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这香气…”阴影里闪出那个香料商人,在珠兰唐娜身上嗅了嗅,咧开嘴大笑。她望见翻开的门牙,是了,就是这个人没错。

香料商人看破她的心思,冷笑道:“你身上残留着十几种香气,都是我卖给你的,还记得吗,珠兰唐娜?你从哪里整了这张脸面,莫非想要找我们报仇?”

她气得流泪,巫医惊道:“是你,你没有死?也好,我本就不想杀你,难为你一路追来。”他邪邪地一笑,“你可是想我了?”

珠兰唐娜骂道:“你们两个恶人!杀人偿命,害死那么多人,我要杀了你们!”她从靴子里拔出匕首,奋力刺去。

香料商人猝不及防,被割了一片衣袍,他登即大怒,一个耳光打去,把她狠狠掷到地上。

巫医叫了一声,屋里走出两个汉子,用绳索绑了珠兰唐娜。他冷冷对了她道:“你既来送死,就看看这一城的人,如何与你陪葬。”便有人推出一个黑布大笼,里面咚咚作响,仿若擂鼓。珠兰唐娜恐惧地咬牙,她猜出那是老鼠,小而贱的一团,遁天入地,将瘟疫散至四面八方。

香料商人悠悠地伸出手,腕上红灿灿的红豆串子,耀眼明媚,如火如荼。

这数十里流光璀璨的城池,数不尽的富庶人家,就要毁在他们手中。珠兰唐娜心里空空荡荡,天神在上,有谁来阻止这些鼠辈?

门口一声霹雳巨响,两个黑衣人飞脚踢开了门,护着一个美髯老者。

那老者一把银针,劈头盖脸撒下,如天花乱坠,巫医与香料商人措手不及,同时中招,头面被数根针插上,立即无法动弹。两个黑衣人飞身而上,与其余几个汉子缠斗,那黑布大笼哐啷落地,听得珠兰唐娜心惊肉跳。

“快,先生,这些老鼠如何处置?”珠兰唐娜疾呼老者,知道那是皎镜。

皎镜替她割开绳索,左右看看,取了一支火把,“清瘟疫,去毒气,只能焚烧掩埋。鼠虽无辜,然则身携疫疠,不得不杀。你来,还是我来?”

珠兰唐娜吸了口气,“让我来。”但愿疫疠限于此笼,一夕尽灭。她喃喃祈祷,一把火烧去,转头不忍再看。

“这两个人,你也想杀么?”

那两人身虽被制,神智清明,闻言目露惊恐。珠兰唐娜迟疑了片刻,恨意满腔。哔哔剥剥的火声下,传来老鼠的哀鸣,她惨然一笑,“交给官府处置吧…他们身上,不仅有我的私仇。”

尘埃落定,她的心越发空荡。骁马帮的黑衣人收拾了几个帮凶,与巫医和香料商人一并捆了,便去知会官府的人来搜捕。

皎镜搜了两人的身,在巫医身上翻出一块花纹古怪的铁牌,上面一行铭文,不知是哪国的文字。

“这是什么?”

他旋动银针,巫医两眼茫然,仿佛入梦,痴呆呆地说道:“护身符。”

“从何而来?”

“馆主所赐。”

“药师馆馆主?”皎镜连声追问,“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黑暗中一支长箭射来,穿透巫医的背心,悄无声息便断了气。另一支箭如影随形,皎镜闪避及时,拎起巫医的尸身挡过,他飞快地拉了一把珠兰唐娜,把她拽倒在地。第三支箭,劲射香料商人的头顶,皎镜早有防备,打出手中铁牌,那箭失去准头,擦身而过。香料商人脸色铁青,不知是害怕还是决绝。

皎镜暗骂一声,掏出一枚银球,向箭矢来处一掷。银球击在院墙上,冒出刺鼻白烟,熏人欲呕。皎镜借机捡起铁牌,与珠兰唐娜携手把香料商人拖到房中,恐其自尽,又多扎了几针,让他昏了过去。

“你守着他,我出去看看。”皎镜塞给她两个银球,“万一有人来,直接丢过去。”珠兰唐娜发抖地接过。

皎镜奔出门去,脚下不断游移,以地形遮挡身体,往杀手所在处掠去。不想墙外悄寂无人,孤树冷月,仿佛刚才与利刃擦肩只是错觉。皎镜大觉不妥,立即回到房内,静候骁马帮与官府的人到来。

香料商人身上翻出同样的铁牌,把两块牌并列在一起,让珠兰唐娜辨认,她摇头,不知是哪里的文字。没过多久,骁马帮援兵到来,皎镜把香料商人和一块铁牌交了出去,以千姿和景范的手段,要他吐露实情应该很容易。

坐上马车时,铁笼里大火已经熄灭,焦臭的鼠尸堆积如小山。珠兰唐娜掩面不看,想到族人的凄惨下场,清泪无声滴落。

皎镜手持铁牌辗转沉思,若北荒是一个人,这一条条细微的线索,就是症状,当他辨析清楚所有病证,就能够开出药方。

他知道,疫情会不可阻挡地席卷北地。

此症,其表在瘟疫毒药,可其里在人心。治表,药不宜静,因此他会让千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杜绝瘟疫蔓延。治里,药不宜动,暗中顺藤摸瓜,循了蛛丝马迹找到始作俑者,才能根绝此祸。

到了馆舍,皎镜仍自出神。珠兰唐娜惴惴想了一路,终于鼓足勇气,“先生能不能收我为徒?”

“嗯?”皎镜怔了一怔。

“我想为医者,活人救命。”珠兰唐娜想起死去的族人,泪如珠涌,“不然,此生都不再安宁。”她只有投入余生,救一人,就当族人又活过来一个,稍稍弥补心中永恒的缺憾。

月不再圆,只能画百千个月亮,照亮黑夜。

皎镜沉声道:“你有心学医,我不拦你。但此道极苦,你一个女子,还要出嫁…”

“不,我宁可不嫁,也要从医。”珠兰唐娜打断他,意志坚定。

“好。我会收你为徒,不过你须依我一个条件。”

珠兰唐娜大喜,“师父请讲。”

“我为瘟疫开列的所有药方都已抄录,我另丢下几部医书和笔记给你,你自行研读。我们明日就回古斯族部落,你须在那里守护族人和你父兄,直到他们全部康复。那时,我料想附近还会有瘟疫爆发,你可去救人,等你救治了一百人以上,再来苍尧寻我。”

珠兰唐娜愣住,这条件不可谓不苛刻,可她义无反顾。

“好,我答应师父,救得百人,再来相见。”她忽然跪下,肃然磕头。

医者一人之身,是千万人命之所系。皎镜仿佛看到一点星火,蜿蜒而去,迢迢相传。只要此道不绝,前仆后继,那些艰难险阻,终可以跨越而过。那些人心的欲望贪婪,也终会被良药治愈。

他望向北方苍尧所在。北荒将有大疫,玉翎王千姿,你可有能耐驾驭北荒人心,度过这场劫难?

远处暗色的天空上,密密的乌云如铅,就要沉重压下。暴风雨眼看就要来临。风雨之下,谁又能力挽狂澜,医治这一场天疾?

丹心

“乖,把这碗药喝下去,苦是苦了点,良药本苦口…”少年清亮语声似歌吟婉转,一句三叹,吐字生香。

“臭小子,哪来那么多废话,当你爹是什么人?”老爷子于咳嗽声中怒喝,面红如酱。

少年赔笑,眉眼弯出月牙,“是,是,你是天下最厉害的炼器师丹眉,生病了也要吃药。”

“你学过医术?还是找了街头庸医?喝了你的药,只怕我病得更重。”丹眉年近七旬,须发依然尽黑,若非高热,精神足胜壮年。他狠狠一拍桦木床榻,床架子摇摇欲坠,厉声说道:“丹心,这回的十师会别想溜,我说了要你出席,你就必须去,婆婆妈妈不算好汉!”

丹心苦了脸,轩眉绞在一处,一双星眸凝成一对豆眼,滑稽至极地望着亲爹。丹眉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无可奈何地道:“哎呀又来了,挤眉弄眼的。去,去,给我端碗热茶,别叫我看你这张鬼脸。”

丹心应了一声,语调婉转如莺,当中转过数声。丹眉不敢稍露赞赏之色,唯恐他得寸进尺,不动声色地看儿子飘然掠出。

丹心自小聪明绝顶,两岁起看父亲炼器,三岁在旁帮手,八岁已能独立制器,十一岁炼出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十四岁烧制的瓷器为王公贵胄珍藏,十六岁打造的凤冠太后赞不绝口,一时名动京师。

如今年届十八,北荒苍尧十师盛会,丹眉甘愿自掩锋芒,为的是让他脱颖而出。

可是他千好万好,就一样不好,丹心根本不想安分地当一名炼器师。他所学驳杂触类旁通,兴趣五花八门,炼器须终日面对冷冰冰的器物,他却爱与人嬉笑逗乐,任他人哈哈大笑,丹心仍一本正经兀自作态,越发惹得笑声不绝。

丹眉苦恼地摸头,他得了风寒算得了什么,儿子不愿继承衣钵才是大事。如今只能哄丹心前往苍尧,到时十师齐聚,总有法子说服。想到此他唉声叹气,往日好胜豪爽之心,化作不甘不愿,恨不能用陶泥捏个听话的娃,省得看到儿子就生气。

丹心为老爷子倒了热茶,低眉顺眼,极其乖巧,被他哄了半晌,丹眉只得认命,“不求人是不行了,你去城里寻骁马帮的铺子,那个叫如意阁的地方,帮我找个好大夫。”

丹心应了,悠哉地出了门,他们在粟耶城已有四日,老爷子入城即病倒,令他无法尽览北地风情。此刻得了闲暇,伺机溜达玩耍,信步在市集转悠起来。

粟耶为雁羽关入北荒后的第一大城,佛寺众多,民生富有,市集间贩卖的南北货物极其丰盛。宛殳国的狮子,琉古国的孔雀,阿罗那顺的水晶,于夏当地的龙玉,丹心见猎心喜,目眩神迷,不觉流连甚久。等回转心神,时已午后,他匆忙买了胡饼咬在嘴里,慌张地赶往如意阁。

骁马帮纵横北荒,更为诸国提供货品进贡中原,这如意阁内不失大气,一排排博古架上金玉凝烟,满目琳琅。往来客人既富且贵,一个个胡锦貂裘,悠然品茶赏物,一进门光阴就慢下来,丹心的步子不觉一缓。伙计见他举止跳脱,布衣棉袄,斜睨了一眼,并不招呼,丹心乐得游目四顾,落个逍遥自在。

“这玉璧既是弦纹,断代就不对了…”丹心蹙眉望了一块玉摇头,他初看此物,甚是喜欢,再看断代有误,可能动了手脚,放在一边,走去看另一只松烟墨,“唔,这倒不错,不过北荒这里识货的人极少,可惜,可惜。”

他喃喃自语,嘀嘀咕咕,没有动心的意思,施施然步到里间,瞥见一只錾胎珐琅金碗,显是极西之地的宝物,这才双眸一亮。

身著银白狐袄的店主留意到丹心,含笑步近,随意地道:“这房内独特的物件不多,小哥眼光甚好。”

丹心嘻嘻一笑,俯下身端详,鲜妍的草绿釉料斑斓闪亮,衬以宝石蓝与葡萄紫,交绕出缠枝莲花纹图样,细处纹理繁复,看得出七窍玲珑的心思。这只碗他不是做不出,但要呕心沥血经月,让人难忍枯寂。

“黄金成色极纯,釉料是外来的,应该不是北荒之物。这只碗无论点蓝、焙烧、磨光,手艺极其高超,价值不菲,像是王宫里流传出来的,不是凡品。”

“在下显鸿,小哥说得极是。”那店主忍不住报上名,上下打量仔细,想要结交,“这是蒙索那运过来的东西,式样倒没什么,工艺最为难得。”丹心听到他的名字,正是骁马帮在粟耶的首领,玩心顿起,故意不说名姓,捂住腰间钱袋,小心谨慎。

显鸿亦步亦趋,“小哥是识货的人,说个数便是。”丹心摇头一笑,买回去把玩固然不错,可一只金碗远远背到苍尧再返回中原,真是自讨苦吃。

“有没有小物件?越轻越好,不要寻常之物。”

显鸿目露奇异之色,想了想道:“小哥来看这几样小件。”他领丹心往后走,华屋径深,隐有琴瑟之音叮咚作响,又有药香携了欢声笑语,穿堂入舍。丹心心生幽远之意,手舞足蹈,翩然应和,一旁帮众见了骇笑,他却怡然自得。显鸿暗暗称奇,只觉此人高深莫测。

“细碎把玩的小物件放在这里,价格好说,慢慢看着就是了。”显鸿命人取了天泉水与磐石岩茶,静静地烹制了茶水奉上。

香芽嫩茶,玉瓷小碗,未饮已有秾韵。

丹心知其心思,恭敬中不乏考较,矜持中一言不发。数张榉木条案上,放着雕红漆的盒子,里面陈设小件的珍品,锦绣云烟一般。他胡乱一瞄,看到一只七彩龙凤璜,丹彩耀目,勾魂摄魄。其蓝如天青,长空万里凌轻云,其黄如郁金,绣罗香暖覆锦茵,其绿如鹦哥,婉转清啼春风色,其透如冰轮,明月渺渺映兰薰。

“水火百炼的琉璃龙凤璜。”丹心拈来细看,赞叹不绝。蒙索那公主桫椤嫁给了玉翎王,独有的神秘技艺也流入了苍尧,丹心是识货之人,慕名多时终得一见,顿时聚精会神看了起来。

显鸿听他报出名目,越发堆笑,“是,是,小哥若是喜欢,报个价拿去便是。”

丹心抬眼一笑,“我以物易物如何?”显鸿一怔,见他取出一件物事,瞪大眼惊愕看去。

这是一尊紫檀佛像,巴掌大小,施以漆饰,仿佛金石耀目。佛像立于莲花座上,螺发袒肩,褒衣博带,含笑垂目,雕工精美庄严。

粟耶民众多信佛,于夏国主更是诚心礼佛,举国上下,家家户户皆有佛像供奉。此物精巧华美,便于携带安置,而紫檀更是仅产于南岭的名贵木材,其价不可估量,不输琉璃龙凤璜。

“这是…阁下是…”显鸿思绪混乱,郑重端过佛像,看底座的款式。吴霜阁的字样,让他确定了心中推测,恭敬地朝丹心见礼,“不知小哥与丹眉大师如何称呼?”

丹心正色道:“正是家父。”显鸿不觉苦笑,急忙放下佛像,奉上那枚琉璃龙凤璜,“难得大师大驾光临,如意阁蓬荜生辉,这小玩意就当做见面礼,不成敬意,请务必收下。”丹心故作为难,“这如何是好…叫我先生即可,我那位大师父亲若知道,就该说我无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