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葬眼中闪过一道异芒,却不接他的话,眉眼一弯,笑道:“你若有妹子,一定要记得我。”

“记得剁了你的手!”炎柳骂骂咧咧,眼睛不停打量他,像是要看穿墟葬的口是心非。夜色比浓妆更深,掩去了皮相上的破绽,墟葬没心没肝地笑着,炎柳只能一脸鄙夷地扯动面皮,“喂,这个人皮面具,怎么撕不下来?”

“紫颜大师亲制的面具,要是能轻易撕下来,岂不是很快就穿帮?”墟葬笑眯眯地幸灾乐祸,“我靠你挡灾,你就多坚持两天…酬劳加倍。”

“哼,真不知道你整天看死人墓,赚了多少黑心钱。”炎柳嘀嘀咕咕抱怨,却也不再拒绝,依旧不死心地拉扯面皮,想要撕开这张脸。

当今天下最有名的堪舆师墟葬,竟在月夜中暗暗蹙眉,无人能看清他的愁容,如新月上的缺角,华灯下的暗处,往日风流蒙上淡淡阴翳。他眼前浮现出一个不吉的卦象,暗自叹了口气,紫颜很早就送过他三张面具,不知道,能不能趋吉避凶,躲过这一灾?

想起紫颜终年无消息,不知是否起死回生,他又是一叹,了无心思,朝炎柳挥了挥手。

“你赶快找个馆舍投店,我也寻个地方落脚,这一路,还会有不少麻烦。”

“出了北庭关,天大地大,谁找得到你我?”炎柳轻慢地冷哼,以他的身手,若想隐于茫茫北荒,再容易不过。如今易容成墟葬,却是声势越张扬越好,不得不自找麻烦。

“要不是棘手的事,我怎会请你出山?”墟葬笑得不怀好意,没心没肺。

炎柳不快地踢开脚边半把断刃,想想此行甚是憋屈,忍不住道:“喂,你说过不会有性命之忧,对不对?”

“是,这回我死不掉,你放心。”墟葬故作感激地看着他。炎柳今年诸事皆宜,北行更有意外之喜,因此墟葬放心叫他便宜行事。

“呸,谁问你了?我问的是我!我没事就好,管你死活。”炎柳翻了个白眼,峭寒轻透,他缩起脖子,又紧了紧衣角,“北荒这么冷,你还要我穿纱衣!飘来飘去像大青虫。我明天就换成袍子。装什么翩翩佳公子,要脸不要命,万一受了风寒,不等皎镜那个庸医赶来,我就断气了。”

墟葬扑哧一笑,温柔的目光比月华更为莹润,恢复了往昔倜傥的气度。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一来夜色漆黑,二来炎柳根本不睬他,气冲冲一个人往前去了。墟葬凝视他的背影,伸手在袖中摸了摸。

“银票带得不够多…唔,但愿他别翻脸。”

他自嘲地笑了笑,略有忧色地往四下里一瞧。远处一声猫叫,无助胆小,像是察觉到他的晦气,远远避开了。此时此刻的墟葬,仿佛山野孤魂,无处可去。

清冷的夜风拂面,碧缥暗花纱的薄衣被寒风一剪,便如落叶飘零,果然经不住这寒气。“北庭关一出,就要应劫,那一线生机,却在何处?”墟葬蹙眉望着远方,关塞城墙像一道蜿蜒的山,趴伏在黑暗中。

他知道此行艰难,但北荒苍尧,奇业十师重聚,无论如何都要走上一遭。

北庭关外,是中原与北荒接壤的图米尔高原,徒步穿行几乎不可想象。想到要明年初春才能回来,墟葬在关内选好一头骆驼,卸下驼铃,一袭青衣埋进暖热的驼毛里,像厚土上的一株小草。

他不担忧炎柳如何赶路,以对方乔装的作派,想来会弄一辆大车,浩荡地招摇而去。他就这样一人上路,清风两袖,骆驼走得缓慢安逸。白雪覆盖的林木,碧绿见底的湖水,还有远处山顶圣洁的雪色,仿佛一步步踏足世外仙境。

云散雾歇,移步换景,将冷冽北风带来的肃杀之气,消融在盈眼的风光之中。

此地胜人间,唯独形单影只,徒羡鸳鸯。墟葬叹气,无心看风景,闭目思索连日来的征兆。前程晦暗莫名,若说惧怕,是有那么一两分。但纵情山水多年,看遍云卷云舒,盛衰起伏皆有定,些许忧虑就化在骆驼蹄下,随风踏去。

行了几天,未见人烟,晚上胡乱在荒凉的林间坡地歇了。把驼背上的褥垫铺在干地上,顾不得腥膻的气息,缩在小山般的骆驼边躺着。墟葬从小生长在山野,惯了与大地为伴,倒也不觉孤清。

如此一骑绝尘,一直向着西北,天地悠悠,永远有缓步相随的云,微茫清冽的风。

一日,走得倦了,前方遥遥望见一碧湖水,他突然起了诗性,激昂地朗朗念起一首诗:

“万里征尘到古原,暮云烟树去连绵,远村渐隐霜榆杪,鸿雁斜分雪塞天。”

他的声音如高飞的雁,掠过低矮的灌木,高耸的林叶,扑翅纵横。骆驼也仿佛有了兴致,撒腿欢跑,冲到一处明镜般的湖泊边。

及近,墟葬愕然发觉,那里竟有一个身著织绣夹袄的艳丽女子,犀梳金钏,丰姿婀娜,怀里抱了个女孩儿,正放任骆驼喝水。她听见墟葬的吟哦,娇媚地回首打量他,轻拍女孩儿的背,小声说了句什么。女孩儿约莫三四岁,用轻纱遮头抵挡风沙,闻言嘟起了小嘴,粉妆玉琢的俏模样惹人爱怜。

他本来想吟的是一首七律,此刻颔首微笑,学那女子,牵了骆驼去饮水。

墟葬用了易容的面具,眉眼依旧俊秀风流。当年紫颜为他硝制时,曾说既为救命,理应面容迥异为上,墟葬思前想后,选了两张翩翩佳公子的颜面,就算逃命,也要从容有致。紫颜想了一想,又替他做了一张面具,和墟葬的脸面一模一样,让他请高手出山引人视线,自可安然远遁。

他兀自打量那美艳女子,隔了骆驼细细张望。一双灵动的美目飘了过来,倒映了碧水蓝天,墟葬定睛一看,被她眸光所炫,赏心悦目。

“敢问这位公子,”那女子抱了女孩儿走近,语音绵软,一口纯正的中原官话,“西坎儿离此有几里地?”

“等我看看。”墟葬平生最爱收集舆图,加上此前有人相送北荒一地的图录,他便集众家之长,绘了一幅详尽无比的长卷。此时风静云停,墟葬慢慢在地上铺开图卷,晴日下,似有氤氲烟气弥散。

他端详半晌,“尚有十里以上的路程。”

“多谢公子指教,不知尊姓大名?妾身也好称呼。”

“萍水相逢,有缘再见时,再说不迟。”墟葬笑眯眯说道。

那女子也未纠缠,微微欠身,与怀内的女孩儿小声私语。墟葬含笑看她,过了一阵,起身上驼,飘然而去。

女孩儿探头远望,忽然说了一句:“他是个好人。”

墟葬的身影隐在了前方的树林,天地悄然,那女子冷冷回道:“好人也会死。”她媚态全无,杀气凛然,女孩儿缩回脖子,蜷在她怀内,小声道:“去西坎儿就会再见面了。”

“纤纤乖,赶路累了点,那人是个财主,回头收了他的钱袋,你想买什么吃的,都尽管说。”那女子抚着她柔柔的短发。

女孩儿绽颜一笑,冰雪消融,“我想吃樱桃煎。”那女子皱眉,想了想又道:“虽是春天的玩意,但有钱就有法子,好,就给你买樱桃煎。”女孩儿拍掌大乐,双眼弯成彩虹。

墟葬匆匆离开,骆驼跑到一里开外,他仍觉心神微乱。刚才的邂逅,看似无心巧遇,却有极大玄机。那女子所站位置,与山水相合,聚天地灵气于一隅,更凶险的是,把他逼上了惊门凶地。如果说是凑巧为之,他的运气未免太衰。

他展开舆图长卷,正是为了破除格局,直至连通了休门,贯通吉气。休门为水神,再借临湖之势,压制住那女子的杀气,这才险险退出。要不是他见机甚快,只怕当场就会刀兵相见。

奇业十师,未必都通晓技击之术,但大道相通,修行到了行业巅峰的人物,养气运神皆为一流。这些人如果要学武功,稍稍点拨架势,就能运用自如,若有高手指点,修炼的速度也会极快,甚至能成为内外兼修的好手。即使如易容师紫颜之流,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一旦手持易容刀或者修容针,于高手对敌之间,随便插上一脚的本事也是有的。

墟葬于武功稍有涉猎,真正临阵对敌,拳脚不过是权宜之计,最终靠的还是堪舆术数。如今换了面容,仍旧逃不过追杀,他不禁又想推算一番。

墟葬皱眉沉思,以紫颜的手段,这张面具绝无性命之忧,他无需自扰。他还记得拿到面具之时,紫颜曾笑说,这容貌有福气,会得贵人相助。他算不出贵人何在,或许就是炎柳,此人有逢凶化吉的气运,有其相助,纵有劫难,也会小很多。

胯下骆驼仿佛知他心思散乱,一路小跑后,缓步慢行,终让墟葬静下心神。

如果这是有意布置的杀局,他一定会再见那个女子。他摸了摸丰神俊秀的面皮,要不要换一张呢?不知炎柳那边有多少人要对付,如果都像她一般盯住自己,调虎离山的计策就失效了。

想到自己拘泥于生死,墟葬吸了口气,澹然一笑。流年不利,不宜远行,只是既然出来了,患得患失也不能避祸。倒不如兵来将挡,随其自然。

他成名已久,世事早该看淡。今次所遇,乃是平生最大凶险之一,事先有了顾虑,不免进退失措。好在毕竟不是普通人,想通了吉凶天定,他心头一片澄澈,再无半点忧虑。

临近西坎儿,天色已晚,走了这许多天,终于看到城镇,理应好生补给休息。若是旁人,想到那女子曾提及此地,必不敢逗留,墟葬却是悠悠然寻了家食肆大吃一顿,痛饮当地酿的土酒,嚼了半斤狍子肉,啃掉三块胡饼。就在隔壁的人家,花了点银钱借宿,挑一间干净的小屋住下,自得其乐。

饭后在土城里闲逛,走过两条巷子,他看到一辆华美的雕漆大车,挂了一个篆体的“福”字,正停在西坎儿最大的宅子外。墟葬脚下不停,又走了几条巷子,返回屋内安置。

半夜子时,月华如洗,墟葬换了件墨绿的锦袍,推门出屋,翩然跃上石屋的平顶,盘膝静坐。过了良久,霜华沐浴全身,他入定冥想,鼎盛阴气中有一丝阳气渐生,如醍醐灌顶自百会而入。虽然闭目,天地万物似乎都在他眼底心中,周遭风过,虫鸣,蚂语,无不清晰如画。

他摊开那幅长长的舆图画卷,采集月华,凝炼其上。虽然堪舆师比不得灵法师会锻造玄妙法器,但这幅舆图一路吸取山水灵气,仿佛在蕴育画中天地,也成为一件可以惑敌的宝贝。一旦完全炼制成功,墟葬施展开来,可随意调动北荒风光,甚至将敌人的精神困在这方寸天地中。

这等手段,是在十师会遇见灵法师夙夜,几番交流所得。墟葬这些年来走遍中原,已炼成多幅舆图,今次来到北荒,也是一个修行磨砺的机缘。

周围无人窥视。墟葬坐满一个时辰,似与土屋融为一体,正待收图起身,突然远远一声轻鸣,像是利器敲击。墟葬心念一动,抓起舆图,身形一摇,向出声处掠去。

他去得极快,穿梭街巷,却如同一个幽魂,借地形隐匿无踪。一抹红色身影宛若烟火消散,余音初歇,人影也不见了。等墟葬赶到,原地悄寂无声,他想也不想,立即斜斜走了两步,隐没在一片黑色中。

对方既然假作械斗,就是想引人上钩。墟葬来时极为谨慎,此时更悄然取出罗盘,运转四周灵气,将藏身处变得模糊难辨。

又有一个身影电射而来,墟葬暗暗叫苦,来的竟是炎柳。他果然换了一件墨绿缎袍,像足了墟葬的喜好,却更张扬地选了织金彩绣,月光下不时地折射光芒,活生生就是个移动的箭靶。

炎柳刚刚立定,就有数箭急射,墟葬暗骂一声,藏得越发小心。炎柳一记冷哼,身如柳叶轻飘飘飞起,手中亮起几道光影,叮咚作响,将暗箭全部挡下。

而后,有若实质的浓雾,厚重地朝炎柳荡去。月光倏地消失,伸手不见五指,仿佛置身黑屋。墟葬知道不妙,对方竟能运转天地阴气,困住炎柳,这不是仅凭定力就能驱除。敌人用意甚是歹毒,黑雾迅速扩大,慢慢地侵蚀到墟葬立身之处,不知是连他的踪迹也发现了,还是决意陷炎柳于绝境,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接近。

墟葬当下一摆罗盘,搜寻天地间渺渺若存的一缕阳气,汇集其上,一寸寸驱散周身浓重的阴气。耳畔似有旋风,急如电驰,厉如鬼啸。墟葬知是对方接连出手,又听得叮叮数声,纵然目不能视,炎柳却接得毫不含糊。

墟葬猛地一拍罗盘,仿佛打开了闸门,一道磅礴的阳气冲天而出,像一支利箭直插炎柳。阳箭所经之处,迷雾全消,炎柳顿时看出端倪,朝暗处斜斜扔出一把飞刀。

有人扑通倒下。可对方攻势依然未停,雾气中透出一股森寒,炎柳打了个哆嗦,骤觉置身冰窟,阴寒之气宛如毒刃,密密麻麻破空而来。墟葬暗道不妙,正待强自出手,一道耀眼的金光掠过,继而又是一道紫色霞光,再一道青虹闪烁,呈鼎足之势,将炎柳罩在里面。

三道光芒如银河星辰交错,纵然云寒露冷,被这至刚至阳的晶芒一冲,阴气转瞬间雾消云散。

“啊!”夜空里的惨叫格外刺耳,墟葬一惊,听出不是炎柳的声音,略略放心。

雾气消散后,炎柳完好无损地摩挲小刀,清幽的寒光冷冽照人。另一边,却有个穿了雪色桂布的少女,纸娃娃一般飘出,朝炎柳招招手。

“多谢援手。”炎柳皱眉,半夜三更,就算被她救了,这丫头的来历也很可疑。

少女雪衣轻盈,飘然荡来,笑眯眯冲炎柳说道:“举手之劳,不必谢我。三龙派的人想害你,我偏不让他们如意!你就跟我在身边,只要听我的,保你平安无事。”

炎柳把“三龙派”的名头记在心里,上上下下把少女端详了一遍,“小丫头,你有什么本事保护我?”

少女指了自己,得意地道:“你应该听说过布衣堂?我就是堂主之女,玉叶。听说墟葬大师有难,特来援手。”

“你姐姐叫金枝?”炎柳随口问。

“咦?你认得我们姐妹俩?”

“不,猜的。”炎柳挠头,墟葬与人的恩怨纠葛,他理不清,也懒得管。诱人耳目即可,不能再缠上新的麻烦。

玉叶大大咧咧上前,像瑶台上走下的冰雪仙子,晶莹的眼睛望着他,“走,去你找的馆舍,你住了最大的一间,让我也挤挤。”炎柳哭笑不得,这丫头竟是一早就跟上他了。

“男女授受不亲…”

“哎呀,江湖中人,哪来这么啰嗦。”玉叶满不在乎,一派天真憨态,“你挑的地方自有一等一的好风水,我们住在那里,不怕有人偷袭。你别苦着脸呀…你怎么忍心赶你的救命恩人?传说墟葬大师最为多情,我看你一点不像。”

玉叶欢天喜地拖着炎柳的手,就似甩不掉的飞絮,沾衣不去。炎柳无奈,半夜里无法打发她走开,只能随她胡闹。临行,他有意无意往墟葬的藏身处瞥了一眼,作为江湖上顶尖的高手,加上洞悉墟葬的手段,炎柳隐约察觉到那里有相熟的气息。

墟葬一动不动,老僧入定,直至炎柳离开,也未现身。

过了良久,月夜里有一声轻叹,一个黑衣人轻踩石板路,小心翼翼地去了。墟葬更加纹丝不动,仿佛坐化了也似,双目却始终跟随那人的脚步,一声声去向遥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