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眼巴巴地接了,脆生生地吃了半晌,才停了一停,抿嘴笑道:“比金子好吃。”丹心叹道:“出门在外,没金子不要紧,没干粮真要命。”把另一只金饼掰作两半,与长生分食,“宫中机关我虽能解,却看不出其中的关联。想那建造者必是大匠,不会仅设单独的机关,个中端倪还需推敲。此外,除了我们来时的那条路,黄金宫应有暗道通向山外。”

狡兔三窟,阿焉尼大帝岂会只留一条生路?长生与璇玑闻言点头,略略松了口气。当风沙遍野,繁华落尽,世间最不可思议的奇迹不过是黄金废墟,无法活人,就没有流连的理由。只有当地震打开掩埋的宝藏,接入天光与地气,黄金宫才从窈冥的深渊中复苏。

想到世事难测,强盛如阿焉尼亦三世而亡,后人不知所终,三人一阵萧瑟。

“阿焉尼盛世而衰,莫非是天意定数?”璇玑生为王室之后,心有戚戚焉。

长生忽然笑道:“我想起《庄子》上的话,‘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

“天地一体,万物有灵,风灾岂会起自无因?”丹心灵犀一笑,接了他的话道,“阿焉尼三代皇帝好大喜功,除通天城外,更有十五座巨城,宫室华丽奢靡,杀伐无道,断水截流,民不聊生。这风灾自二代皇帝始,本是天意示警,怎奈人心不足,妄图偷天,致使贫富悬殊,就算没有风灾,国祚也不出百年。”

璇玑怔怔听了,想到于夏立国以来的历史,悚然而惊,恐两人窥破心事,咬唇说道:“千姿一心称霸北荒,我看也不会长久。”

长生摇头道:“千姿的志向岂是称霸?他以商道立国,不伤民本,还利于民,又想一统北荒,造福万民,百姓拥戴他还来不及。否则,北荒二十几国为何短短两年就都投诚于他?除了兵强马壮,他不把控诸国王权,一心与民生利,才会受万民拥戴。”

璇玑不服,讥笑道:“你夸得他像圣人。”

丹心心向往之,他来十师会,无疑对千姿最为好奇,闻言微微一笑,“他求的是千秋功业,一城一池的王者,却是不屑的。”

北荒三十六国,有不少仅有两三城池,于夏是大国,璇玑这才没有疑心他在故意讽刺。她心下气闷,踢着脚下金砖,冷冷说道:“我可不觉得千姿有什么好,不过是个沽名钓誉、少年得志的君王,你们太抬举他。他的野心,哼哼,等当了北帝,就会爆发。”

丹心有心劝慰几句,不想璇玑越说越快,把千姿骂了个狗血淋头,丹心呆呆地道:“你见过他不成?”璇玑一滞,哑口无言,又因丹心失落的神情微感欣慰,沉吟中寻思应对之句。

丹心追问道:“你是于夏郡主,想来,是见过千姿的。呀,听说他天姿超逸,风仪俊美…”

璇玑咬牙道:“我的名字寓意帝位,国主说十分吉利,正适合许配北帝。哼,他已有蒙索那的公主,我嫁过去算什么?就算他要娶两个皇后,我也不稀罕。”她恼怒起来,对于夏国主也不再称呼大伯,“我这回逃出来,就不想再回去,你们两个,不许去官府告密。”她嘴上这样说,心中早已赖定了两人,有这两人庇佑,就算于夏国主也要给几分薄面。

丹心与长生面面相觑,想不到璇玑有这重身份,让前往恭贺千姿为帝的两人为难。不过两人并不把世俗礼法放在眼中,既然千姿已有妻子,璇玑逃婚不想嫁,也属正常。

“你不必担心,于夏国想嫁女,千姿还未必就答应。”长生好言安慰。

璇玑瞪他一眼,玉面微寒,“怎么,你嫌弃我难看不成?”

丹心打哈哈道:“怎会呢,他一见你,就夸你美貌来着。”长生朝丹心恶狠狠使眼色,丹心不理,继续拍马屁,“我听说蒙索那公主艳色无双,如今见到你,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璇玑沾沾自喜,“你见过公主?”丹心避重就轻地安抚她道:“我见过的美人多了…听说想与苍尧结亲的不止于夏一国,民间传闻多得很,不知是真是假。”

璇玑冷哼一声,不情愿地说道:“千姿威震北荒,屈于权势的自然有不少,我却毫不稀罕。”她心下委屈,到底与他交浅言深,千言万语到了唇边,欲语还留。女儿心事,缠绕眉间心上,脉脉不得诉。

丹心见璇玑黛眉轻颦,随手从妆台上取了一支宝光明丽的累丝嵌宝金凤簪,又摸出一粒浑圆透亮的淡紫珍珠,几下拨弄,串成了金凤衔珠,递与璇玑道:“这般颜色,待你换上女装,才压得住,别人却都要输它。”

他巧手制器,瞬间金簪夺目,璇玑看了欢喜,听他曲意劝慰,纤指一拈,夺了过去。

“纯金太软,合银则微白,杂铜便成红。黄金柔软却也有好处,抽丝不断,细如毫发,你看金丝盘卷成凤身,凤羽丝丝分明,又焊粘连缀这些细密的金珠,当知个中锤炼的心血。这些镶嵌的宝石也大有名堂,猫眼石、祖母绿、红蓝宝石与碧玺,都是名贵已极之物,更难得如此圆润通透,大小一致,价值连城,正合天潢贵胄所戴。”

丹心侃侃而谈,璇玑方知他随意拿起的首饰,有这许多讲究,反复看了半晌,指了最后那颗珍珠道:“这又有什么说法?”

丹心神秘一笑,大吹法螺道:“这是我幼时与父亲远赴东海,下探龙宫,取来一只海蚌老妖的内丹法宝。”璇玑掩袖莞尔,爱不释手地抚着,瑰丽的珠光潋滟流转,似她多变的心情。

此时,远处隐隐有声响传来,如蝉喧雷鸣,三人讶然色变,知道有人闯入。立即自偏殿甬路掩至大殿,分别躲在金柱后,悬垂的锦幔影影绰绰,成了极好的遮挡。不多时,一群人交谈而至,三人偷眼看去,来的十二人皆是锦衣劲装,气宇轩昂。

为首的小胡子一身贵气,身侧一个英武青年不怒而威。长生瞳孔一缩,倒吸一口冷气,悄然退了一步。

那一众人四处搜寻翻找,小胡子用北荒语对那英俊青年说道:“有马有鞍,不会没主人。我们再搜搜,不能走漏了消息。阿米尔、阿尔曼,你们去那边看看。”

两个异族人应了一声,咿咿啊啊说了两句,丹心因炼器辨识铭文,识得二十多种语言,闻言面有忧色,用唇语说道:“听起来像西域语。”西域人不远千里来此,恐有隐忧,长生与璇玑不觉皱眉。

为首的英武青年突然扬眉看来,剑指他们藏身之处,“去那边。”

长生如惊鸿翩然飞掠,丹心无奈,拉起璇玑往里逃去。幸而后宫处处轻纱帷幔,好似幽影飘浮,那些人冲进来草木皆兵,一时看不见三人身影。

丹心目光如鹰,瞬间从迷宫般的殿阁中找出一条安全的通路,领了长生与璇玑穿越而过。走过数间殿阁,忽听一声巨响自后传来,三人不禁一滞。

“糟了,是千金断龙石。”丹心顿足。黄金宫不少殿阁大门藏有巨大金石,一旦有敌来攻,金石即如插销扣上,将敌人退路封死。

璇玑出身贵胄,对宫内布防略知一二,忙道:“既是封了门,就不怕追兵,过去看看如何?”丹心苦笑道:“你倒胆大。”暗自寻思,如无退路,三人怕要在金山里饿死。

三人往前行了片刻,宫闱深深,处处绮席锦衾,宝珠琅玕,一时寻不到出路,只得先行折返。璇玑心有余悸,犹豫地道:“西域人到了于夏,我须知会我爹。”长生凝眸沉思,像是陷在烟波往事中,许久方叹道:“其中有一位是我朝太后的心腹,所图不小,此行难以善了。”

流电奔白虹,霜剑映天光,照浪再现北荒,无论如何,不会是好事。

璇玑秀眉微蹙,“莫非中原不欲我北荒一统,故与西域勾结?”长生心知千姿之母是当今太后之妹,这其中千丝万缕的勾连不小,又想起瘟疫,一时难以妄断,便道:“不好说,先应付眼前。”

“这些西域人来得蹊跷,我们一路破除了多少机关,他们居然一样无事,还识得用断龙石…”丹心喃喃说道,心生疑惑。

千金断龙石正挡在原先宫门位置,一边墙上有个枢纽,繁复的云龙花纹勾勒神秘的符形,凹陷处似藏了机关。丹心凑上去看了,沉吟不语。长生看出端倪,打开断龙石需用同样符形的锁匙,以黄金宫之大,寻锁匙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不要死在这里。”璇玑黯然掩面,想到父母兄弟,鼻子一酸。长生微微一笑,看了丹心一眼,温言安慰她道:“看郡主的面相,不会夭寿,只管安心,生路自现。”

璇玑噙了泪道:“真的么?”长生指了指丹心,“他更是长寿福相,我们绝不会困死在此间。”

丹心摇手轻笑,凝神说道:“出去不难,可那些人意图不轨,不如另找出路。”璇玑不敢寄希望于重辟生路,寻思道:“要是有法子把他们困进机关中,我们逃出去就好了。”丹心笑道:“这有何难,我去诓他们乖乖进陷阱就是。”

璇玑骇然,“断龙石重逾千斤,能使唤动么?”丹心道:“这些奇技淫巧,都是我爹和璧月大师当年玩剩下的。唉,可惜元阙看不见我的手段。”

他在阁内取了一把牙柄金鞘刀,寻了一张黑漆描金花纹桌,刀风闪过,生生削下巴掌大一块木头。袖中亮出锋利的刻刀,披荆斩棘,破月冲烟,少顷,大致雕刻出一个符形,与枢纽相似。

璇玑眼中一亮,长生目光炯炯注视丹心,见他手起刀落,碎屑如飞,翻转间凹凸复刻,没多久已制出一枚锁匙,云龙蟠蜿,正对应枢纽花纹。丹心将之按在墙上,锲合无间,毫厘不差。

“郡主,你等在这里,我和长生去会会他们。”他慨然一笑,拉过璇玑纤纤玉手,扣住机关,咔咔开动。此时两手相叠,璇玑却无半点旖旎心绪,低低说道:“我与你们同去。”

千金断龙石赫然移动,声势如雷,轰鸣中丹心轻声说道:“你容貌太美,万一被他们抢了去,我们如何向于夏国主交代?”璇玑愁眉略舒,浮起笑容啐道:“就你会乱嚼舌根!罢了,我不去添乱,你们见机行事,若有不对,速速回来,再把此处封了。”

“你先躲好为宜。”丹心仔细嘱咐了,见断龙石的缺口已可容人通过,收回锁匙,飞掠而去,长生从容跟上。

那一行人封死了三人,心满意足,并未在附近逗留,丹心与长生走出甚远,才依稀听见语声缥缈传来。

丹心嘿嘿一笑,露出促狭之意,努了努嘴,“不如将他们一军,用机关困住他们,如何?”长生道:“能困住么?”丹心此际正站在一处宫门前,把锁匙扣在一个枢纽上,笑道:“你看,是不是与先前一样?”

长生喜道:“同一锁匙?”丹心道:“但愿都是如此,我们引他们去一处绝地,想法子先行脱身就好。”

两人悄然遁去,四下寻觅,走了良久,寻到一处书斋,千年的香木犹自缓缓生香。丹心查看半晌,极为满意。

青玉镶金的书斋,门口一扇描金窗,窗下有个不起眼的暗格,丹心推开一看,露出枢纽。转到屋内,同样位置也有一处机关。

“既然他们可能有锁匙,我少不得要加点料。”他嘻嘻一笑,在屋内的机关上轻轻捣鼓几下,又在书斋里翻箱倒柜地找起来,摆弄一番之后,捧出十册金页御书,啧啧称赞道:“好,去引西域人过来。”

两人故意弄出声响,终于,西域人风驰而来,将书斋团团围住。那小胡子冷笑上前,却被照浪抢在前面。照浪眸如凝丹,定定看了长生一眼,恍若不识,对了丹心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乖乖放下刀,束手就擒。”

丹心一上一下抛飞匕首,懒洋洋说道:“我们是于夏国靖远公门下,国主听闻通天城再现于世,命我等前来勘察。”他佯作懒散的眼中,不时掠出一道精光。

小胡子失声道:“什么,你们国主已经知道了…”

丹心傲然道:“我家总兵已回去领兵保护通天城,大军不久便到。尤其是这御书房,有阿焉尼金玺重宝,你们不可擅动!”他小心遮掩金册,一脸欲盖弥彰的神情。小胡子一把扯开他,拿起一本金册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长生不老…”丹心说了半句,戛然而止,急忙上前去抢。小胡子哈哈大笑,一脚踹翻丹心,抱起其余金册,喜不自胜。

他大喝一声,手下如蜂涌至,在书斋内四处翻找,企图寻到丹心说的金玺。丹心与长生惶恐后退,看似不能力敌。

照浪悠然挡在门口,一身青织金缎大襟长袄,外披一件青绣孔雀氅,渊渟岳峙,不动如山。长生朝他微微点头示意,低声细语道:“借过。”照浪侧身相让,清冽的眸中有一丝寒意,沉声道:“小心玩火自焚。”

长生心中一凛,知他不会无故示警,急急与丹心撤出门外。照浪跟了上来,冷眼盯紧他每一步,丹心隐在长生身后,飞快地拨动机关。千金断龙石霍然出现,照浪劈手打来,长生拦在前面,挨了一下,被一掌击飞。丹心来不及救援,一咬牙旋动枢纽,断龙石冲风破浪,刺目的金光立即隔绝书斋内外,轰鸣声震耳不绝。

照浪见西域人无一逃出,拍门半晌,里面声响全无,仿佛两个世界。他寻思里面的人手上有锁匙,不知为何不打开,不由对两人怒目而视。

丹心退了两步,扶起吐血的长生。长生胸口烈烈地疼,不由苦笑,果然是照浪,真下狠手,把他五脏六腑打得错位。此人掩藏在锦衣下的酷烈一如往昔,而他唯一另眼相待的人,并不是长生。

照浪杀气腾腾逼近。

“看在紫颜的面上,我不会杀你们,交出锁匙,逃命去吧。你若真想长生,莫再管我的事,离这些西域人越远越好!”照浪望着长生,神色依旧漠然。

长生想开口,喉中腥甜未消,咽下一口血沫。丹心抢先说道:“给你不难,但须放我们走远,不然我随时毁了它。”

照浪冷笑,轩朗的眉眼中现出一丝戾气,“你敢威胁我?”

丹心悠悠地道:“你武功虽好,却难近我身。”袖中露出一个黑黝黝的铜管,对准照浪。凛然杀气如虎狼,自他身上蔓延而出。

照浪不觉动容,皱眉道:“你是吴霜阁的人?少阁主丹心?”

“正是在下。”丹心笑容可掬。

照浪沉吟:“好,我随你们离开这里。”

丹心扶了长生慢行,照浪远远缀在后面,如尾随猎物的兽。长生服了香药,痛楚稍减,想到照浪下手狠烈,却又念着紫颜的情分,微微怅惘。

丹心悄声说道:“刚才的断龙石有几分不对。”长生心下一愣,苦笑道:“动静是大了点。”丹心道:“关闭的门不止书斋一处,我们未必能安稳回到原处。”长生沉声道:“你是说,如果路上有断龙石阻挡…”丹心点了点头。

若有断龙石拦路,打开后,会不会同时开启书斋的大门?两人不得而知。丹心蹙眉深思,暗中凝视掌中锁匙,这是他自己雕刻的花纹,却不识其中真意。

长生瞥了跟在身后的照浪一眼,对方视满目金翠如无物,一双利眼始终盯紧两人。他叹了口气,心想照浪真是从不安生,走到哪里都要与人作对。

照浪冷哼一声,似看破他的心意,眉眼含了讥讽,淡然道:“你不是我的对手,莫要乱动心思。”长生道:“在下明白,城主眼中,只有我家少爷。”照浪奇怪地看他一眼,语气温和了一些,问道:“听说他没有死?”

长生心下激荡,又是悲戚又是欣慰,道:“我家少爷吉人天相。”

“好,好得很。”照浪神情寥落,魂游天外似的,再也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