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哑然半晌,说不出话,这是一场战争,敌人汹涌而来,兵力漫无边际。他们只得两兵一将,再英雄也是枉然。

皎镜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调制丸药,身手熟练敏捷,全无困顿。长生的心头依然迷茫,可是,仿佛有一簇细小的光,在前方黑暗处隐约跳动。他吸了口气,学了皎镜的样子,一心一意地制作避瘟丸。

直至最后一个药丸浑然而成,皎镜忽地垂下了手,倒地便睡,鼾声顿起。长生唬了一跳,用尽气力把他拖到炕上,盖上被子。任他是大师或神医,到底不是神仙,可这凡人的躯体,如金刚石切金断玉,利不可挡。

长生收拾好药物,唤来诺汗安排分发。诺汗眉开眼笑,经过昨日,全族又有了生气,不再是处处悲啼。他听得三人要暂往别处去,愁苦了脸道:“神医们不在,谁来处置病人?”

长生劝慰道:“有这避瘟丸和辟疫丹,无病者可以防疫。我们把这五日要吃的药方开好,依方服药即可。此外,轻症痊愈者会免疫一段时日,正好帮忙救助病人,不必担心染疾。”

诺汗无奈,长生又问:“这附近可有什么盛产药物的山林?再往西行,有什么村庄?”

诺汗道:“西行七十余里有一座祈云山,村庄就要远点,都在粟耶城外。”

长生在舆图上标记了,便静下心来,到病坊为众人复诊。

染疫的人太多,长生忙了一炷香的工夫,腹鸣如鼓,汩汩灌了几口水,去寻早饭吃。诺汗为他备了几块脆饼,他狼吞虎咽吃下一块,看到米莎眼巴巴躲在一边偷看,不断地咽口水。

长生把脆饼塞在她手里,细长的胳膊,没有肉,就是一根骨头架子。他转头看去,病人们一个个面黄肌瘦,脆饼的香气像补药吸引他们的视线,每个人像是一只空碗,急需饭菜填补。

长生问米莎:“你每天吃什么?”

米莎低下头,“族里会发一点米粥。”

长生百感丛生,看她拿了脆饼欢天喜地去喂奶奶,一旁的病人虎视眈眈,几乎想要去抢。

长生没了心思,大疫过后必有饥荒,太多劳力的丧失,使活着的人也难生存。他无措地想,届时的北荒才是真正荒凉,千姿一统北地的愿望,只怕会被击得粉碎。好在冬季各地略有存粮,一时可以熬过,明年开春农耕才是难题。

长生揉了揉太阳穴,以前的他,存于紫府小小一隅,关心的无非是自身安危。从今时起,忽然像是站在了巅峰高处,一览众山小,才看到昔日眼光所限,只在那方寸地。他扫视过去,这些陌生无望的脸,失却了生的火种,会由他重新点燃。

俊脸上忽地有淡淡微红,长生半是羞惭半是感动,为今时的自己,有了一点点骄傲。

他闷头做事,不问其他,那些短缺苦恼的事情,一桩桩兵来将挡。忙到午时,卓伊勒先行醒来,悄然往小楼去了一回,见到珠兰唐娜,竟把她一起拉来病坊救人。长生苦笑,诺汗大惊,珠兰唐娜却很坚持,哪怕记录药方也是好的。诺汗只得由她,托了长生好生照看,吉伦不放心,也用了辟疫丹,过来帮手。

珠兰唐娜一味守在长生身边,端茶送水,长生面容冷峻,拒人千里的神情,叫卓伊勒无话可说。珠兰唐娜碰了壁,又见族人可怜,一时心也淡了,渐渐与卓伊勒一起照顾病患。她身份尊贵,长相甜美,得她亲手端药,族人们感激涕零。

如此又忙了一日,卓伊勒和珠兰唐娜两个年轻人岁数相近,有说不完的话。知道他明日要去粟耶城,珠兰唐娜明眸一亮,“我也去。”卓伊勒摇头,“路途遥远,我们快去快回,你的病刚好,还需静养。”她只是不依,卓伊勒被缠不过,几次心软,几次又狠下心,兜兜转转,末了长生听见,淡淡地说了一句:“带她去就是了,没钱买药,正好卖人换钱。”

珠兰唐娜气结,只觉长生不可理喻,跺脚道:“我不去了,傻瓜才稀罕。”她累了一日,此时手脚酸麻,气鼓鼓地去用晚饭。

长生终于有暇去寻皎镜。重症病者的病坊打扫得纤尘不染,药香渗着雄黄酒的气息,暖贴着人心。吉伦和巫医在旁帮手,恭恭敬敬,把皎镜当神人供奉。皎镜满不在乎,上蹿下跳,像猴子王呼来喝去,没有一丝神医的威严。

见到长生,皎镜呼出一口气,有所松懈。

“来,来,整理下。”他丢过一叠龙飞凤舞的字。长生低头辨认,遇到不明之处就问,皎镜细细讲来,两人像一对师徒,披荆斩棘。长生抄录完医方,尽扫迷惘,对疫情不再那么悲观。这两日医治下来,病患大见起色,再调理十数日,此地瘟疫即可无忧。

晚间,长生挑灯整理所有医方。如果药饵为刀刃,皎镜就是持刀肃立的猛将,一刀挥出,必斩敌于刃下。而寻常医生,不知纵横变化,只知按成方配药,不求有功,但求免过,如此常被病痛乘虚而入,直至敌情汹涌无法阻挡。

在这瘟疫蔓延之际,越发显现出皎镜的可贵。虽千万人吾往矣。

那一夜,长生清醒不成眠,依旧在问自己:“你为什么要学易容术?”黑夜星空之上,无数晶莹闪烁,照亮天空。他看了良久,仿佛有所领悟。

又一日清晨,三人收拾好行囊,各自身负使命出行。

“虽有大疫,此事非同小可,如粟耶城无恙,先不必提,以免引发恐慌。我修书一封,你们交给骁马帮众,转交玉翎王,五日内必须购得药物往返。”皎镜嘱咐长生和卓伊勒。粟耶城隶属于夏国,已尊千姿为主,待骁马帮也极礼遇。

“粟耶城如有疫情,药物必定紧缺,那时又该如何?”长生所虑极远。皎镜道:“那只有指望我多采一些药来救人。听天由命吧。”长生和卓伊勒听了,愁容不减。

诺汗送他们到村外,千恩万谢,各取来一袋钱币奉上,“无以为报,请先生暂且收下。”

“我去荒山野岭采药,要钱何用?”皎镜一笑,回头就走。长生却不客气,买药钱多多益善,只怕不够。

三人三马,没入了茫茫天地,分道扬镳。诺汗沉默目送,珠兰唐娜依依相望,米莎轻轻在奶奶耳边说:“他们会回来的。”老奶奶望了远处痴笑。

皎镜飞驰七十多里,到了祈云山,那里的山谷草木繁盛,即使到了冬天白雪覆盖,也依稀可见一抹抹黄绿,不屈地从雪色中崭露头角。入山时已天黑,星月漫天,皎镜轻挥长鞭,翩翩白袍如蝴蝶轻翅一展,在草木中隐穿梭现。

他仿佛成了不知疲倦的少年,依照《北药本草》所载图录,于茫茫大山中遍寻良药。一支火把在清冷的山间穿行,他识得叶脉纹理,辨得根茎曲折,却不知道留给他的时间还有多少。

阿尔根,麦朵,青贝孜,三实,曲扎,贝西拉…皎镜在黑夜中跋涉,把挖得的草药丢到药筐里。他疾如星火,一头扎进这孤清的天地,忘却其他威胁。走了小半个时辰,幽暗中一对利眼盯紧了他,皎镜恍若有感,回首看向漆黑的山林。

有恶狼远远相随。

冬夜刺骨的冰寒,身后尾随的野兽,使得皎镜不得不停下来,取火燃烟。倏地,一团篝火燃起,伴随一股辛香,像决绝的刺客,拔剑峭立风中。黑夜中的眼睛警惕地凝望,又一团火夺目亮起,另一股凌厉刺鼻的气味,似炮竹升天,瞬间爆发出来。继而,一团团火焰,如星斗环绕皎镜周身,在他身外铺就绚烂阵图。

皎镜燃了九堆火,取了九种香,这是墟葬与蒹葭传授于他,让他在野外独宿时保命而用。

风花雪月的香经此排列,连缀成一柄利剑,傲立天地之间。狼眼被这异香之气熏染,双目刺痛泪流,竟嗷嗷呜咽,掉头就跑。皎镜恍若不知,悠悠地翻检药筐,拂去根叶上的泥尘。

和衣睡到日出,寒意侵人,加了松香的篝火仍在燃烧。他起身煮了雪水,吃了干粮,血脉里有股暖热在奔腾,就像疫疠初起的热症,那一种心焦,让他无时无地不感到时光流逝。

他开了五日的医方,但药仅够三日之用。三日内,他必会赶回去。

这些话,皎镜没有告诉长生和卓伊勒,粟耶城往返,最快也需五日。再忙乱,也不能出错。两人需采购太多药物,还要找到骁马帮交代诸事,马虎不得。

他放开怀,一心一意挑拣草药。雪色下,绿影里,总有抹不去的失落,烙印在至深处,不可磨灭。

他不能忘记,幼年时颠仆流离,食不果腹,也是一场大疫,让原本殷实的一家人流离失所。父亲和舅舅病死了,娘亲带了姐姐卖给了富人家,只为求得饱暖,给他争口热饭。

他当时染上了疫疠,九死一生时,被无垢坊空青大师看到,治好他的病,更赠他银两赎回至亲。皎镜无以为报,自愿跟随空青学医,从此踏上医途。

拜师时,空青只说了一句:“救人即报恩。”

他这条性命,尽付医道,什么恻隐之心、慈悲为怀,只要想想过去,就再不敢忘。

天公作美,这一日祈云山没有下雪,朗朗晴日,令他耳目皆明,把漫山遍野来回搜寻。终于满载而归,采得十余种草药,勉强可供救治之用。

第三日,他一骑轻尘,驰回古斯部,比原先预定早了两日。一进村,皎镜脸色顿变,冬风吹来一股恶臭腐败之气。他一抖缰绳,也不下马,纵马往病坊奔去。

病坊前悄静无声,皎镜浑身一凉,咬牙走了进去,凌乱的惨状呈现眼前。所有人扭倒在地,痛苦辗转,地上浮土散乱,稀粪如泥。他目眦欲裂,四下看去,无论老幼,几乎无人能起身,有几人已然僵硬不动。

他愤怒已极,心头有百千个疑问,俯身仔细翻查尸体。这些人的病情本已好转,按方服药即可,绝不会在三日内暴亡。他翻看无果,那些人的确是染疫而死,绝无花假。难道真是他的医治出了问题?

更要命的是,那些先前未染病的人,此际亦倒在地上惨叫连连。

皎镜愤然掠向村落,他不信所有的人都会得病,故此一间间屋子查看。可让他心凉的是,有几个轻症的病患已气绝,难道瘟疫竟半途变本加厉?还是像他曾经随意猜测的那样,竟是人祸?

巴坤发现皎镜,抖索着从屋里爬了出来,皎镜急忙为他诊脉,见他腹痛如绞,立即扎下数针。巴坤颤动良久,渐渐恢复了精神,对他含泪说道:“神医大人…快,快救命…”

皎镜忽然听到小女孩恐惧之极的呜咽声,连忙发足奔出。

米莎浑身污迹,搀着奶奶呆立在一户院落边,见到皎镜,她睁大双眼,单薄的小身子在风中颤抖,“我怕…”

皎镜俯身扶住她,一言不发地把她们安置在房中,取了干粮烧了热水。米莎狼吞虎咽,不忘记喂奶奶吃两口,老奶奶永远含笑自若,与世无争,这笑容看得久了,越发令人疼痛。

“你慢慢说,告诉我,怎么回事?”

“你们走后,奶奶就不见了。族长说,他得到天母大神赐福,有了救治瘟疫的解药,要发给我们。有人说看到奶奶往肯雅湖去了,我怕她掉进湖里,就找啊找啊,可是她不在湖边,我跑出很远去找奶奶。”她用袖子抹着鼻涕,显是受了风寒,整个人困倦得摇摇欲坠,“好容易找到奶奶,又迷了路,刚把奶奶领回家,没想到…呜…”

皎镜心中疑惑,族长说的解药,是避瘟丸?

米莎说不下去,皎镜牵手为她诊脉,还好,吃一帖药就会好,不是瘟疫。他又为老奶奶搭脉,欣慰的是,老人虽然心智糊涂,身板极为硬朗,此刻连咳嗽也没有一声。两人幸好没有留在村里,否则怕是要一起遇祸。

“你留在家里,先睡一觉,我一会来给你送药。不要怕,村里还有活着的人。”

米莎死死拽住他的衣袖,皎镜心下一叹,“好,我看着你睡。”他为小女孩烧好火坑,看她钻进干冷的被子里,幽幽细细,像一条冬眠的小蛇。奶奶慈祥地望了他,“瓦夏,你又长高了,娘做的衣服要穿不下了。”

皎镜握了握她的手,“娘,没事,撑一撑还能穿。”奶奶笑眯眯地点头,“是,你真是个乖孩子。”皎镜低下头,端了一碗热水给她,伺候她喝了。

“我睡一觉,陪陪你媳妇。”奶奶温柔地看着米莎。

皎镜扶她上炕,小心翼翼地哄着老人,像承欢膝下的子女。他想起了娘亲,在无垢坊风风火火地活着,这就是他最大的祈愿。待世人犹若奉至亲,这是师父空青传下的医道。

远处响起杂沓的马蹄声,皎镜霍然起身出门。

长生与卓伊勒带了三个人,快马加鞭,一路急急驰来。两人望见皎镜,面露狂喜之色。

“你们怎么提前回来了?”皎镜又惊又喜,转念厉声道,“粟耶城出了事?”

“不,骁马帮的人说事急从权,派出十多个人帮我们找药,半个时辰就找齐了药物,更有三位大哥随我们回来,一路换马,不眠不休,因此我们省下两日。”卓伊勒跳下马来,兴致勃勃,“师父,这下不缺药了。”

“好!好!”皎镜说不出别的话,只狠狠瞪了卓伊勒道,“快,村子里出了意外,病情加重了,你们俩快给我一个个救人去。”

卓伊勒不敢置信,转头四顾,这才发觉村中异样,不觉一声惊叫:“珠兰唐娜!”拔腿就往小楼跑。

皎镜怪不得他,只得吩咐骁马帮那三人前去抬人。俄顷,凄厉的哭喊从小楼传来,皎镜顿足,“这孩子!”长生一言不发,直冲过去。皎镜叹息一声,随后赶到。

珠兰唐娜一身珠翠,倒在地上,已经没了声息,卓伊勒魂不守舍地大哭。

“你哭,难道死人能救活?能想出救命的方子?”皎镜见了这情形,一通臭骂,卓伊勒听不进去,一味地让苦涩痛楚溢满胸臆,只有沉浸在悲伤中,才能解救他的无力绝望。

长生摇晃他的肩头,“卓伊勒,她还有气。”卓伊勒一个激灵,探手过去,珠兰唐娜果然还有微弱呼吸。他急得六神无主,“这是什么病?”

长生搭脉良久,又看了看舌苔,奇道:“她竟是中毒?看情形,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卓伊勒只恨没有提前回来,搓手道:“如何解毒?”

“用红豆催吐,大黄导泻。”皎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