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出神地道:“一个女子的幸福,难道就不重要?”

墟葬顿足,瞥了神思不守的璇玑一眼,皱眉道:“千姿本已安定北荒二十七国,于夏是四大国之一,极为紧要,万一出了变数…”

姽婳瞪他一眼,墟葬太过持重求稳,瞻前顾后,这就是卜算太多的坏处。她嗤笑道:“于夏为何要和亲?以姻亲笼络玉翎王,不过是国主怕苍尧独大,吞并诸国——你我皆知玉翎王志不在此。璇玑的心上人却是你我相熟的人,你猜是谁?就是丹心那孩子,如果千姿能成其佳话,于夏有何损失?”

墟葬得知前因后果,细想了想,放下心事苦笑,“丹心那个贼小子,没被老爷子骂死?竟比我还胆大,连于夏郡主也招惹上!我以为郡主是信口开河,既然两情相悦,那就无话可说,只求玉翎王没有看上她。唉,唉!”

璇玑听到最后一句,羞红了脸庞,发狠地道:“凭他是谁,我就是死也不嫁!”她一身白袍,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忽地说出狠话,倒像是撒娇,墟葬不觉看得一呆。

璇玑满腹心事地返回居处,墟葬与姽婳闲谈片刻,把别后情形大致说了,又取了皎镜的信给她。姽婳听到娥眉中毒,道:“她的身子可好些了?要不要我去看看?”墟葬大喜,心想姽婳往日为紫颜调香驱毒,皎镜不在,她是最好的大夫,忙领她去宫室里探望娥眉。

姽婳与娥眉一见,惺惺相惜,当下也不客气,望闻问切,细细查探。纤纤溜溜的眼睛一直凝视姽婳,这位姐姐真是香啊,她就像误入花丛的蝴蝶,想要扑上去好好闻闻。姽婳瞥见小丫头雪娃娃般地倚在一边,我见犹怜,褪下一只玉香囊替她挂好。

纤纤欢喜不迭,一个劲吸着小鼻子,呀!后园小径的丁香,棚架悬垂的紫藤,山间芬芳的岩桂,路边茂盛的霍香…镂空的玉香囊中有数不尽的香气,小手抓紧了,就像握了一只百宝盒,再不肯放下。

“姐姐体内毒质已除,没有大碍。萨杉城尚未染疫,有空多往外边走走,困在宫苑中并无益处。”

墟葬松了口气,想起千姿要办香会的事,对姽婳道:“你那里可要帮手?”她歪头想了想,一个人的确力薄,笑道:“借你一用如何?”墟葬笑道:“客气什么,娥眉也可帮手,还有炎柳和玉叶,等他们玩耍回来,我来抓差,派他们去运香料。骁马帮从西域运来十几车,定有你想要的。”

姽婳听得心痒,再坐不住,当下就要去看,娥眉牵了纤纤同去,一路雾鬓云鬟,彩衣窈窕,路人无不艳羡地望了墟葬。到了骁马帮在城中的香料铺子,帮主景范闻说墟葬、姽婳两位大师前来,忙率众出迎。

“景帮主,我来叨扰,你这里有什么好香?”姽婳笑语盈盈,开门见山。景范已知千姿的谕旨,沉着的脸上多了几分笑容,道:“不瞒大师,今次从西域运了不少好香,我正在清点分配。听说中原各家香院都有人到,要多谢大师,能为安迦百姓造福,届时把香方抄去,各城效仿,疫疠又岂能猖獗?”

“说得容易,稀有香料贵如黄金,哪里能到处不计成本地抛洒?萨杉香会,多亏有玉翎王财力支持,北荒其余地方,未必如此幸运。”姽婳叹了口气,纵然名列十师,也非无所不能,这一技之长想要撼动天下,权势金钱皆不可少。有时,不是不心灰的。

“大师放心,我王既有抗疫的决心,就不会放任疫疠流传。香会上,就是要寻出妥善的法子,若能寻得最简单的香草药物,诸国效仿沿袭,岂非善莫大焉?”

景范领了姽婳去看香料,苏合香、甘松香、熏陆香、安息香、迷迭香等出自西域,骁马帮今次所得皆是上等香料,调制香品可谓事半功倍。姽婳见了欣喜,说要一半之数,景范心中惊异,反复问了几遍,不得不为她挑选七车香药,运回馆舍。

姽婳心中有了计较,当年十师会,她曾想过排设“十方香阵”,如今扩用在一城防疫最是恰当不过,遂与墟葬约定明日商讨布阵之法。墟葬听了她的构想,赞叹良久,回去准备不提。

晚间,回到馆舍的制香师们听了玉翎王的谕旨,欢欣鼓舞,各自筹算思忖。照浪收到一份手谕,千姿称要与郡主共聚三日,畅谈于夏国事,不由深感莫名,询问了女官,方知璇玑装扮了去过玉翎王居处。

照浪径自闯进姽婳屋中,她依旧在素手烹茶,天香染袂,绮丽生姿。他一见之下,急切相询的心思淡了,笑问道:“你想坏我的事?”

姽婳神色澹然,闲散地调弄茶碗,悠悠地道:“你的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照浪一怔,掩饰地坐下,也不急了,只看她弄茶。姽婳停了下来,耳畔明珠闪烁,晃得人心动摇。

“于夏区区小国,即便名列北荒四大国,不过是边陲之地,纵横天下的照浪城主,会看在眼中?”姽婳拨亮灯芯,莹莹微火,映得她眸色融融。

照浪一笑,猛虎在蛰伏时被人察觉了意图,不如游走逡巡,扰乱视线。

“能捞个伯爵,实是意外之喜,那日发现通天城,长生也在场。可惜这小子不够机灵,困在迷宫里,比我晚出来。不然,这定西伯就是他的。”

姽婳妙目流转,茶汤已沸,就此调了两碗茶,又是自取一碗饮了。

香芽尖尖,入口清甜,姽婳细细品味香尘翠毫,若有所思。照浪也浅啜一口,滋味与先前不同,鲜香留齿,醇厚不散,再看去,雪汤如吐珠,烟气云般缭绕,笑道:“今次用的是冰山雪水,妙哉,妙哉。”

姽婳瞥他一眼,悠悠说道:“你这次北上,定是奉了太后的命令。也是,熙王爷倒了,你是太后最忠心的一条狗,更要为她效死忠。太后与千姿的母后虽是姐妹,可玉翎王独霸北荒,眼见就要称帝,万一他日挥兵南下,侵我中土,非是太后所愿。因此你很早就潜入西域,勾结梵罗王子,伺机想扰乱北荒。至于于夏送亲一事,我不信你想看两国联姻,到时定要想法子搅乱局势,是不是?”

照浪哈哈大笑,轩眉朗目定定望向姽婳,“你真是我的知己!难怪熙王爷当年,花费重金请你出山,寻找沉香子的下落。那时我有事羁绊,不曾同行,不然,你也不会滞留沉香谷,成全了紫颜的英名。”他语气萧索,不尽惋惜之意,一双眼却越来越热忱。

姽婳落落而笑,这厮屡屡有意无意提起紫颜,想要乱她心思。

“我明白城主的寂寥。紫颜隐没这一年,城主苦无对手,高处不胜寒,这才西行北上,以一己之力扰乱西域北荒。此间是三大地域博弈之所,权谋争斗就罢了,无论如何,如果让我知道你与北荒大疫或其他伤天害理的灾祸有关,十师必会把你打回原形。”

她眼中杀气,一闪即没。

照浪傲然玉立,英气的面容里有不羁的自矜,不能忍受她的轻慢,当下冷笑说道:“我杀人不需要理由,也不择手段!昔日死在我手上的妇孺多了,你想与我为敌,不必诸多借口!我知道你不会正眼看我,无妨,你仍做你的制香大师去,萨杉香会,就是你除疫的首战,不要输给你的同行!我会好好看着你。”

说完,照浪大踏步离去。姽婳望了他决然的身影,口中的茶香,微微有些变苦。她寂寞地搅动茶筅,恍惚出神,“紫颜,你是如何与他敌友莫辨,相知相交的呢?”

玉翎王亲自主持萨杉香会的事,令全城鼓舞雷动,两家寺庙张灯结彩,连夜赶制护身符。一众制香师领了香料,殚精竭虑,挖空心思调制新香,想要在三日后大显身手。照浪把璇玑送入玉翎王居处后,对襄岭上那块宝地生了兴趣,独自骑马入山,安迦国主生恐出事,派了人遥遥跟着。

墟葬来寻姽婳,她用玉石棋子摆出萨杉城的布局,正自沉吟。案上两碗清茶,如仙山灵草,飘雾生香。

“我和娥眉思量出一个布阵之法,用少数的香料,即可遍布笼罩全城。”墟葬神采奕奕,不客气地坐下,摆布起黑子,“萨杉北有襄岭,前有翠池,宫城中的泰康殿正是龙穴所在。其东南,阳气降于下,西北,阴气奉于上,此处香药当融结阴阳,为根本香。”他在泰康殿处,点下一枚黑子。

“萨杉城东南曲突,西北凹陷,正是山泽通气之象。东南地户是巽卦,故在此设香药为引。”卧佛寺亦点下一枚黑子。

“还有此四处,虎环视,蛇坠珠,龙顾尾,凤携雏,可为定香之处。至于其他排布,晓寒成阵,霜风合围,你把用料最大的香药交我,由我来摆布就好,无须你费神。”墟葬点好几处阵眼所在,吁了口气,笑吟吟地看着姽婳,“阵法名曰‘卷潮’,但有一丝秽气,尽数席卷而去,保得全城洁净无碍。”

姽婳颔首注目,瞬间选定了不同香药配置在这些地方,这是锦笺添字,绣画点睛,有了阵法相助,踏浪乘风无所不宜。

只是苦于人手不足,纵然墟葬、娥眉、炎柳和玉叶前来帮手,毕竟不是制香师出身,蒸煮、炒炙、烘培、炼蜜、煨炭、焖香、合香、捣香、收香、窨香等诸多步骤,最多打个下手,凡事须她亲力亲为。几车香料由她一人汇合炼制合香,工序太过繁重,何况她心下仍有奇思,欲调配新香,越发分身无术。

“这样说来,香器亦须配合五行?”

墟葬想了想道:“瓷炉虽是土器,却以水和泥,施釉调金,钻木取火,所谓五行俱全,适宜镇城池龙穴之地。玉石金银之炉属金,雕漆木刻之炉属木,至于水火之炉…”

“我自有法子。”姽婳双眸宛如灵珠,透出慧黠闪光。墟葬迟疑了片刻,端详她眉眼情态,并无晦气厄运之兆,便把劝慰的言辞咽下,笑道:“要采办的物品,你写个单子,我让骁马帮去办就好。这一路得他们照应,少却很多烦恼,我厚了脸皮再叨扰一回。”

姽婳提笔落墨,簌簌写就一张长单,墟葬见了咂舌,知她铺排甚大,唯恐不能完工,急急地取了单子就走。

姽婳拍了拍手,想起徒儿尹心柔,身边没个体己人儿照料,千头万绪的,委实难以分身。幸得她担过霁天阁主的虚名,又经营着蘼香铺,不是不识轻重缓急的妇人,当下寻思半晌,所有事例列了明细,一件件依次做去。

一忙三日,起早摸黑,妆容不理。

自嗅觉失灵后,她其余诸感格外鲜明。譬如这些日子品茶,便饮出诸多滋味。先说那水,往日读茶书,知道山水为上等,而山水又以乳泉石池漫流者为上,至于雪水,称为“天泉”,煮茶是极好的,却不可用于煮粥。

姽婳辨水多时,从前喝得出水之轻重优劣,如今品出了厚、奇、清、幽之别,即使同为甘泉,也有芳、轻、冽、洁、澄、醇数味不同。而茶汤火候也有高下,唯有急火猛烧,腾波如浪,水气全消时,方可得纯熟之水,不老不嫩,最适品茗。

她更练出锐利的眼力,翠、青、黄、褐、黑,不同茶色的香茗,入水后的汤色,或明亮如宝月映琉璃,或清澈如玉英落寒江,或金黄如流萤舞丹桂,或红艳如晴花散霞香,其滋味的鲜浓、甜爽、回甘、醇厚,只需看一眼即可知。

因此,今次她想以茶香炼制新香。用汲取花露的器皿蒸馏烹煮后的茶叶,玉露琼浆,碧叶银毫,雪芽翠针,这是水中的丹青勾画,啜英咀华,把茶中最菁华的香气收制在一起,凝合成香品。

茶为万病之药,清热、解毒,又可入五脏,与其他香药调制合香,即可辟疫驱疾。姽婳早有萃取茶香的念头,当下调弄蒸器,结香取露。只是个中分寸难以把握,她反反复复尝试,也不心焦,一次又一次,注水三分、五分、七分、九分,逐一试过来。终于在第二日下午,器皿里滴出一滴菁华。

姽婳将那浓浓琼珠小心接在碧玉碗里,等到晚些时候,已是一颗颗如滚珠,从蒸器里凝结滑落下来。待续满一小碗,她缓缓把茶树浩洁清寂的芳华,收藏在一只月白釉的葫芦瓶中。

既得了茶露,她又取叶腴津浓的嫩芽,细碾成粉,与茉莉、兰蕙、橘花、栀子等香膏调合在一处,揉拈成丸,如此一来,攥取了花茶的幽香,使得香气愈发馥郁华美。一露一丸,留着再做调香用的香材。

墟葬不时遣人运来姽婳所需之物,密密地堆叠开来,她居住的那进房屋被种种什物填满,其余制香师看了不相干的琐碎杂物,不知她忙活什么。只有墟葬知她谋算甚大,索性不想不顾,听她吩咐筹办就是。

姽婳繁忙的这几日,一众制香师也是手忙脚乱,眼见出香时日甚短,更是连夜奋战。

到了第三日晚间,兰绮独自来到姽婳的居处,望了满室烟云霞蔚,笑道:“我们几个调制了新香,正待师妹品评。”他的目光扫来,看似煦暖,余光清冽如风,令人心中一凛。

“待我沐浴后过去。”

“我们辟了一间静室,就在于夏郡主隔壁,她和那个伯爷会过来赏鉴。”兰绮看了半晌,颇有些不大明白,猜度不出姽婳新香为何。

“知道了。”听到照浪要来,她微微皱眉,旋即放下心事。

梳洗过后,姽婳敛去身上的藏香,一身洁净如玉,穿了妃色缎袄,罩了胭脂色的披袄,石青绸裙,往静室而来。

进屋,楠木几案上陈列十数道香品,篆、丸、线、汤,隐隐逸出微香。照浪与璇玑在客座坐了,郡主脸上漾着好奇的笑,不停地打量香品香器,照浪隐有忧色,见她进来,微一点头,姽婳无视地闪过。

兰绮迎上来道:“今次不是坐而论香的雅集,无须注重仪轨,只须点评得失,大家放开怀抱,一切为了明日的香会。”众人眼中俱有较劲之意,面上和气称是,姽婳暗自摇头,听得莺莺燕燕异口同声道:“请大师品评。”

她随口自谦两句,深吸了口气,注目众人,“请出香。”

御香殿几女自恃有官府背景,自当开第一炉香,疏梅抢先说道:“让我来如何?”她巧笑上前,掀开一只釉里红云龙纹盖罐,药香扑鼻而来。姽婳只见得一片水色,秋光沉沉,辨不出香料为何。

疏梅在风炉上将香汤煮沸,兰绮等人皆笑道:“好香。”姽婳默然不语,疏梅道:“都是最寻常不过的草药果子,煮沸喷洒,可令瘟疫不染。”

姽婳示意她倒出一杯,拿在手中端详。

即使嗅不到香气,单凭香品的色泽、味道,或是烟色升降的速缓、形状,她亦可猜度出其中的配比轻重。只是,有时少不得要尝尝香品的滋味。

她伸手沾了一滴,轻点在舌上。兰绮目露深思之色。

“此香汤,莫非参考了仙术汤?以苍术配干姜、枣、杏仁、甘草?”姽婳沉吟。

疏梅顺了她的话笑道:“是。”

“苍术可解瘟疫尸鬼之气,诚然是好药。但仙术汤虽有汤名,却是散剂。”姽婳妙目一转,咄咄问道,“香药焙干为末,若煮成汤水,剂量未免不够,制成香丸岂不更好?”

疏梅心下一凛,情知瞒不过她,只得和盘托出,“又用了其他几味药…”

“是石膏、知母和粳米吧?以白虎汤解温热,又以苍术治湿解郁。”

“大师明鉴。要制香丸,只怕辰光太短,做不出多少,制成香汤…起码看着多点。”疏梅支支吾吾说了,赧颜道,“玉翎王求的本是香方,我等做的不过是样品。”

一边藏沉馆的豆蔻偷笑道:“用来沐浴也是好的。”疏梅脸色微变,她的香药用量甚少,等若把口服的一剂用在一大罐中,豆蔻所言正点中她的心病。

姽婳温言道:“不错,香汤香丸皆可,贵在其方,做沐浴用的香汤是不错的主意。”

疏梅心下一松,展颜笑道:“此汤名沧浪,濯身去垢,一往无前。”乜着嘴朝豆蔻斜睨一眼。豆蔻不甘示弱,捧出一套白玉瓶炉盒,“姐姐的香既品评完毕,该我了。”

兰绮失笑道:“急什么,总要让香气散了才好。”豆蔻便在一旁拨弄香炭,漫不经心等着。

不多时,静室内香气渐消,豆蔻眉眼高高吊着,神色飞扬地用香取拈出一粒香丸,放入白玉炉里熏着。稍候片刻,她仰脸对众人微笑,粉面铅华如雪。

疏梅冷冷看着,不以为然地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