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汗一想也是,一边叹气一边赔笑,问道:“纵然治好,可会有后患?”他为了女儿倾其所有,一片苦心重金购置香料,没想到反却害了她。

长生跟随紫颜数年,熟知各类馨香习性,思索间又道:“脾主身之肌肉,若脾失健运,则肌肉痿软无力。这些香料,虽可除邪辟秽,但也有禁忌,过分即是害人。瞧这间闺房香屑遍地,门窗紧闭,毫不通风,不接地气,致使诸香流窜,脾脏熏蚀,故而四体不用。你放心,她是初病,绝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卓伊勒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面有羞色。长生黯然神伤,紫颜所患重疾,病因与此相似,他能看破并不出奇。当下温言道:“香气过盛,门户不开,是以脾热肉痿。看出病因只是第一步,我们如何医治,才是关键。”皎镜嘿嘿一笑,也不接话,任由两人施展所能。

卓伊勒皱眉道:“首要就是去除香料,通风散气,之后为她恢复脾土,慢慢将养身体,病自然就好了。咦,莫非真要埋在土里不成?”长生微笑,“先搬走香料再说,我熏了半晌,头脑已不清明。”卓伊勒一想也是,祛除了病因,自会峰回路转,心下欢喜起来。

他一步步走到锦床前,珠兰唐娜琥珀般的珠眸莹莹望着他,似在竭力呼喊求救。卓伊勒移过脸去,喃喃说道:“你放心,我一定能治好你。你且宽心再等一等。”珠兰唐娜用尽气力,长睫微颤,像是无声地感谢。

长生和卓伊勒手忙脚乱,把所有香粉香脂香露搬运出去,大开门窗,诺汗和吉伦也来帮忙,将东西腾挪出去。冷冽的东风灌进来,把香气吹尽了,留在屋内呜咽盘旋。卓伊勒为珠兰唐娜添了羊毛毯子,扶起她饮了杯热水,她不说话,但他好像知其所想,又从怀里掏了一对小巧的瓷兔子,放在她枕边。

“等我治好你,我们一起去救那些得病的人。”卓伊勒大了胆子,悄悄对她耳语,像是约定。

她秀丽的睫毛抖了抖,眼里漾出神采,似把晦暗冲淡了几分。

皎镜远远地抱臂旁观,见状摇了摇头。

香料搬尽,珠兰唐娜依然不动,诺汗急切地道:“三位先生,到底该如何医治?”

“寻块好地,把她埋了。”长生下意识地说了出来,再想不到速救的法子,“不过天气寒凉,只怕禁不住。”卓伊勒道:“用火先烤烤,或者干脆做个地下火炕,以火生土,不是更妙?你说得对,天气太冷,须做个围子遮风。最好有人陪她说话解闷,不然一个女儿家,活生生埋在地里,吓也要吓死。”

诺汗傻了眼,搓手道:“这…哪里有这样治病的?”

卓伊勒大了胆子说道:“挖土坑接地气,以火坑催其散去邪气,只需埋在土里几个时辰,便可使脾土尽复,再以霞天膏健脾和胃,今日就能见效,请族长大人放心。”皎镜赞道:“不愧是我的徒弟!”

诺汗听到皎镜的赞同,放下心来,女儿既然康复有望,就不管治法多么奇特,急忙遣人筹备。众人遂下了小楼,四处查看埋人之地。

“喏,这块地如何?向阳,少风,宽阔。”长生寻了一处,正在两屋交错之地。

皎镜笑了笑,“风水宝地,想不到你还会堪舆。”长生听他这话并无贬损之意,说不出的古怪,细想择地埋人仿佛埋尸,若在中原忌讳不吉,便无法以此医治。皎镜能在最初就想到这见效最快的法子,不愧有怪神医的名号。

卓伊勒看到族人拿来铲子,立即自告奋勇,开始挖坑。皎镜微一抬眉,眼里陡然射出一道光来,“慢着!”

卓伊勒手一抖,铲子险些落地,勉强拿稳了。皎镜冷冷地道:“挖一个坑需多少辰光?”

“半个时辰?”卓伊勒试探地道,不晓得师父何出此言。

“让你去救人,能救几个?”

卓伊勒尴尬垂头,默默地把铲子交还给族人。诺汗笑道:“这点小事,我们来做就好,大人请在旁歇息。”

长生看到诸多族人簇拥过来,只为救助珠兰唐娜,其余病患无人问津,忍不住说道:“族长大人,此处一时用不着我等,不如让我们先去病坊。”

诺汗微露不悦,迟疑道:“此处总要留一位医生。”皎镜淡淡道:“放心,你女儿今日必好,我过会儿再来看她。”诺汗不敢得罪他,无奈应了,亲自领了三人往病坊走去。

经过数间病坊外围,三人隐见黑气弥散,房内哀声遍地,多数门户钉死,留了一扇小窗定时送饭。长生目瞪口呆,方知他们先前那处已是福地,卓伊勒气愤握拳,只恨诺汗虐待病人。

屋内污秽奇臭,沿了缝隙朝外奔逃,未到门口已让人掩鼻。

“胡闹!”卓伊勒忍不住破口大骂。皎镜看了族长一眼,“这是关人还是养猪?”

诺汗老脸一黯,辩解道:“这也是没有法子,死的人越来越多,总要为活人着想。那些快病死的,总想爬出来见亲人最后一面,可是又如何能见?见一个害一个,只能乱棍打回去。”他摸了摸眼角,这一个月苍老了十年,心力交瘁,说话也没了气力,“这里每个人都沾亲带故,谁也不想太绝情,可是一个接一个病倒…我们撑不了多久。”

长生恻然,无法责怪老人,那一个个灭绝了的村子,是否都有如此经历?为了亲情,放弃亲情。为了生命,放弃生命。叫人无可奈何。

皎镜瞥了诺汗一眼,“第一个发病的人是谁?”

诺汗脸皮轻颤,重温噩梦总是不愿,叹息说道:“二十多日前,本村一个寡妇被老鼠咬了,当时用了伤药,没多做理会,谁知忽然就发了热,周身充血,腹痛难忍,请巫医看了,服了几帖药。过了几日,四肢厥冷,脉搏细不可及,只当她是要死了。后来一个个接连出事,症状不一,唯有出血相似。那寡妇终是死了,一族人大半得了高热,每日都有人病死。”

皎镜眯起了眼,此病仍由老鼠传播,但鼠却无事,只是宿主,可以排除鼠疫。

“第一个伤者死于几日前?”

“约莫有十几日。”

皎镜皱眉,古斯族与先前几个村子相比,人口更多,是否因此不曾灭绝?

“族长,请族里剩下的人无论老幼,全力灭鼠。不可坐卧野外,如被咬伤,即刻清洗伤口并且上药。此病不是什么黑鼠病,也与鼠疫无关,发现得早,便无什可怕。就算是今日非死不可要咽气的,我也统统治好,还你一族清净!”

诺汗几乎要跪下来,颤巍巍地朝他拜倒,“多谢大人救命…”

这时那个巫医苦了脸过来阻拦,“这门开不得!”诺汗本对他奉若神明,此际脸色却是难看,训斥道:“你来做什么?药找齐了?”巫医抱怨道:“这位神医给的方子,村里大多寻不到,根本无法制药。”皎镜似已料到,道:“带我去你的药房,我看你有什么。”

巫医苦笑,“哪里有药房,全在这只药箱里。”一拍肩上背的一只木箱。皎镜不禁一呆,“你可认得中原这些药?”

“有商旅来时,见过他们贩卖其中几样。这些日子瘟疫渐起,外来客商几乎绝步。”巫医说得颓然,“你们的药,很多我们也用,只是名称不同。但是,救这么多人,存药远远不够!”他无力捂脸。

卓伊勒不由傻眼,治疗珠兰唐娜也须用药,若缺少药物,则不利预后。他急中生智寻出舆图,看到古斯部外最近的大城是粟耶城,心中一宽。

“师父,不如派人去粟耶城求药?那里有骁马帮的店铺,一定能找到这些药物。”

皎镜欣慰地看着徒弟,行医看病确要出来远行,增广见闻,脑筋也灵光多了。

“好,药方照旧开,往粟耶城求药,同时辨认此地草药土方,看有没有替代品。”皎镜说完,浑然无惧地望了鬼域般的病坊,叫道:“开门!”诺汗递上钥匙,领了族人远远躲开,那巫医刚想逃开,被皎镜一把拽住,说道:“天母大神看着呢。”巫医无奈,咬牙留了下来。

皎镜伸手在药箱里抓了两把,揉出几颗辟疫丹,递给长生、卓伊勒和巫医,道:“塞入鼻中,可以不染疫气。”打开病坊大门走了进去。三人闻到雄黄和麝香的气味,神智清明,连忙跟了上去。

一股腥臭欲呕的气息密密传来,像掀开了腐朽颓败的古坟,皎镜镇定地迈步进屋。能走动的病患听到动静,眉目间净是渴盼,有个少年三步并作两步,想扑到他身上。长生拦腰抱住他,红彤彤的脸庞仿佛醉酒,熏人的病气自包缠的头纱中渗入。

“想活命就不要乱动!一个个来。”皎镜高声喝止,骚乱的病人变得老实,半是畏惧半是哀求。一个老者抱了个婴孩抹泪,“快救救他,就要没气了。”

皎镜收了嬉笑,肃然接过襁褓,那孩子额头极烫,闭眼轻泣,嗓子已然哭哑。他细细看去,整个堂屋横横竖竖或卧或躺挤满了人,大多是青壮年,十余个妇人占了东间,老人和孩子倒在西间。

“把老弱妇孺送去一处,轻症的也去一处,余下重症的留在此地。”皎镜飞速辨证,搭脉看苔,长生与卓伊勒分散病患,而后再一间间看去。

皎镜打发他们救治轻症病者,自己先救治将死的重症病人和婴孩,那巫医依旧苦了脸在帮手。

说是轻症,可竟有三十几人,看得两人胆颤,不敢稍有懈怠,一个个望闻问切,看得仔细。

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紧紧守着一个老人,死活不肯松手。她额头火烫,神昏谵语,分明已经不行了,却还是抓牢了奶奶的手。老人年事已高,双目茫然看去,身如陶俑纹丝不动,偶尔对着虚空一笑,并不理睬她。

身边人告诉长生,老人有呆症,迷惑善忘,全无记性。一对儿女连同女婿媳妇都已病死,只剩下这个孙女。小女孩似乎明白老人是世上最后的亲人,即使沉睡或昏迷,小手总是不放,牢牢牵定了唯一羁绊。

长生看了心酸,替两人先开了药,他决心硬下心肠,再不问病人的家事。举目看去一张张凄惨可怜的面目,他知道背后有无数伤心故事,索性一概不听,免得心神摇簇。

他做不到静若神明,做不到冷眼旁观,只能不闻不问。

卓伊勒有灭族之痛,比他更为用心,遍洒雄黄酒在角落,熟稔地为病人清理污垢,手脚极为麻利。诺汗派人跟在两人身后记录药方,很多药在北荒闻所未闻,两人只能说出药性,重选当地的土药。这一来药效却是难以保证。

皎镜辨证极快,如良相治国,良将擒敌,开方诊病笔下如风,记完了就丢给巫医。所有病坊看完,他独自步出院子,望了天边出神。霜风冷厉,吹来烈烈浓香,皎镜移步寻芳,越过曲折小径,终见几枝蜡梅迎风而立,金粉缀蕊,娇香袭人。

他在树下寻了干燥处坐下,安神定智,打坐凝思。

一旦大疫流行,届时十室九空,国将不国。北荒缺医少药,足令瘟疫蔓延无尽,能有财力物力配出药方的地方,唯有诸国的国都和大城。千姿一心以商道立国,一统北地,如今却有天大的难题横亘在面前。

——难道这是玉石俱焚的手段?纵然诸国民生凋敝,不让千姿功成。

想要毕其功于一役,阻止疫情蔓延是首要之举,无论这是天灾,还是人祸。皎镜眯起了眼,他隐隐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天气并无反常,瘟疫汹涌而至,来得蹊跷。他细想半晌,最终澹然一笑。

无非对症下药。是天灾,治病救人。是人祸,逞凶罚恶。他摸了摸光头,松松筋骨,对这场大疫兴致盎然,疲倦一扫而空。

皎镜回到病坊,为病人针灸治疗,再配以汤药。长生和卓伊勒也是如此,如被抽打的陀螺,一刻不停旋转,一日劳累下来,简直没有走路的气力。

到了黄昏,卓伊勒枯坐在地,直不起身,望了长生苦笑。长生也揉腿甩手,恨不能大睡三日,才知道做医师的苦,相比昔日焚香易容的闲雅,简直有天壤之别。

两人互诉苦楚时,诺汗突然遣人来说:“珠兰唐娜会动了,她说要谢谢三位。”卓伊勒听了立即跳起,拔足奔去,皎镜好笑地望了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长生为那个孤零的小女孩复诊,高烧退了不少,她的神智恢复清朗,怯怯地告诉他,她叫米莎。她扭过头告诉奶奶,有人来看她,老人笑笑,亲切地叫长生:“瓦夏,来,阿妈做了饭。”米莎忍不住哇地哭了,那是她死去父亲的名字。

长生无法抑制悲伤,生老病死,无能为力。他借口要用晚膳,虚弱地与皎镜共同离开。从来没有如此心力交瘁,仿佛面对难以战胜的强敌,再怎么拼命也是枉然。要不是紫颜当初逼他读那么多书,他也不会遍阅医学典籍,通晓常见药物。可是医道若想大成,比易容术更难,治不完的绝症难病,不可能时时药到病除。

“大师,”他哀哀地问皎镜,“就算治好了这里的人,还有更多的人得病,我们救得过来吗?”

皎镜邪异的双眼闪过锐利的精芒,“长生,你为什么要学易容术?”

为什么?为了继承紫颜掌下的妖娆绝技,还是为了一窥诡秘命运的堂奥?起初,他像是被牵引的皮影,被拖至纷繁起伏的戏台,沉迷但不知所以。如今,易容术成为血脉相连的一部分,他忘了缘由,如呼吸一般自然,给他一张脸,就以此为底,勾勒最适宜的画卷。

“我…”长生不禁抚摸他早已死去的容颜,苦笑道,“为了活命。”

“对,为了活下去。医者,从来都是斗士,不死不休。”皎镜说得平静,没了平日嬉笑的神情,仿佛拈花微笑,“如果没有普救众生的大志愿,不能为良医。”他定定地看着长生,目如刀锋,“你修习易容术也是如此,究竟为什么要学,为了谁学?”

为了谁?长生知道,他不是为天下人。

而医者,若不是为天下人,则斗不过诸多疾病。那些有名目没名目的急症奇症,比虫蚁更多,庸庸碌碌的医者,又怎能破开重重迷茧,直指本源看到真相?一误误终身,一朝看错,害的常常不止病人一个。

长生悚然而惊,冷汗淋漓,不知如何回答。他看到自身的渺小,可卑微的一条命,是他的全部,故而怜惜吝啬。

“庸医治一人,便杀一人。没有大慈悲,没有大魄力,岂敢为医?”皎镜字字犀利,听得长生惊惶,“用药时刻会错,如用兵临敌,没有不败的将军,生死关头,间不容发,你可敢下药救人?”

长生汗颜,易容与行医相若,却能容得他缓上一缓,不必如催命也似,要他立地成佛。卓伊勒走的这条路,比他更难,翻掌间生死立判。要怎样的毅力,才能一颗平常心,不畏那千险万难?

“无论何时,我都不会死心,就算是死人刚断气,我也会竭尽全力,从阎王那边把人拖回来。”皎镜嘿嘿一笑,邪气的眼看似妖魔,森然说道,“你有没有这个勇气,向老天爷要人?”

长生的心突突地跳。有,他以为紫颜死时,恨不能以身相代。如果那时,他可以冲进地府救出紫颜,他会毫不犹豫。他蓦地明白了皎镜的用意。

能以此心,待天下人,则可为良医。怜己及人,医者父母心,说来简单,殊为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