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少爷你真厉害,一脸愁苦样,我看了都难过。”长生嘟囔地说道,拿过镜子看自己的脸,“我该扮成什么样呢?要我能像少爷这般,无论怎样都是完美…”说了半句忽觉僭越。

“完美可不好。有规矩可循的成品,再无半点变化可言,人生又有何乐趣?”紫颜粲然一笑,他何尝不能如长生,重新面对易容术,如初遇时的一见钟情。

流水不腐。易容千面时见新颜,内心亦如初升旭日,不断吐纳每日新的菁华。这场师徒情谊中得益的不仅是长生,他如同再走一遍登山的路,耐心地观看途上错过的风景。

紫颜顽皮地一笑,孩子般拉起长生的手,“谢啦!嗯,我和你打赌,谁先被人看破,谁来做今晚的夜宵,再罚上台清唱一曲。”

长生望了他眼中惊艳的清亮,苦恼地大叫:“少爷,笑就露馅了,千万不能笑!”默默在心里流泪,紫颜扮成乞丐恐怕没几日也能致富,人与人真是不能攀比。

待两人装扮完毕,步行走到玉观楼,前来观艺的百姓看猴戏似的围住了街面。靠近楼门口却是空荡荡,只余了一个黑衣童子看门。长生找人问了,才知除当日被施术的病患外,其余人等须交百两银子方可入楼旁观。

花费重金看易容的过程,寻常人根本无心负担,普通穷医师只能在外守候。长生摸了摸兜里满当当的金子,咧嘴自信一笑,悄声对紫颜道:“少爷,银两够了,进去后当了照浪的面,只怕说话不便,有什么要交代的,趁早一并说给我听。”

能做到不失谨慎,他已有了长进。紫颜微一思忖,道:“我们分开行事,被他看破也不打紧,让他不要声张便是。难得是你揣摩之机,要看仔细了。”长生领命,特意往街上兜了一圈,等紫颜没入玉观楼后,才悠悠然现身楼前。

楼内只有针石敲击之声,铮铮如乐音轻盈响起。灵璧石屏的背后,三五个人围住一个样貌矍铄的老者,那人正为一个断腿的男子安上木制假肢,盘曲的铁丝扣牢了膝盖,关节丝丝贴缝地契合。

长生走近了看,巧夺天工的木肢在穿了膝裤后真假莫辨,待残疾男子起身缓行,初时略有蹒跚,渐渐脚步愈见伶俐,只走得慢些。众人拍手叫好,他又转去一边,为一个瘦弱的男孩缝上残缺的耳朵。他动手极轻,生怕吓坏了那孩子,男孩睁大眼不敢稍动,待他递上一面镜子,方有泪决堤而出。

“多谢齐先生!”男孩俯首下跪,被老者搀扶。长生心生赞叹,忽然想起紫颜。

紫颜与一众观者守在一间房外等候,长生踱步过去,听见一青衫男子说道:“同时为两人易容,要能亲眼开个眼界就好。”又一人道:“那是他师传秘术,怎会轻易展露?”另有一人摇头,撇嘴道:“没准是个噱头,不过手脚快些,先替一人易容了,再给一人施术,没什么了不起。”先前那青衫男子便道:“如此,只管瞧这辰光短长。那两人一个是歪鼻,一个有白癜,现下才进去一刻辰光,我们只管坐等好戏。”

长生听了正觉无聊,想走开去看第三人易容,忽听得人群骚动,那屋里房门大开。一个相貌浩然如隐者的男子身穿麻衣草鞋,堂皇走出屋来。众人迎上去,见屋内两个伤患仰面坐了,面上缝了针线。

“不愧是森罗先生!”有人赞道。那个叫森罗的男子怡然说道:“过几日拆了线,就是一副好样貌。”众人思及他动手施术的时间,骇然一惊。

紫颜不动声色,看了伤者一阵,转去第三位易容师的所在。那是个文士模样的青年,在一根廊柱边不起眼地站了,手边高几上放一只打开的螺钿花鸟盒子,有七色斑斓的泥丸星列其间。之前并无人多留意他一眼,直至一个出了重金的富家少女坐在他身旁的扶手椅上,看客们陆续走近。

那文士对少女笑道:“你想要何样容貌?”

富家少女遍身罗绮,不惯观者炯炯的目光,迟疑地低下螓首。今次照浪意在炫技,不许易容师上门,远道而至的她不得不在人前抛头露面。想到此她微红了脸,吞吐地说道:“能有宫里娘娘一分美貌,便也…”

当下有医师在旁笑道:“宫里娘娘的天仙模样,这里可没人见过。”那少女喃喃地道:“傅大师的画…”她说完,即有婢女奉上绢画,是一位宫装女子溪边扑蝶图。傅传红一画千金,坊间屡有仿作流传,他为后妃绘的画作,宫人无事时常依此摹本学画,久而久之也有传到宫外,画中人往往被惊为天人,成为京中女子竞相模仿的标范。

众人围拢过来,那文士端详良久,道:“这是原作?”少女点头,不无骄傲地道:“辗转得来。”众人皆知此画非同寻常,玩味画中美女轻颦浅笑,悠然神往。

“明白了。”文士放下画,微一思索,在银盆里净了手,挑出一颗泥丸于掌心揉搓。稍顷,涂在少女额上,又取了另一色的泥丸。如点了金泥的凡胎,少女的脸面顿时濯艳燃光,柔容冶态丝丝渗入肌肤,再从骨子里莹莹透出来。长生望得入神,但见一色泥丸就让容颜一变,直至他宛如作画,勾笔最后一划,那富家少女终成了绢上飘然走出的女子。

观者油然叫绝。长生揣摩文士动手的轻重缓急,若有所悟。紫颜之外尚有别家易容师,像北荒一山又一山的连绵,总有意外的鲜活让他惊喜。长生偷偷瞥一眼少爷,紫颜苦了那张丑面聚精会神地凝视,浑似一个贪看热闹的好事者。

不远处,一个辉彩流金的丽影闯入了长生的视线。她神情淡漠空灵,姿容甚是秀美,霞衣袅若浮烟,惹得长生移目窥视。少女恍若无睹,始终直直望了前方,仿佛魂灵出窍。长生盼她能回看自己,悄然走近了几步,装作端详屏风上的纹饰。

“镜心,闲人太多,我扶你进去。”忽有个华衣老妇闪出,扶起少女往楼上走去。长生怅然若失,打量那个叫镜心的少女,发觉她举止迟疑,竟是个失明者。她是来易容的?他心中疑虑未消,见楼内的黑衣童子对那少女毕恭毕敬,迎她上了楼梯。

她是易容师?!长生震惊地想,盲人也能为人易容?

“你,想不想易容?”文士突然指了长生说道。

长生早已走开数步,闻言随意回头,见众人齐齐看向他,暗道不好。莫非对方看破了他的易容?长生转念自负地想,绝无可能,摇头道:“我可不想换上别人的脸。”

文士似乎不信,笑道:“镜心师叔不会轻易出手,阁下备足千金重礼,或许能博她一笑,格外开恩。”

“说了不易容。”长生咋舌,师叔?余光抬眼望楼上,镜心的裙角一现,没进了房中。

文士不再理他,俯首对了富家少女道:“你照镜看看,是否如愿以偿?”

那少女眼波涟涟如水,像是欢喜得说不出话来,又像是含了甘醴仙汁不舍咽下。长生心中一动,插嘴道:“再漂亮也是别人的脸,何不好好梳妆打扮,让人记住你自己!”说完,蓦地心惊,这是否也是他以前不想被易容的缘由。

少女被他一说,没了跃跃欲试时的热忱,嘴角弯下,勉强地撑住了笑容。文士漠然瞪了长生,道:“想搅我石火的场子?”长生自知多言,习惯地寻找紫颜的踪影,左右不曾见着,硬了头皮道:“石先生误会,在下只觉但凡女子想要的美貌,绝不是与他人一个模子。”

“哼,我依其所言易容,有何不对?”石火冷笑。

长生搔头,“呃,不能说不对,只是她并不欢喜。”

少女霍然抬头,换过一张冷面,道:“谁说我不满意?石先生,除了先前付过的银子,这幅画就当是谢仪,多谢先生为我易容。”石火忙欠身道:“分内之事。”遂送她步出玉观楼。

长生老大一阵无趣,等两人走远了,森罗先生的房外再度喧哗,原来他又为两人易好了容貌,身手敏捷令人惊佩。

长生见照浪并不在楼内,四周无人留意,不经意地荡至紫颜身边,道:“这位兄台请了。”

“何事?”紫颜翻了翻怪眼。

长生小声道:“我瞧这些易容师自己并未改容,是不是?”

“嗯。”紫颜轻声哼了一声。

长生心想,自己眼力大有长进,又道:“我们几时回去?”

紫颜借屏风遮住旁人视线,微笑道:“你可知那女子走到门口说了一句什么?她问石火,是否能洗去那容颜。”长生信心大增,转了口气道:“横竖无事,我想再多呆些辰光。”

“也好,我先回去,改日让侧侧来瞧个新鲜。”紫颜朝他点了点头,兀自穿过人群去了。

长生牵挂那个叫镜心的易容师,想打听她的来历,但既惹恼了她的师侄,不便再开口。好在那位齐先生和森罗的技艺精湛可观,他两边观摩,自觉收获颇多。

到了晚间,一封信递进紫府,凤灯下紫颜摊开信笺,神色凝然。

侧侧瞥了一眼,信上写了三个名字,又用小字在每个名字后附上了详细时间地点,是官府对已收押三个嫌犯的案情描述。那三个嫌犯各有人证,证实他们未曾犯案,但指正他们抢劫、伤人的人证则更多。推算时间,正好首尾接连,最后一人被捕后隔日,即是所谓“萤火”犯案之日。

在紫颜提醒后,照浪半日即能查到如此清晰的案情明细,想是在衙门里花了工夫。

“与你的揣测相近,有人专以他人面孔犯案,等人被抓,再换过一张。”侧侧吁了口气,“不是冲你和萤火来的,他只是碰巧运气不佳。”

“那人以萤火的容貌惹是生非,不抓到他,萤火就回不来。”

侧侧苦笑,“别说萤火,长生还没回来,他可不能再出事。”

“他在玉观楼。”紫颜浮起淡淡的笑容,“我没估错的话,照浪该易容混在人群里,他会照看长生。”想到照浪递来的信,他两边游刃有余,不愧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角色,只怕再多派几桩事给他,也能分身有术。

“你是说,你的易容会被照浪看破?”

“嘿嘿,虽是我为他易容,但他自选的面具,若是举手投足本事不济,怪不得我。”紫颜说完,想到名师出高徒,长生举止间被人看破也说不过去,皱眉一愣。

说话间庭院响过急促的脚步,长生一身倦容,进了玉垒堂。他像没精打采的老虾,朝紫颜和侧侧行过礼后,径自弯腰赖在桌上,一个劲叹气。

“我在玉观楼用了膳,价钱好贵。”长生摸摸空荡荡的钱袋,叫苦连天。

“回来就好。”紫颜将照浪的信和大致情形说了,长生听到竟是连环案件,吃了一惊,精神振了振。

“果然是易容师干的。”长生苦思冥想,“玉观楼里个个是高手…”

“说说学了什么?”紫颜笑了对侧侧道,“你听听,若有兴致,明日让他再陪你去。”

侧侧乐呵呵端了香茗,浅浅啜着,长生摇手道:“站了大半日,累死人了,少夫人若去,少不得再花一倍银两,买个好座看着。少爷你走后,那个叫森罗的易容师同时给四个人易容,嗖的一下就好了,石火的手脚够麻利,却也赶不上他。”

“不是用面具?”侧侧笑问,想起紫颜换面具的手段。

“我仔细看过,他有的动了刀子,有的仅用膏泥,有的不过是敷油施彩。难得一气呵成,比人家两个人还来得快。”

紫颜悠悠地道:“森罗闭门造车,且不说他。其他两人你看出什么端倪,不可遗漏,一一说给我听。”

长生面色一红,在灯下如片片明霞,吞吐地道:“无非技法娴熟,没什么可说的…唔。”

侧侧纤指稍移,戳了戳鬓角,又指了指心,两手捻动如兰花。长生一头雾水,瞪直眼看了半晌,被紫颜发觉,轻咳一声。侧侧忍俊不禁,她让长生动脑用心,挑两人技法的长处讲来,没想他一句说不出。

紫颜将手中金铰扇轻敲桌面,曼声道:“齐先生约在五十岁后带师投艺学了易容。最初想是个木匠,背脊微驼,手上多处伤痕,都是当年落下的病。再者,你看他做的物件,没四十年功力绝制不出,尤其是机关拉弦之术微细精妙,天下会者无多。他身边那个女人有股陈年药香,是医家名门之后,看两人的情形该是夫妻。他能专为伤残者易容,从贤内助处得益良多,普通木匠常有的气喘,他就没有。”

“齐先生身旁有女人?”

“是个老婆婆。”

“难怪…没留意。”长生汗颜,紫颜好像仅瞥了齐先生几眼,就看出这么多名堂,而他白白花费两个多时辰,只记得易容者前后的脸面。

紫颜笑吟吟地用扇骨打他的头,“那位石火先生惯用左手,你自然也没发觉。不过你应留意到他的嘴唇动过刀,想是生而有兔缺之憾,为名师所救霍然痊愈,或许正因此生了修炼易容术之心。”

长生讪讪地道:“这个…谁会去看男人的嘴!”

紫颜笑容中夹了一丝恨铁不成钢的严肃,长生自知无理,忙回忆昼夜看书所得,道:“少爷,这兔唇须割而补之,技法倒也不难,我们又有醉颜酡在手。几时有这样的病患上门,我想试了用针刀修补。”

“这才不枉侧侧指点你一场。”紫颜点头,长生一身冷汗,毕恭毕敬听他又道,“修补唇裂,针法最为紧要,你每日的练习不可懈怠,假以时日,我会带你去医馆寻人来医治。”

侧侧牵挂萤火,道:“这些厉害的易容师中,有没有嫁祸栽赃的贼人?”

这一句问倒了长生,那些技巧眩目惑心,却无法看到容颜背后的真相。他后悔地顿足道:“我不该回来,守着玉观楼看几晚,若没人趁夜犯案,再去别处搜寻线索。”

侧侧道:“这贼人很是心狠手辣,你去不安全,不如我…”

“怎能劳动少夫人,大不了我易容成打更的。”长生扬起清秀的脸,“我可不是文弱的人,对了,我去蘼香铺讨点香来,那人敢袭击我,直接迷倒了送官府。”他坐立不安,想了想站起身,“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找姽婳老板,请少夫人保护少爷。”朝两人欠了欠身,疲倦的脊梁突然挺直了,虎虎生威地走出厅去。

紫颜没有阻拦,温柔地望了他的背影。侧侧道:“自他恢复记忆后,越来越像个男子汉了。”紫颜笑道:“你不是说昙花要开了?守了多时,终盼得花开。一起去看。”

侧侧回眸一笑,久候花开的芬芳,如若知己相逢的快乐。

夏日的晚风有几分燥热,长生明白监视不会一帆风顺,抱定念头奋战到底。他想到不知所踪的萤火,心里像寂寂的山谷吹过无根的风,没有谁能挽留这份游荡的落寞。

如果萤火还在,会安静地撑了钓竿,在池边坐上一整天。紫府里石头般的男子。寡言,坚定,值得托付信赖。长生默默地怀念,想着有萤火相持相扶走过的北荒,那个永远能安定人心的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