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叶跳了起来,也不顾这女娃是敌是友,一脸喜爱地抱她起来,“这里危险,你…你娘是…”不知何时,近处站了个绝色女子,艳妆下,依旧眉目清丽,遗世脱俗。炎柳惊惧地挡在玉叶身前,这般亦仙亦妖的女子,如是敌人,出手必定狠绝。

“我是幻觉么?这阵法有了幻象?”玉叶傻傻地望他。炎柳苦笑,凝神盯紧了对方,心神不敢稍移。

“笨死了。”女娃调皮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是我娘来啦!”

“纤纤,下来,别吓着人家。”娥眉微微一摇,不沾点尘地飘近,接过了女儿,“你是明布衣的什么人?”

“我叫玉叶,你认得我爹?”玉叶心驰神迷,暗暗咬唇,若学得这一分妖娆颜色,该有多好?她杏眼瞟向炎柳,这呆子对了大美人无动于衷,算他识相!

纤纤开心地扑到娥眉怀里,却听她说道:“乖女,你看这个叔叔的脸,这才是叶先生真正的长相呢。”

纤纤迷惑地望了炎柳,他浑身一震,沉声道:“你见过墟葬?”

“我自望见四象之烟,察觉有异,费了两个时辰破尽此阵,墟葬想来已走出西坎儿。”娥眉婉转说来,意有所指。炎柳一呆,他也是玲珑人儿,如何听不出她的意思。

“三龙派掌门要对墟葬不利,前路想来设有埋伏,阁下是阵法高手,不知能不能随我去救他?”炎柳朝娥眉恭敬施礼,他难得严肃,眉宇间若有莹莹光彩,玉叶瞧见,莫名安定下来。

娥眉妙目流转,落一落墟葬的面子也好,浅笑了答应道:“好,但不知有何回报?”

炎柳面色古怪地凝视她,“墟葬许我的酬劳,尽数奉上便是。”

“一言为定。”娥眉盈盈一笑,她不在意报酬,炎柳的邀请才是筹码。却不晓得,那酬劳会是遁星福地随便住多久都可…

西坎儿与百里外的甘露城之间,有一处穷山恶水,人迹罕至之地。墟葬赶路时,本已绕路而行,谁想前行路上,凭空飞来一把匕首。他惊疑地抓在手中,匕首下系了布条,绘有一幅小图,指向那个绝地。

炎柳有难,墟葬想也没想,赶了骆驼往那里奔去。

丘陵间干枯的树干似魂魄飘荡,一条羊肠小道,如妖魔的舌头,往诡异的深处蜿蜒。昏昏天色下,越走越静,连飞禽走兽也哑了声,草木山石沉默地静卧。墟葬丝毫不惧,胯下的骆驼却胆颤万分,走到半途就刹住蹄子,再不肯向前。

墟葬抚摸它一阵,散开缰绳,谆谆说道:“也罢,你在这里等我。”骆驼像是听得懂他的言语,待他走后,安静地寻找起食物。

墟葬徒步向前,此地仿佛冷宫,荒了歌舞,旧了宫花,衰败到无人问津。他一步步踩下,昔日如轮回重现,这里也曾有过韶华花月,高树成荫,可是岁月流转,光阴交替,荒芜寂寞的身影爬上了山坡,再也没有离去。

墟葬叹了口气,这山水就是天地中一副骨架残骸,没了生灵气息,也就再无灵气。他这一路走来,就像一滴血在废弃的经脉里流淌,给这枯朽的山林,注入了极淡的人气。

但是,远远不够。

走到天尽黑时,没了路。

转到山坡背阴处,景色忽然一变,竟是寸草不生、怪石嶙峋的绝阴之地,远处山谷里一棵枯树,独枝孤峰,寒气透骨。若说先前是荒芜,却尚有繁华的印记,此处却阴风四散,煞气弥漫,仿佛生生压制了无数血光,略略一站,便目眩神昏。

墟葬悚然一惊,他已经不知觉踏入了一个极高明的阵法,欲退无路!

是不变的荒芜景致,迷惑了他的心神。

他静下来,翠袍不动如山,喝道:“我的朋友在何处?”

山坡上,浮出两个身影,夜色中看不真切。一人道:“墟葬大师,可记得我?罗城有一事相问,只要你肯说,我担保令友平安。”另一人朝他遥遥拱手,笑道:“墟葬,老夫是三龙派皇甫梁,奉了言尚书之命,要问你几句话。”

墟葬攥紧了匕首,冷冷地道:“说吧。”

“你去过言府,我也不和你拐弯抹角,说出那女子阴宅所在,言尚书会饶你一命。”皇甫梁一副恩赐的口吻。

“大师,我等算出她埋在北湖山,如果找不出她的坟地,言尚书就会掘地挖骨,纵然千人坟毁、万人骨灭,也在所不惜。到时坏了他人风水,就是你的罪过。”罗城语带慈悲,叹息不已,“清官难断家务事,父女间的恩怨,你我还是不要介入为好。恳请大师不要逆天而为,逝者已矣,何必连累生者无辜?”

墟葬安立阵中,风雨不侵,水火不蚀,岿然不动。

“此事我一概不知。”

皇甫梁声色一厉,“墟葬,你不要不识好歹!此地是我两派花费十数日布成,你以为真能逃脱?乖乖说出来,可免一死,否则,别说言尚书要追杀你,我等也绝不放过你!”

墟葬哈哈一笑,“你有信心逼我松口,就拿出本事,虚言恐嚇,却让我小瞧了两位。”

罗城叹道:“大师,你还是不肯服输。也罢,我就让你体悟阵法之威。”言毕,拉了皇甫梁隐去。不多时,有惊雷隆隆,自远而近,墟葬凝目看去,黑暗中如有一只蛰伏的巨大怪兽,冲他嘶吼而来。

好浓重的阴气!墟葬皱眉,取丹砂在手,点画地面。阴煞凝聚的贪狼,每一步,地动山摇,他却看也不看,兀自刻画一个个奇妙的符号。

及近,迎面风沙垒石,虚幻的贪狼张开大嘴,啸风尖利,衣袂欲裂。墟葬单指一戳,丹砂点在地上,画龙点睛似的,顿时腾起一条猛龙,吞天噬地。贪狼在它面前,成了渺小的跳蚤,轻轻一爪挥过,就不知去向。

然而阵法运转,宛若斗转星移,一只贪狼灭了,又一只自虚空中驰骋杀来,生生不息,无穷无尽。墟葬指尖的丹砂,越来越淡。末了,灭了七只贪狼后,那丹砂再无痕迹,地上防守的符箓,也淡漠得如被水洗刷过一遍。

“若是灵法师夙夜在此,以法术幻化真龙,这大阵须臾可破。”墟葬苦笑,他所画符咒并无法术灵力,什么贪狼,什么青龙,都是心念所感,无实形无实质。如果有人窥视,无非看到他没章法地涂了一地鬼画符而已。

又有贪狼逼近,墟葬轻挥衣袖,如蝶展翼,在贪狼咬住他前,从阵法运转的空隙里,从容踏出七步。他闪避得正是时候,身边有一处正转为生门。那是贪狼无法降临之地。

墟葬吁出一口气,他计算巧妙,丹砂用尽时,生机崭露。

“大师胆识过人,在下佩服。”罗城的声音虚无缥缈,墟葬所为在他意料中,“这绝阴孤煞七杀阵,还请大师指点。”

“跟他啰嗦什么!墟葬,这阵法刚刚开启十分之一,我们以此山为牢,困你易如反掌。”皇甫梁恶狠狠说完,丢下一物,天地忽然一窒,继而鬼哭狼嚎伴了腥风血雨,呼啸席卷。

劲风扑面,即便避在生门,也听到嘤嘤哭泣,嗷嗷嗥叫。稍顷,嚎声渐止,化作刺耳的抓挠,如琉璃划过金瓦,混出痛不欲生的尖鸣。又有震耳欲聋的鼓声,如无形的大手,抓住了心脏,咚咚,跳一下,心便一拎一恸。

墟葬充耳不闻,将神念聚于罗盘上,定住自身魂魄。

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六根六尘,尽付一空。

炽热火烧的烈焰,冰冻三尺的极寒,像一对春宵缠绵的恋人,交缠在一起。半边酷热,半边严寒,墟葬岿然立定,如一根磁针指天指地,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采桑斗草,巧笑逢迎。边塞腾骧,白骨惊尘。清露红莲,泪滴春衫。玉楼朱阁,炉香逐烟。宝筝弦柱,罗衣带缓。世情如絮,频入醉乡。燕子欲归,斜阳穿幕。喜、怒、哀、乐、爱、恶、欲,七情之种种幻觉,再度化作千百意念,从四面八方压向墟葬。

生门,也载不住这许多愁。

杂念如水,过不了多久,就会倾覆墟葬立身之舟。

皇甫梁一对利眼不屑地盯着阵中,他在京城谋算多时,解不了言府的败局,这是最后翻身的机会。他知道北荒诸国对千姿的畏惧,今次压过墟葬一头,迎合诸国或是取信千姿,他都将左右逢源,如鱼得水。

墟葬,就是他的踏脚石。

“罗副掌门,言府那边,还可支持几日?”

罗城面有忧色,沉吟道:“至多三个月。如果真找不出那绝地,我等就是找错了金主…好在有照浪城的安排,你我不至于做亏本买卖,干掉墟葬,自可往苍尧走一遭。”

“这墟葬真是可恶,居然替那女子布下如此厉害的杀局。”皇甫梁咬牙切齿,森冷地笑道,“这样也好,只需除去他就一举两得,我就不信他逃得脱。”

像是听见他们心底恐惧的声音,墟葬摒弃杂念,于阵法攻击中朗声长笑:

“天道必赖于人成。堪舆相地,所谓风水,要的是藏风得水聚气。堪,乃天道,舆,乃地道。但想要天时地利人和,除了择吉之外,也要人心诚意正,才能诸邪不侵,解脱烦恼。风水养人,人亦养风水。不善之人,妄想靠风水夺气运、占吉祥,只能逞一时之凶,最终必会刑冲破害,报应自身!”

罗城呆呆听着,墟葬又道:“无论你们如何维护言尚书,他的败亡就在百日内,他的福德养不起好风水!你们跟了这样一个人,只怕连山门都要遭连累。”

皇甫梁讥讽地喝道:“不愧是墟葬,舌灿莲花,我也要疑神疑鬼。可惜我们两派的败亡,你是看不到了,这绝阴孤煞七杀阵,困上你几天几夜,我们再来替你收尸。到时你若魂魄还在,说不定能看到我等结局,要是魂飞魄散了,就应了你说的,福德不佳,风水再好也不济事!那时,就等我去遁星福地,把那里变成真正的福德之地。”

墟葬微微一笑,脚下如画天书,自身的禁制已然布好。他故意挑起口舌之争,便为了赢得片刻时机,在绝阵中辟出方寸空间,藏匿身形。当下足尖一划,仿佛开天地,定乾坤,一脚踏足阴阳界,两人只见虚空中一片潋滟波光,水汽渺茫中,墟葬忽然就失去了踪影。

阴气界水而止,墟葬滴水成阵,借水隔阴,寻得空隙遁入阵中,自开一片天地。他避到罗城看不见的地方,不断画符隔绝阵法威力,把自己像茧子深埋在内。

周遭的煞气冲到他布下的禁制前,如鱼出水,再无生机。

选定了吉位,墟葬在禁制中坐了下来,眉间满是苦意。此时已过夜半,炎柳不知可好,他拿出匕首端详,刀光冷冽,清如秋水。

今日冬至,七赤,肃杀剑锋之星,失运则主刀光剑影。甲日,夜半甲子时,九星伏吟,主大凶,忌轻举妄动,不宜作战。墟葬苦笑,横竖都是凶局,动辄得咎,不如不动。

祸兮福所倚,冬至一阳生,这绝阴地会有一丝微不可辨的阳气,随着时日变化,慢慢累积。那时,就是墟葬出手脱困之时。

他收好匕首闭上双目,仿佛能透过重重阴气,看见霁月繁星,碧云幽空。墟葬轻轻一笑,竟无视风暴咆哮,休养生息。

他斗不过这绝地,唯有如冬眠的兽,等待时机。

皇甫梁与罗城暴跳如雷,运转九宫八门,铺天盖地搜索起墟葬的行踪。但他们既以全山为阵,山石间自成天地,一时又岂能找到?两人沤心沥血搜寻良久,心知墟葬禁制之妙远在他们之上,只得吩咐门下弟子,各自看守方位,收了墟葬留下的骆驼,不让他有远遁之机。

“就算你缩头不出,我也要你插翅难飞!”皇甫梁狰狞一笑,埋伏全开,赫然有几处机关,漂浮着诡秘的烟云。

墟葬端坐阵中,凝神在地上画了一个卦象。

地雷复。

正北方一阳初动时,万物未生,全阵将缓缓吸收进一丝阳气,会有微不可察的缝隙出现。

这都是诱惑,他还要继续等。先潜伏在震三宫,在下个时辰,西南方休门所在,就是吉位。冬至休门旺,他会在那里再避一个时辰,而后正东方休门就是出口。

乙丑时,墟葬动了,飘忽的身影迅捷地遁入坤二宫。

罗城仿佛有所察觉,一把量天尺相地察人,慢慢往西南方位寻去。皇甫梁脸色阴沉,跟在后面,恨恨地骂道:“这墟葬欺人太甚,待老夫擒住他,一定要好好搜刮,剥皮抽骨!”说完,眼里闪动贪婪的光。罗城不语,三龙派向来手段缠人,如附骨之疽,连他也要避让三分。

“青囊庐的对手,不能死在别人手里。”黑夜月影下,一个袅绕的声音悠然响起,娥眉翩然而至,她将纤纤交付炎柳与玉叶,单身前来。

想起先前与炎柳动手比试,娥眉娇媚浅笑,他的身手自是极好,但她自有法子惑人心神,两人堪堪斗了平手。炎柳见她难缠,松了口气,自愿保护纤纤安全。娥眉也就全无提防地,把孩子交给两个陌生人。

真好。她看见那对小情人,好像似水年华仍在,红如胭脂,未曾消褪。

皇甫梁双目一缩,这女人闯阵如入无人之境,非是庸手。他与罗城对视一眼,两面夹击,借助阵法潜行到她身侧,搅动阵中积聚的阴煞之气,向她攻去。

娥眉站立之处,成了漩涡的中心。

“三龙派、重峦派算什么东西,也敢对遁星福地的人下手。”娥眉轻慢斜睨,身如彩凤蹁跹,曼妙一跃,手下乌光一闪,那阴煞漩涡忽如阴阳鱼,分成两旋。她嗤笑一声,双手分开,两道煞气直冲皇甫梁与罗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