去。姽婳追上前去,迟疑之下不知如何劝慰,目送紫颜的身影如孤鸿飞逝,飘然往巷子深处去了。

阳光在紫府里如骐骥逡巡独步,亮堂堂的白光驰遍每一角落。青衣童子们洒扫红尘,将翰墨器玩障翳并除,乐班的少年们则习技修态,端的是隔栋歌尘合,分阶舞影连,只听见丝竹檀板声声流转。

这些日子以来,紫颜亲手为伶人们涂画面容,扮相各有妍媸,无一不形态惊艳,过眼难忘。虽然如此,紫府既不开门迎客,他久不为人操持易容,偶尔换一张面孔,府中诸人如见换衣般视若无睹。

唯有他为长生修颜时,侧侧与萤火在侧旁观,看他如何施色用胶,颇有制作人偶的况味。事后对长生重述个中深浅,长生如听坊间奇闻,津津有味,浑不觉惊险骇人。

连日里沉湎声色宴饮,看多了戏里恩爱缠绵,绿鬓芳年,侧侧不免情怀如雨,心思牵动。曾借了戏文问紫颜:“江山美人,换你要哪一个?”

“可以兼得?”

“选一个。”

“江山。”

“为什么?”她颦眉。

“有江山,就有美人投怀。”他笑得狡猾,“不过,我不爱美人。”

“咦,竟有男人不好色?”她故意这样说,心里欢喜。

“笨。丑人给我也不打紧,很容易就成了美人,还能练练手…”

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果然问不出究竟。

这少夫人的名分担待了多时,披锦屋和朵云小筑依旧隔了一道粉墙,一寸相思一寸灰。

枕寒衾冷独自夜,有时一宵灯明,盼他过来把酒小坐,却终是一个人守了香烬。若是熬不住提裙东顾,侧侧隔了窗眺望,银釭下的紫颜往往独对了一案脂膏泥粉、针刀锤剪彻夜不眠。那时,她不知该心疼他还是自己。

这夜,长生酉时回来,累得不想说话,萤火自在沉珠轩练功,仅紫颜与侧侧两人听曲。台上众伶人声容绝美,身段亦佳,喜怒勇惧揣摩得丝丝入扣,听不多时即入戏沉醉。

“正中流挂帆,正中流挂帆,风波难料,鲸鲵怒把苍溟搅。听江声似雷,听江声似雷,怎得息风涛。将神明暗祈祷,幸沙汀不遥,幸沙汀不遥,急将舻摇,须臾难到。”

歌声如江流湍急,侧侧心头仿佛擂鼓,倚向紫颜问道:“玉观楼若从此无事,你会不会寂寞?”紫颜凝神观戏,随口答道:“若只是易容师斗法,我乐意奉陪,欢喜尚来不及。”

侧侧明白,牵涉了深宫大内,紫颜想避忌也有道理。一直以来他刻意迎向那风口浪尖,此时又一心回避,令她猜不透原委。

台上尚未唱至情浓,台下戏如人生。侧侧柔肠百转,又问:“这些日子过得如世外隐士,你真的痛快么?”紫颜目不转睛,“未尝不是一种活法,谁说非要天天给人易容,才是修炼?”侧侧蹙眉道:“那么,你的修炼有没有尽头?”紫颜笑道:“你可会这样问青鸾师父?”

侧侧摇头道:“修炼纵然无尽,她亦能尽数抛下,求心所安。你呢?是不是唯有易容术…”

他转头凝望,她星眸朦胧,欲语还休。紫颜想起与姽婳的交谈,忽地面容一淡,漠然地道:“人的心只得拳头大小,一颗心顾得上这个,就顾不上那个。我一腔心思在什么地方,无须多说,只是人生苦短,对不住你罢了。”

对不住。她蓦地只听到了这一句。想争出个短长,却越发彷徨不可收拾,侧侧陡觉心恸。她该想到,他不会为她放弃,若非要分轻重缓急,他就无法再顾得上她。

一滴晶泪毫无预兆滴落,沾在紫颜指尖,冰凉刺骨,他像被烫着了般猛然一震。竟在笑着,紫颜替她抹去眼角泪痕,转头续看舞榭歌台的旖旎风光,淡淡地道:“一时一地,或许有日我会转性,可你是否要一直等下去,我由得你。”

终一日瓶沉珠撒,簪折绳绝。侧侧压下千回百转的混乱心绪,直视台上瑰异炳焕的场景,那娥眉低回的女子,唱的可是琴瑟和鸣,鸳鸯白头?春光恼人。看生旦情浓意绵,心下之苦如针刺心。

他未必不在意她,可与毕生理想相较,她是输了的那个。侧侧自嘲地笑了笑,她把他带回沉香谷之后,他的心中就唯有易容而已,这么多年,依然不曾改变。

听到一半,侧侧起身离席,案上杯盏酒尽,映了纤纤皎月暗生离愁。

紫颜摊开手掌,月华下断纹如谶,仿似束人的锁链。他默默看了良久,合拢时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黯然。

次日一早,紫府大门缓缓打开,如守门狮子喑哑地一声低吼,巷子里有了些许的生气。连日来闭门谢客使闲杂看客没了耐心,当侧侧黄衫翠裙迈出门槛,蒙尘的鎏金铜辅首上落下片片飞尘。

萤火驾了车停在门口。侧侧勉强一笑,“给我牵一匹马便是,你不必跟来。”萤火道:“先生说…”侧侧高声道:“我想一个人出城。”萤火不做声,站了只是不动。侧侧转身就走,萤火身如疾风,转瞬拦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