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你做给我吃就好。”紫颜微微一笑,两人依偎着坐看云起,身畔杏花闲落。

他玉指轻点,脚边草叶中忽地涌出一地旱金莲,澄黄艳色如香蝶扑翅,环绕侧侧周身。

眼前活色生香,如梦似幻,紫颜奇妙的戏法却不曾结束,继续朝了空中疾点。漫天绯红如雨,旖旎娇花轻盈下落,沾衣不去,侧侧芙蓉秋水俏立其中,玉肌绣缕独占韶华,婉然如仙。

花雨铺开一袭锦衣绣裳,凭空又幻出姚黄魏紫,各色奇花仿佛凤冠霞帔装点。侧侧弯眉怯羞,苦苦等候他多年,眼见佳期忽至,少不得春思缭乱。

紫颜拈出一枚桃核雕刻的精致绣院,“这是元阙和丹心协力打造的,到时请百工司协助建绣院如何?”她凝眸细看,欣然道:“再好不过。”他轻咳一声,空中忽然浮出一件云霞嫁衣,织金捻翠的凤穿牡丹纹样华丽无匹,正合这美景良辰。

“这是你师父绣的嫁衣。”

侧侧香腮晕红,一襟情愁,但化春风。青鸾指下斑斓文彩,令人望之销魂,她目不转睛看了良久,将一捧天香抱在怀中,流连难放。

娓娓琴声忽然在山谷里响起,一曲热烈的《凤求凰》拨动人心。侧侧听出是霁月的琴音,想来此际诸师不知在何处窥视,妙目一转,莞尔笑道:“‘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司马相如太风流,因而不得长久。”言下之意,用他的曲子来求亲,未免不够诚意。

“你再听下去。”紫颜柔声说道。

侧侧凝神听去,琴音起伏中揉进《鹊桥仙》的调子,款款深情如流水,弹去痴怨恨愁,但见月圆人归,鹊鸟双飞。一阵暖香翩然曳过,金风玉露凝结的香气,裹挟着姽婳丝丝祝愿,在吟猱绰注的琴音中轻拥两人。

不多时,曲调一变,流水锵然,跃清溪而舞磐石,宛转曲折的千万重相思,就这样轻盈地行过人间,看遍风景,紫颜随了琴声说道:“这是我为你自创的新曲。从今后,只有你离我而去,我是再不会走开了。”

侧侧痴痴地笑,什么也不说,任这清景绮言环绕在侧,歆享这宠爱一身的滋味。

两人相依听完琴曲,他玉手一招,像是天神收了风雷,眼前顿时一清。侧侧定睛再看,她分明身在院子里,不知何时,一地花海像胭脂倒翻在锦绣上,开得如火如荼。

紫颜手上捧了七尺绢素,这是他这些日子,暗中绣制的沉香谷画卷。

蕙风暖,芳草绿,年年愁红侵泪雨,他一直记着她的孤单,记着她的执著,记着他不曾相陪的日子里,那个坚强不屈的丽影。这幅画卷,他苦苦绣了多时,体会侧侧初绣龙袍的喜悦与艰辛,把相逢时的记忆,与这些年的知心,密密匝匝刺入画卷中。

“我求夙夜把它炼制成了幻境,这就是我的聘礼,礼轻情重,莫要嫌弃。”紫颜意味深长地看着侧侧,明丽的容颜上现出一抹殷红,望了她欲言又止,“与人易容既然再无挑战,重塑命运创造新生,其实还有一个法子。”

她好奇地道:“嗯?说来听听。”他轻咳一声,盈盈目光望定了她,却再无言语。

侧侧像是醒悟他要说什么,忽地玉颈嫣红。

紫颜伸手向她,咫尺鹊桥只等一握,柔声问道:

“你可愿许我生生世世?”

千里之外。

莽莽黄沙漫过,烟尘乱舞的青夷川上,寒风似利刃割破萧瑟的王旗。金甲兜鍪下,远眺沙场的千姿跨着战马,回首处铁骑如山。他长鞭所向,杀气昏昏,可是,冥冥中却有看不见的烟尘,朝他当头兜下。

千姿轰然倒地,亲卫哗然,狂呼而上。

摔在泥土里的帝王,皎如朗月的面容上,倏地飞过一道青气。皮囊下有什么东西在游走,快若流星,隐没在血脉中。没有致命的伤痕,千姿就像在龙床上小憩了片刻,很不情愿地张开凤目。潮水般的欢呼声,令他微微眩晕,不觉摸向胸口。

这里,有奇异的牵动感,一动念就全身战栗,鲜明地疼痛。他脑海里闪过万千片段,仿佛目睹紫颜于镜前修改容颜,弹指间,灵识处似有一只通天彻地的眼张开,冷冷看向整个肉身。

皮囊里潜伏的妖异怪物,渺小细微,狰狞凶恶。它隐匿在筋骨血肉中,狡诈地幻出数个替身,让人寻不到它的踪迹。可是,有了灵台的一点清明,千姿赫然发现它的躲藏之地。

他猛然拔刀,插向心口。

景范岂容他自戕?拼力扼住他的手腕,利刃在臂上划出一片血色。千姿见景范受伤,越发恼怒,用力一推,喝道:“不要管我!你们休想控制我!”他狂肆地朝着空中大吼,雪白的脖颈青筋绽露,凡躯里像是裹着一把剑,锐气冲天。

千姿用狂躁的发泄掩饰不安,他洞察对手试图遥控傀儡的机心,而身受牵制的自己,一时竟寻不出善后之法。

景范忽想起侧侧中蛊毒的事,嗓子嘶哑地喊了出来:“陛下,恐怕是蛊毒!”千姿锁眉凝神,蛊虫悠悠地在心口游曳,如鱼得水。他无法容忍如此受辱,扯着景范的衣襟,厉声道:“快,把它剜出来!”

远处黑血流淌的尸首堆里,身穿青衣的扶摇如暮色中的灯火,摇摇欲坠地站起。他抓起腰畔的蛊瓶,森然一笑,幽幽勾动手指。

千姿猛觉心口一痛,冷汗尽起。

他黯然望向北方,他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归去。一念及此,凤眸里迸出寒玉光芒,他冷然对景范说道:“有什么法子能禁绝蛊虫,你只管去试。”

景范不忍地点头,一颗心,却沉落深渊。

扶摇像一个死去的魂灵,向了远处漫漫林木中飘移。青黑色的山林里,一个玄色身影从千里眼的镜片中窥视千姿,身边锦衣的少年得意洋洋地道:“玉翎王中了蛊毒,十师远在天边,就算景范手段滔天,只要十二时辰内无解,就再也没法解毒!什么骁马帮,什么苍尧,什么北荒,都是我们囊中之物。”

那人凝视千姿与景范不甘的容颜,意味深长地道:“说到底,这是一盘大生意啊。”

这些年来,他和这两人明争暗斗,直至兴隆祥被赶出北荒,看似输得一败涂地。谁会想到,他要以胜利者的姿态,重新君临北荒?

兴隆祥会主风澜素来沉稳的脸上,有奕奕红光跳动。他毕生的两个对手,如今唯有认输,即使泽毗城有难缠的灵法师在,远水难救近火,千姿与景范依旧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他宰割。西域联军做不到的事,他做成了!千姿今时今日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他做嫁衣。假以时日,他会是北荒与西域真正的霸主,无可匹敌,唯我独尊。

他踌躇满志地笑着,没有看到儿子眼中不羁的光芒。风功贪婪地凝望千姿身后的大军,一眼看不到头的战马铁衣,围绕着这金甲王旗下的这个人,权势的辉煌妖娆令他目眩神迷。对风功来说,他面前的绊脚石,只有一个。

扶摇终于遁入了山林中。

三骑向南飞驰而出,千姿似乎有了感应,电目疾射而去,可惜马踏红尘,终究失却对方的踪迹。景范急命卫士追击,千姿等他布置完毕,转向战场,“把死去的兄弟们埋好,带上俘虏,我要凯旋回朝。”

无论他有伤没伤,他要和所有人,一起返回故土。就算是死,他也要站着回去,埋骨苍尧。千姿从未想到,对那片土地,他就像恋巢的鸟一样难弃。

天空上残云若火焰,红尽处就是归乡。夕阳用力一跳,没入苍色的林木,晚风吹来一阵清寒的倦意。三军将士随了王旗,沉默地往北疾奔,这是一场大胜,然而死去兄弟的沉沉骸骨,提醒他们得胜后的悲凉。生还者收刀入鞘,有人吟唱凄凉的挽歌,哀鸣如寒鸦促叫,勾起一片愁肠。

这歌声冉冉而起,春雨般漫过心头。千姿落寞地想,他若去了,谁会为他高唱悲歌?绝世的功勋,也不能阻止人情冷暖。他自嘲地苦笑,想不到半生纵情恣意,任性而为,最终摔倒在尘埃里。

君子不涉险地。他是君王,一直以来无怖无畏,可真到了生死关头,他忽然惊觉,可畏惧的事多如牛毛。如果这样去了,此生就是一地梨花雪,曾如皎皎月华盛放,待艳阳一照,便化风露无踪。

想到这里,他心口陡然一热,扬起长鞭,驾马纵横。

他轰轰烈烈的一生,绝不会雪飞烟灭。天命也好,厄运也罢,没有谁能阻挡他的意志决心。他既踏上归程,迢迢青天之下,苍尧的国土正在恭候他的驾临。他会等到未曾谋面的孩子降临人世,亲吻他璞玉般的面容,成为那柔软的小人儿最坚实的依靠。

千万星辰如宝石撒在天鹅绒般的夜幕上,深蓝幽邃的星空,每一颗闪亮都是希望。越过星辰眨动的眼,北望苍尧,千姿仿佛看到寂寂山河下,芳草黄了又绿,佳人凭栏远眺,痴痴凝眸。天涯路断,所幸托付了那人,就算真的身临绝境,他仍怀有念想。

忽然,一颗流星西坠,长空上曳出一道闪耀的银龙,它决绝地越过天际,投身无边的黑暗。因它的经过,无数星辰看清了自己的容颜,在照亮的瞬间,它们映出璀璨光芒,令整个夜空,一时光明如昼。

遥远碧空下,紫颜若有所感,望向天边坠落的那颗星,侧侧依偎在他身旁,衣袖生香。两人心有灵犀,眼见流星曳空,不知有多少悲欢离合即将上演,不觉素手相携,彼此取暖。

一生,就是这样了。

(全文终)

番外:三生石上的回望

“沉香谷墓葬群出土文物展。”

轻寒捏着手中的单页,在瑟瑟北风中打了个喷嚏。

2012年春节过得早,才1月中就放了假,四九天气过完春节,地冻天寒,眼看要开学了,天气还不见暖。轻寒好好地宅在家里翻动漫,小舅舅硬是塞给她一张宣传单,要她去看展览。

“学服装设计,就要多开阔眼界。”小舅舅一表人才,如果去相亲节目肯定有人缘,可惜他是考古系出身,只爱与冷冰冰的文物打交道,“这个墓葬很了不起,里面的玉石、织绣比国外的奢侈品还华丽,你一定要去看看!”

轻寒自幼学画,女孩子喜欢漂亮衣服,她也不例外,画着画着走上服装设计这条路,高中就会做裙子,也是诸多女友的幕后造型师,专门帮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谈恋爱。到现在她上大一,母亲允许她约会,但她并没有亲密到可称为“男朋友”的人物,连备选也没个目标。

抖抖索索地走在寒风里,她哀怨地记起小舅舅的眼神,拍几张单反照片过瘾就好了。她以后要从事时尚业,难道千年不变的女尸,会给她带来灵感?

街上跑过的人无不低头缩颈,埋在长长的冬衣里,像移动的罐子。天太冷了,大风刮走太多生气,往日要排队的免费博物馆,今天也不见人影。轻寒走进大门,迎面的暖气叫她浑身一松,舒服地活动了下手脚。

“这也太冷清了——”诺大的展室,只有金光灿灿的海报兀自招摇。轻寒随意溜了一眼,什么“绝色佳人,姿容如新”,“艳逸少年,胜似潘安”,忍不住笑出声。考古界学娱乐圈,尸体说得像大明星。

咦,印象中微博有转发,合葬的那对夫妇容颜如生,千年不腐,新闻冠以“古墓丽影”的大标题,但她没点开来仔细看。

记忆里的片段如线穿珠,让她对展览有了兴趣,一路走去,忽略出土背景、考古意义那些文字介绍,直接到出土文物的陈列室。

小舅舅没说错,轻寒一见流光溢彩的珠翠首饰,七彩斑斓的织锦刺绣,当场震撼无语。什么血玉髓鸳鸯佩,青玉透雕仙鹤耳坠,胭脂红团花锦袍,翡翠鸳鸯锦衣,个个摇红烁碧,辉煌炫目,华美得超乎想象。她在金玉绫罗里睁大双眼,幻想穿越到古代,这般冰肌薄绡,弄粉调朱,绝对是个窈窕淑女。

她乐滋滋地幻想,不停用手机拍照,流连多时,然后踏进另一间展室。

这里有两套打开的檀木棺椁,隔了玻璃罩子看去,并不觉阴森。棺木上雕镂的彩画如云,远远就望见里面宝珠翠玉,仿佛是盛满财宝的箱子。轻寒想也没想,走到跟前,突然发觉棺椁里有人。

她的心猛然一跳,险些崴了脚。

定睛一看,一对男女阖目躺着,面色如生,肌肤似玉,好像睡着了。

轻寒的心怦怦跳,这两人的容貌像是梦里见过,说是她们学校的校花校草,她也会点头。这分熟悉让她压下惊恐,细细凝视,尤其是那男子,眉宇如有仙气,看了就让人仰慕欢喜。轻寒忽然觉得,天下的明星偶像,谁也没有这般倾城绝世的容颜。

她不知如何形容,连拍照都舍不得,无法移开目光,痴痴望了那人,如同魔怔。他是谁?唇角似有轻笑,即使死亡也不能阻止他看淡一切的从容。

恍惚中,那少年秀目微张,朝她一笑。

啊?!

轻寒清醒过来,棺椁的玻璃罩外,多了一个古装少年,他眨了眨眼,冲她微笑。

这一笑击中了她,轻寒只觉眼晕,热血往脸上涌,倒退了一步。她傻傻地朝棺中男子一望,咦,和这少年气质如出一辙,莫非是此人…穿越了?

轻寒摇了摇头,不,八成是COSPLAY,大白天的,不能吓自己。她礼貌地朝少年点头微笑,想了想,还是问他:“你怎么来的?”

少年笑嘻嘻地指了天花板,说:“我坐大鸟飞过来的。”

好吧,飞机就飞机,什么大鸟…轻寒好笑地打量他,蓝衫银带麂靴,用料精致华贵,看起来花费不小,这个外地社团好有钱。

“我能给你拍张照吗?”轻寒紧张地盯住他,吹弹得破的肌肤,比女孩儿更腻滑,五官俊秀到无可挑剔。这男生未免太美了。是的,她只能用“美”来赞叹,“帅”已经弱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