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这是朱雀翔舞?”一个声音穿越漠漠时空,从远处激射来一条黑色的影子,定睛望了墟葬半晌,稳住了身形。这是一个不苟言笑的青年男子,肃然的脸庞仿佛刻了经文,莫测高深地看着那个阵法。

墟葬抬眼,这是昨夜最后离开的黑衣人,他认出对方重峦派的身法。想不到那人跟踪炎柳多时,如今却碰巧发现了自己。

“好手段!莫非是墟葬大师?在下重峦派罗城,昨夜偶遇大师,不曾出来相见,想不到今日又巧遇上,真是有缘。”罗城微微一笑,所立之处如城池拦住龙气,将墟葬再次困在格局之内。

墟葬眯起眼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重峦派今次出手,乃是报恩,与遁星福地并无旧怨,请大师原谅则个。”罗城走进店铺内,恭敬行了一礼,“昨夜见布衣堂有人相助大师,不知那位同道可在?不妨一起出来相见。”

墟葬不置可否,他深知那人本没认出他来,是娥眉布下机关,戳穿了他的身份。想到她可能仍在旁窥伺,墟葬更不想久战,缓缓从袖中滑落一样物事。

“谁说我是墟葬?”

“嗯?虽然大师改换了面容,可衣饰喜好,风流体态,一如传言。”罗城赞叹不已,“单是这伏星阵,看似简单,却有无穷后招,破解不易,但大师一出手,就化解得干干净净。”

“真是废话!”墟葬说完,突然长身而起,甩袖一卷,收了桌上的盘碟,漫天撒开。柏木凳仿佛有了魂魄,又兀自震动起来,噼啪响动,同时盘碟落下,正一一叠在凳上,巧妙布成新阵。

墟葬竟在一瞬间,反手把罗城困在阵内,更用巧劲放下九颗黑色雷珠,溜溜在几个碟上轻转,仿佛九颗眼珠在监视。

“天盘六庚加临地盘六己?刑格?”罗城皱眉苦思冥想。

刑格之局,他若要有所动作,无论如何都会受伤,即便墟葬远走也不能追赶,否则反遭凶咎。墟葬毫不顾惜地瞥了他一眼,“这是吴霜阁丹眉大师所制的九子雷珠,你敢擅动,小心炸成满天星。”冷冷一笑,转身而去。

“大师…手下留情…”罗城大叫,却动弹不得。这桌椅板凳布成的阵法倒是其次,关键九颗雷珠含了火药,看到九珠旋转,他都心惊胆战。

罗城呆坐半晌,任墟葬逍遥而去。思量好久,终于取出一根乌木长杆,粘上一块黏土,小心地去钓雷珠。

店外遥遥站了一个丽影,眉眼带笑,幸灾乐祸地望着他。娥眉不知为何去而复返,看到罗城陷入困境,甚是快慰。

“吹花随水去,翻却钓鱼船。”娥眉说完,当空一吹,竟真有一朵红花凌空飞舞,慢悠悠地朝罗城荡来,真有花随流水到天涯的意味。那花一进阵中,一点胭脂幻作满城烟花,焰焰明霞陡然高涨,仿佛千树桃花携手盛开。

罗城脸色一变,再顾不得去钓雷珠,长杆立即出手,从漫天花影中,去追那朵浮花。他困在阵中,花朵上带有迷魂香气,娥眉稍微使力,就可使人迷于幻境。罗城心知不妙,丢了一颗静心丸含在嘴里,双目定睛一看,香花已险险要坠落盘上。

长杆如溺水的人,最后一捞,接住了那朵花。

花朵一摇,决然下坠,执意投崖似的,落在一颗雷珠上。罗城闭目颤抖,娥眉避身远观,香花轻轻一滑,倚着雷珠歪在盘中。

这雷珠纹风不动。

“哼,居然骗人。”娥眉恍悟,墟葬舍不得真用雷珠,不过是牵制罗城。她一跺脚,返身抱起暗处窥视的纤纤,飞身离去,“丫头,那个家伙真不是好人。”

纤纤瞧得热闹,欢喜地趴在她肩头道:“娘,你在说叶先生?他挺好玩的。你先别杀他,我要再和他多玩一会。”

娥眉冷哼一声,步履如飞,“他身怀易容面具,万一走脱了,可就找不到啦。还好我留了一点暗记,不怕他不陪你玩。”

罗城见那东西不是雷珠,恼羞成怒,一股脑收了,随手扔去。谁知珠子一落地,噼啪飞炸,宛如炮竹,把一条柏木凳炸得四分五裂。当中散出黑烟,劈头盖脸罩在罗城头上。

那店家正好返还,看到黑脸的罗城,愕然摸头四顾,“咦,客人怎么黑了许多?这黑马奶我买来了…”

娥眉在远处听见声响,回首看见,莞尔一笑。她转过街角,抱了纤纤疾走数百步,来到一个院落外,正想隐匿行踪,不远处一个青色身影,如一叶夏荷亭亭而立。

娥眉静倚石墙,霜风吹鬓,玉容肃然。纤纤乍见墟葬来了,吐了吐舌头,顽皮一笑,缩在娥眉怀里。

“你究竟是谁?”墟葬手持罗盘,周身仿佛有雾气弥漫。

“青囊庐下弟子,娥眉。”她款款说道。

墟葬双目如电,瞬间闪过光芒。青囊庐一向与他师门有隙,自从两次十师会他挤下了庐主幽明,两边算是结下不小的仇怨。如今对方针锋相对,想来有了一击必中的决心。

“庐主如今可好?”

娥眉轻笑道:“再好不过。”

“为何要对付我?”墟葬沉声道。

“今次不说旧怨。”娥眉径自向他走来,凝眉处春山带倦,点染新愁,“苍尧玉翎王想要称霸北荒,惹了众怒,我青囊庐是为阻挠他称帝而来,务必请先生返回中原。”

玉翎王千姿是一代骄雄,以商货之道操纵北荒第一商队骁马帮,纵横北地。自即位以来,征伐北荒,不夺诸国王位,只求货殖一体,度量统一。如今有二十七国要尊其为共主,千姿将于苍尧称“北帝”以驭北荒,此事已传得沸沸扬扬。

十师正是为此盛会,由千姿延请而来。堪舆师墟葬、匠作师元阙、炼器师丹心、织绣师侧侧、制香师姽婳、画师傅传红、乐师阳阿子、医师皎镜、灵法师夙夜、易容师紫颜,这十人皆是当今顶尖的大师,将为千姿造千秋之地、建万古功名出谋划策,保得登基盛典光耀天下。

如能阻挠十师入境,败坏大典,也就延缓了千姿统一北荒,对于尚在苟延残喘的九国不无补益。

“我要是不肯,你会如何?”墟葬似笑非笑。

娥眉莲步不停,娇笑道:“那就绑你去青囊庐,让我师父消消气!”说完,纤指一弹,墟葬身后的院门忽然打开,一股森然气息扑面而出。

此地是她的落脚处,自然早做布置,院内数个防御阵法盘根错节,一见入侵者,登即发动。冬日水旺,水生木则木相。娥眉果然好计算,凭借天时地利,将这个位于东方的院落打造得铁桶一般,聚四周灵气以旺地气。

落红如雨,娇粉漫天,墟葬神色不变,知非幻境,手中黄金罗盘一闪,以金克木,牵制落花的攻势,而后径直闯入院内。

春光独好。迢迢翠烟下,万千修竹竞秀,夹以红桃白李,花色迷离。墟葬脚步一停,凝神道:“这是春之意,东方苍龙七宿。”

角,亢,氐,房,心,尾,箕——正是龙角,龙喉,龙足,龙腑,龙心,龙尾,龙泄。此时一条青龙于虚空凝聚成形,嘶云吼日,张牙舞爪,普通人仅会感觉此地异常,但堪舆师对地气极为敏感,墟葬的灵觉顿时察觉有变,清晰地瞥见隐隐中,有青龙当空腾雾。

墟葬凝目看去,落花寂然委地,点在两把木斧之上,汇成两星,宛若蛟龙之态。角木蛟于碧海花丛中清啸一声,娥眉旋即撒出一把金砂,以真金凝出亢金龙,但闻刀剑金石之声交错鸣响,硕大的青龙之首已然凝结。

墟葬退后几步,仿佛听见震天龙吟,横扫宇内。龙首一出,周遭灵气被吸纳一空,墟葬顿觉四下逼仄难容,死气沉沉,就连自己也要被那巨龙给吞没,如果等七宿全部现身,汇成苍龙,只怕再无他立身之处。

苍龙七宿的第三宿星氐土貉,需扶桑之土方能凝聚,墟葬冷眼看到龙首下摇,待与地上四堆尘土相合,立即卷起几块木片,覆盖在尘土上。龙首无法吸纳土气,昂然一吼,猛烈地朝他冲来,墟葬冷哼一声:“放肆!”步转星移避开龙首,手中突然现出一把木剑,往地上一斩,尘土飞扬无踪,氐土貉四颗主星顿时烟消云散。

苍龙悲鸣一声,龙首摇摇晃晃,似乎受伤不轻。娥眉彩衣一闪,悄然于阵中纤手一扬,又送出一道燃烧的火符。那苍龙大张龙目,精气一振,狡猾地一摆头,遁在重重春色中,想暗自融合火符,聚成第四宿房日兔。

墟葬岂能让它如愿,取出随身的羊皮袋,叮叮弹出,一条银线仿佛剑光,出鞘一闪即没,饮血而归。那火符被水汽一绕,登即断肠授首,化作灰烟。

墟葬大喝一声:“困!”反手却用一团火围住龙首,以火克制金木,让那三星心月狐、九星尾火虎、四星箕水豹再无法见机凝结。

娥眉身前粉消香残,不得不玉足一跺,避入阵中,踪影杳渺不可寻。她似乎小声对纤纤吩咐了一句,继而朗声说道:“墟葬,你的手段确实高明,不过即使破去我的阵灵,也未必就能出阵。只要我困你在此,冒名顶替去泽毗王城,破了苍尧的风水格局,就能断了千姿的气运。”

墟葬微微一笑,提步缓行,将身形移转藏匿阵中,“你这番盘算,只能说色厉内荏,如果真能困住我,直接北上便是,何必与我啰嗦?千姿气数已成,苍尧国运鼎盛,只怕你白忙一场。”

娥眉被他看破心事,轻咬贝齿,暗中啐道:“这人果是难缠,狡诈如狐,看来不尽全力,不能成功。”她回首看了眼纤纤,女儿安静地坐在一处禁地,四周有三重禁制,甚是安全。娥眉朝纤纤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纤纤乖巧地拿了一只竹节龙,兀自玩耍。

“娥眉,我和幽明的旧怨,如果他放不下,我可去青囊庐致歉,化解两派的恩怨。千姿统一北荒,于诸国于百姓都是好事,坏人风水的事还是少做为好。”

“好事?中原皇帝可不愿见到这样的好事发生。”娥眉笑吟吟地说道,仿佛在暗处轻摇螓首,“你说,千姿将来要是入侵中原,你算不算千古罪人?我劝你一句,帝王的野心,不是你我能度量,何妨袖手观望?”

“北荒百姓比中原穷苦得多,千姿一统北荒,沟通货殖,可使百姓富足,民生不匮。何况北荒三十六国,依然各有各的王,并非傀儡,想要建一支横扫南北的大军,再南下图谋中原,还早得很。”

“你不让我坏人风水,却纵容碎锦所为,真是自相矛盾!”娥眉浅笑说道。

墟葬沉默,难得没有回话,深深叹了一口气。

“墟葬,对我而言,千姿就算做天下之帝也无妨。只要你能胜过我,青囊庐让过一步也不是不可。但你若斗不过我,我就要你负荆请罪,自山门起一步一磕头,向我师父赔罪。”

墟葬澹然一笑,幽明如果听见徒儿这样说,怕是尴尬多于欣慰。墟葬两次列席十师,乃是名至实归,幽明虽然恼怒也只能自愧不如。娥眉把他的罪责说得这般重,倒像是幽明十分介怀,与他有深仇大恨。

“既是如此,我如你所愿。”墟葬嘴角微扬,近日所遇堪舆师中,他对青囊庐一系反而有些亲切之意,“你是幽明的徒弟,先前相让,是我的礼数。三息之后,我便开始破解。”

一,二,三。娥眉默数三声,忽然移转灵枢,将大阵彻底改换。这是她预备的后招,最能陷人于困境,不得脱出。

墟葬眼前风云骤变。晴翠春光忽然一黯,浓云霏烟,看霜成雪,萧瑟之意簌簌而下。于似梦似醒间,但见春不留时,花已阑珊,一恍惚就过尽了一个春秋。墟葬澄心静气,踏出一步,瑟瑟冷风扑面,竟似入了寒冬。

风回雪舞中,依稀走出个素衣女子,姿态娇弱,秀色婉丽。她朝他凄然一拜,哽咽道:“公子别来无恙?”那女子俨然就是碎锦,墟葬神色如常,对了这幻影点了点头,暗自警惕娥眉的手段。

雪色中,有靡靡乐音遥遥轻响,虚空上仿佛有云衣起舞。墟葬听了几个音,便觉神思涣散,险些要冲进迷阵里胡乱走几步,暗道“厉害”,斜斜踏出两步,避开凶位,隔绝乐音。

“幸有公子相助,碎锦得以如愿以偿,而今听闻言府屡遭横祸,鸡犬不宁,想来我那爹爹,也知道自作孽不可活,昔日种下的因,今日就要有苦果。”碎锦敛容再拜墟葬,面如寒英,一片冰雪之意。

墟葬依旧不言不语,袖中单手掐算,推断时辰方位。这幻影恍如真人,如非他神智清明,知道身在阵中,死人也绝不会复生,怕就要被她所迷。

碎锦踏前一步,玉容顿变,竟添了一分狰狞,不无恨意地道:“公子一向风流,恐怕早已忘了我在地下受苦!如你当时助我,我又岂用以命复仇?你若肯为我出头,只需稍作手脚,就能让整座言府翻天覆地,撤职抄家!可当日我几次试探,都被你婉言拒绝。墟葬,你可知我一心求死,是被你所逼,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墟葬轩眉微皱,以逝者影响其心境,他能看破娥眉的算计,可偏偏心中起了涟漪。当日种种宛如梦魇,在眼前重现。

飞霜卷在碎锦身上,荣华成雪,颜色尽变。碎锦仿若女萝,缠身而上,突然抱住墟葬的肩颈,绛唇贴近他的耳边,柔声说道:“公子,一别经年,你是否还记得妾身的深情蜜意?烟水馆内,歌筵终日,以公子的手笔,若对我真的有情,大可将我赎身。”

墟葬挣扎了一下,无法轻易脱身,只能以手刀击向碎锦脖颈。她哀鸣一声,软软倒下,也不起身,玉颜含泪,就在地上掩面哭了起来。

“公子,我好后悔…这火城水太凶险,每夜都有阴煞厉鬼整晚叫嚣…你帮我改换墓地吧…我放弃了…如果我不能好好地再世为人…报复了爹爹又有何用…”碎锦呜呜哭泣,脸上粉薄香残,遍地落红环绕在脚边。

墟葬掏出一只锦袋,抓了一把玉屑撒在空中,触及碎锦的面容,她立即溃散如烟雾,但不多时,又化作一个鬼怪黑影,看不清眉目,只张开一双利爪,厉声对他咆哮道:“公子,你助我一臂!我知道他死期不远!我日夜备受折磨,为的就是此时!你带我回京城,我要进入言府,让他们也尝尝煎熬的滋味,要让我娘可以扬眉吐气!”

墟葬叹息一声,这不是娥眉的神通惑人,诸多幻象泡影,其实都是他过去的念想作祟。一念生,一念灭,他以为放下,以为忘记,以为过眼烟云,可最终都会勾出心魔。娥眉不是灵法师,不可能幻化魂魄成形,他见到的所有虚妄,是他记忆中的点点滴滴。

原来碎锦始终在等一个有情人,救她脱离苦海。

可是,他不是。

原来碎锦不是被逼到绝处,不会想要玉石俱焚。

可是,太绝望。

墟葬心中,有两行泪落下。他非铁石心肠,为她深情怨念所感,曾有千百念起起灭灭,积结于心。红尘过往,太多云烟露水擦肩,他很少真正把一个女人放在心上,一夕贪欢后,连容貌也会模糊。

烟雾中碎锦那些破碎的容颜,幻化成岁月中走过的一个个红颜,目送秋光,黯然相望。墟葬怅然挥了挥袖,辜负平生意,换来薄幸名,纵然佳人怨愁深,他骨子里还是宁可于青楼蹉跎光阴,却不会想与谁共结同心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