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不负王子所托。”

两人隔了牢门踌躇满志,淡月如烟在夜空缥缈,像是随时会被风吹去。尚未沉睡的人们,忽然听到奇怪沉闷的声音,似滚雷似奔马似落石,千军万马涌来。阿尔斯兰眼中冒出精光,“来了!”

舞缨楼上寒风凛冽,千姿寒毛竖立,心头蓦地起了警兆。

全城内外,容身在犄角旮旯沟渠墙角的鼠类,不要命地冲出了栖息地。前方大河高墙,阻挡不了它们疾奔的细爪,轻轻一跃,如威风的骑士。灰鼠、黄鼠、花鼠、飞鼠、社鼠、仓鼠、田鼠、姬鼠、鼢鼠、沙鼠、豹鼠…无数有名目没名目的老鼠,瞬间成了王城的主人,潮水般漫过街市,漫过御道,向了长胜宫进发。

天香罗烟如一道锦围,倏地向内收缩,其间掠过老鼠们灵活的身体,漾出醉人的香气。不少老鼠细碎的步子变得凌乱,还有一些恍若不觉,跑得越发迅捷。那些步伐强韧的鼠类,背脊上一条红线,两眼通红如幽灵。

有墟葬和元阙的布置,长胜宫洁净得如一片圣地,落在老鼠眼中,就是诱惑口腹的美味,在清夜下散发浓浓幽香。

除了夙夜,诸师皆留守在舞缨楼中,高高俯瞰万鼠齐奔的奇景。皎镜想起当日在粟耶城的情形,取出那面取自巫医的铁牌来。

药师馆主与伏藏之间,有何牵连?会不会是一个人?如是一个人,既懂巫术秘法又识医药毒理,与玉翎王为敌,始终是心腹之患。

他忧心忡忡地取出一张纸,蘸了朱砂写下这个推论。

晓剑台的紫檀案上,泛黄的笺纸上,同时浮现出皎镜的字,夙夜看了一眼,提笔落字。每一笔初写就,皎镜便看到龙飞凤舞的字迹,如同显灵。

“给我铁牌”,夙夜如此写道,皎镜把铁牌放到纸上,纸如云毯卷了铁牌,悠悠然飘向楼外。这偷天换日的手段,令千姿心中大定,望了远处黑潮涌动的鼠群,对了轻歌笑道:“取棋盘来,我要和紫颜对弈一局。”

他转头去寻紫颜,那人斜倚栏杆,遥遥凝视晓剑台上飘忽的身影,眸中有忧虑之意。

“你在担心夙夜大师?”

紫颜收回目光,魂魄归体似的,若无其事地一笑,“他是个妖怪,何须我烦恼?看他一个人忙活,有些失落而已。”

“也是,除了给人偶易易容,今次竟没用得着你的地方。”千姿双眼盈笑,难得能打击这一位,他很是愉快。

“你总有要求我的时候。”紫颜不在意地耸肩,世事这般难料,谁能永不低头?

千姿没有生气,若有所思地沉吟。

舞缨楼中暖玉微香,众人身上有灵符和香药护体,并不惧敌人会搜寻到自己。青鸾与侧侧、蒹葭和姽婳四人不理会外界短长,兀自玩着藏钩之戏,傅传红和长生闲闲地倚在一旁观看。墟葬略感不安地踱步,推算留守在天渊庭的娥眉、纤纤以及炎柳、玉叶的安危,与丹眉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丹心和元阙热烈地议论城中的情形,好奇灵法与巫术的较量,璇玑则不时地偷看千姿一眼,腹诽离珠的婚事。皎镜拎了两个徒弟在栏杆旁,密切关注远方的动静,满意地听着卓伊勒和珠兰唐娜连珠发问,再悠悠笑骂两句,解答给他们听。

罗烟密密围在长胜宫外,这层锦障如铜墙铁壁,吞吐青黑的烟云,让宫墙看去多了几分诡异。夙夜之所以回缩防线,只因此时的罗烟蕴含了太多毒气,唯有长胜宫远离百姓所在的坊市,内里又有幽径迷宫,足可应付来敌。

罗烟内的毒气是皎镜师徒从乌鸦果、狼毒、牧马豆、麻黄、断肠草、天蔓菁、苍耳子、蓖麻子等草木果实中,提取大量毒液,混在香药里燃烧所致。有多种香药为辅,即使残留鼠尸,也不会造成鼠疫或传染其他疾病,基本于人畜无害。

这毒烟是鼠类的克星,轻则麻痹、重则死亡,朦胧轻岚过处,侵入城池中的洪水缓缓止住了前进的大潮,无数倒下的老鼠,令宫墙外成了混乱的泥沼。

那些背嵌红线的利鼠双眼越发通红,没了命地想爬上宫墙。往往行到一半,四肢瘫软,无奈坠下地来,后面的老鼠踏了前面的尸体而上,就这样不断地死亡,前进,再死亡。转眼,墙外密密麻麻堆起了一人高的鼠尸,仍有不知死活的老鼠踏入到这亡灵之地,在毒烟的笼罩下,醺然无力地抽搐死去。

行尸走肉。

好在玉翎王提前下了宵禁,这疯狂的生死之变,只有漠漠宫墙做着残忍的见证。

伏藏的眼线逐一死去,他并不在意,宫外那个小小的庭院,才是他的目标。此刻一团红雾凝成一只妖异艳丽的孔雀,掀开了牢房的屋顶,阿尔斯兰从瓦砾碎石中抬起头,轻巧地跃上孔雀。

那孔雀如有灵性,低下头,啄去使虫师颈后的符纸。

“海智,这里交给你了。”孔雀振翅而去。

胖使虫师一招手,不知何处飞来一大片成群舞虻,托起他肥胖的身躯,吃力地搬运到牢外。牢房的异变惊动了十几个守卫,他们讶然看着越狱的使虫师,急急忙忙抬弓射去。不想就在瞄准的时候,一只甲虫轻轻咬了守卫一口,随后接二连三的惨叫响起,守卫们蓦然发现手足爬满了驮着硬壳的甲虫,狠狠一捏,竟然不死。

他们一下子想起宫里流传的这位使虫师的传言,惊惧地退后数步,任由舞虻抬着海智,逍遥地离开了大牢。

海智望了王子远去的方向,毅然看了长胜宫一眼。面对强大的灵法师,他自知不敌,此时本是逃生的良机,可是王子既然深信他的手段,他想拼一个鱼死网破,叫对方尝尝自己的厉害。

舞虻载了他在半空盘旋,海智低头沉思,没有发现一道幽黑的绳索,如夜的舌头,悄然卷了过来。过于自信酿就了苦酒,正当他盘算复仇大计时,臃肿的身形却被绳索轻易地捆住。任何时候都不要丧失警惕,海智后悔不迭,心下突突打了个激灵,以敌人的高明,难道是故意放走王子的?

他正想用法子向阿尔斯兰示警,绳索那头似有重力一拉,沉重的身躯顿时一跃几十丈,越过长胜宫高高的围墙。被宫墙上漂浮的毒烟迎头兜住,海智昏昏沉沉,人事不醒地穿越夜空,如一个破旧包袱,落在晓剑台上。

“对付胖子果然要多使一份力。”夙夜喃喃说了一句。

他轻念咒语,海智的身形越缩越小,最后化作一粒黑丸,滴滴在地上打转。他俯身用黑袖一抹,收了使虫师,安然笑望远方。

那张符,岂是轻易撕得去的?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才是幻术奥妙的真意。

远方的伏藏不知夙夜的心思,见孔雀接到王子,越发没了顾忌。死去的老鼠,更易散播疫病,到时整座城池会为玉翎王陪葬!一场登基盛典,就是繁华落尽的葬礼。

他擦亮火烛,点燃一只狮形陶灯。

狮背上幽幽冒出一团火花,在月光下妖异舞蹈。这火焰如琉璃,融成晶莹剔透的形状,时而碧水软柔,时而山峦青媚。

伏藏念动咒语,陶灯的灯芯依依指着宫城的方向。与此同时,数十里之遥外,长胜宫中舞缨楼的一簇灯芯,慢慢移转火焰,向了伏藏暗暗点头。

伏藏咧嘴一笑,取出一把玉剪,轻轻剪落灯花。灯花携了一小截烈焰,渐渐凝成一个苗条的女子形状,在灯台上起舞。

舞缨楼中,所有的烛火腾地妖娆扭动,挣脱了灯芯,凝就一个个小小人形。

墟葬首先发觉异象,眼见十多处烛台多了妖娆的火人,立即用玉屑撒下一道横线,随手布下禁制,护住千姿与诸师。

拇指大的火人旋即灵巧地跳下烛台,咝咝在空中直越数尺,呼啸而来。墟葬食指一弹,凌空射出两枚金刚子,一阵奇异的音声浮响四空。

弦织七彩,声动九重,金刚子中竟似有仙乐飘飘,敲出无数铮铮乐音。这声声丝弦在空中泛起无形的波纹,如水波荡漾,一层层催发出去,繁音撞落在一个火人上,娇柔的小人扭转腰肢,发出一声哀鸣,就此烟消云散。

两枚金刚子遥遥相应,奏响绝然不同的声乐,一者呜呜幽咽,一者铿锵决裂,如无形的手拨动整间宫室。如坠石,如破冰,如撼铃,如触玉,回旋往复的乐音密密交织在火人上,一声声响起,火人身形渐小,缩小到指甲大小后,金刚子蓦地震出一阵声波,所有火人便无奈地化作轻烟。

霁月秀目圆睁,未曾想音能消火,声可灭焰,真不知夙夜如何用符咒在金刚子里结成音阵,持续拨弦共鸣。她望得目不转睛,见金刚子杀敌后静静悬浮空中,便看了墟葬一眼。

墟葬点点头,霁月摘下一枚金刚子凝看,内里竟是中空的,无数金银两色的弧光错落有致地排列,精妙绝伦。她试了轻轻摇动,金刚子震出一片清紧急音,金银光线高速流转,折射曼妙的花纹,犹如穿了金线绣裙的舞娘香袖翻飞。

这是她奏过的乐音,可是猿鸣鹤唳,弦色有别,藏于音阵之中,听来已是全然不同。

霁月入迷之时,墟葬如临大敌地对千姿道:“请王上派人查看各处宫室。”千姿凤目微微一颤,定定看他一眼,沉吟道:“大师可否陪我同去王后宫中?”墟葬想起夙夜先前私下里的嘱托,忙道:“敢不从命。”

千姿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只是想到夙夜在晓剑台坚守,想到诸师光耀天地的手段,无端地有了信心。

这城池,便任由十师放手一搏。

“太好了,夙夜大师找到敌人所在,正打算追出城去!”轻歌看到夙夜发来的讯号,慌忙跑来禀告。千姿立即想到夙夜先前的退守,其实是诱敌深入的手段,不觉浑身一松,他自身是安全了,于是越发念着桫椤的安危。

“既是如此,诸位累了一夜,不必回天渊庭去了。轻歌,重锦宫那里收拾出来,请诸位大师早些安置。”那是为日后诸王子公主准备的宫殿,大大小小有十数间殿阁。

墟葬摇头道:“不必,天渊庭中我等已有布置,横竖就在宫外,离得不远,无需骚扰宫中。”千姿一听,便嘱咐轻歌护卫诸师离去。他叮嘱完了,迫不及待地请墟葬同行,急急赶赴明光宫。

轻歌领了侍卫,带紫颜等人往天渊庭行去。侧侧不安地跟在青鸾身后,想了想还是问道:“师父,夙夜虽然法力高强,独自一人去追敌,你不担心?”青鸾闻言止步,秀美的面容上浮起洞彻的笑,“他与妖魔相斗何止千百回,巫师终究还是人,既难不倒他,我当然不会担心。”

侧侧想到夙夜的手段,心驰神往,旋即笑道:“好在今次紫颜只需为人偶易容,不然,他要是真扮作千姿,就该轮到我心神不宁。”

青鸾微微一怔,思及夙夜有意无意说过的话,蹙眉道:“他说紫颜有大用,不用他操心,我也不明白他是何意。不过,他既说过你们百无禁忌,想来不会是什么坏事。”

侧侧听了,蓦然心惊肉跳,只觉风雨不歇,未来并不如想象的轻易。她兀自愁眉想了半晌,青鸾牵动她的手,摇了摇头。侧侧自知乱了心,看着师父螺髻玉簪,出尘若仙,仿佛了悟世间因缘,又是歆羡又是心疼。

千里追随夙夜的青鸾,想来比留在紫颜身边的她过得更艰难,要与那样媲美神仙鬼怪的人物平分秋色,技艺高低已是其次,强大的心神信念最不可或缺。

情爱中的甘苦,如人饮水。但无论成败,若能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把自身打磨成光莹的宝石,纵有霜风雪雨,也可以笑对相思中的苦乐。侧侧修得了青鸾的技艺,却学不尽她的恣意洒脱,两人各有各的执著,在这历历岁月中磨砺心智,修成正果。

就在众人行路间,长胜宫的夜空上,浮起九座灿烂的黄金大鼎。

这是丹心依据阿焉尼流传的黄金焙烧技艺,将砂金萃取成精金,剔除硫铁、黄铜、方铅等其他杂物,熔炼而成。以雄金铸五座三足鼓腹的阳鼎,雌金铸四座四足方腹的阴鼎,折沿下九鼎分饰云雷纹、夔龙纹、饕餮纹、蟠螭纹、凤鸟纹、火纹、蝉纹、贝纹和鳞纹,鼎身镂空雕饰三十六国山水风物奇珍异宝,鼎盖上盘踞蹲伏的异兽,皆是北荒各国的祖神。

九鼎遥相呼应,一出现就声响动天,金色的纹饰凝辉映月,万丈宝光流动生姿。

丹心当即停步仰望,一轮蟾月照耀下,九鼎上金鳞片片,有若鱼龙漫衍,仿佛开启了贝阙金宫,鼎身上雕刻的奇物都活了过来,在迢迢水云间游荡。想到这震骇人心的宝物出自他手,丹心欢喜地拽着璇玑的袖子,“快看——”

璇玑心神皆醉,不住地欣然点头,心底有小小的骄傲。她看中的人才情卓绝,性情和悦,他的名字将随了九鼎流传下去,千姿的赫赫威名,并不会比他长久。想到千姿,璇玑孩子气地撇了撇嘴,不,就算他是北荒之主,也还是配不上离珠。

丹眉望了儿子铸就的九鼎,想着夙夜留给自己的那块巨大陨铁。他不必再用宝物装点登基盛典,因而打造一件传世的器物,让后世子孙记下他的名字,是他在吴霜阁最后的心愿。此番事了,就该让儿子继任阁主,他笑眯眯地想,双喜临门是个不错的主意。

九鼎飞快地在长胜宫上盘旋,浩荡金光笼罩四野,把残余的污秽气息一扫而去,就连满地不可收拾的鼠尸,也被这金光摧枯拉朽地化去,一地洁净无尘。

有九鼎震摄虚空,再无妖物可以肆虐。夙夜安排好后手,安心地摊开墟葬炼制的舆图,望了泽毗城南方的一座小山。是这里了,他微微一笑,点在小山上的手指如碎裂的瓷,由手及身,寸寸在风中化去,像是被舆图吸了进去。

晓剑台上暗香弄月,孤零漂浮在虚空中的舆图,像一个梦境的入口。

踏入,即是天涯。

数十里外,芳草萋萋的山坡下,红雾凝就的孔雀当空散开,阿尔斯兰疾奔数步,朝祭台上的身影下跪拜谢,“国师,是!可惜功亏一篑…”他骄傲的面容多了沉重,心中一团乱麻,只有看到伏藏的身影后,眼中恢复了理智。

伏藏收好剪子,从祭台上走下,端详半晌,见他并没有受苦,微微一笑,“无妨,回来就好。”

“国师,快通知大哥,玉翎王早知我军突袭,设下了埋伏,他们只怕…”

伏藏叹息一声,面色沉郁地道:“已经来不及通知他们了!此事是我疏忽,我急于赶来泽毗,不曾发现苍尧人的阴谋。”他自嘲地苦笑,事先推算时,苍尧之行一片晦暗不明,他明白今次将遇到平生至敌,可是他不信邪。

“罢了,我要守护的,毕竟只有你。”他回过神来,慈祥地看着阿尔斯兰,“好孩子,你为了梵罗,有意让世人以为你有野心,想与你大哥争位,没想到你却最肯吃苦,甘愿在北荒诸国之间周旋。”

阿尔斯兰露出惭愧的神色,微微脸红了一下,抬起了头。

“不,国师,我…的确有过那个念头。我和他同母所生,可地位天差地别!只是因为我晚出生那么两年。”阿尔斯兰说着说着,眼中的抑郁渐消,神采飞扬起来,“可是真正到了北荒,我反而想开了。如果我和大哥内斗,就会陷梵罗百姓于水火,受益的却可能是虎视眈眈的邻国!既然北荒有如此大的疆土,何不把热血倾洒到这里来?阿焉尼是我们的故国,这里曾属于我们,北荒土著算得什么?竟敢强占祖先的圣地!”

伏藏点头,“我一向知道,你是个有雄心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