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好看吗?”她从屏风后浮出身影,“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再梳个堕马髻,就是罗敷啦。”

罗敷自有夫。紫颜含笑点头,拿起木梳朝她笑道:“要不,就梳堕马髻?”

“不要,已婚妇女才梳那玩意。”轻寒得意地看他,想当年,她可临摹过不少古画呢。

紫颜黑线,行骗不成功嘛,只好妥协,“那就双螺髻好了,和你我初见时一样。”

他端来金面盆银唾壶,服侍她洗漱,敷上希思黎的乳液,欧舒丹的护手霜,再端来一盘麝香豆沙团子,“你吃两口垫饥,我帮你梳头。”

挽上她的青丝长发,细细梳笼在手中,螺旋状盘在一起。他的神情既严肃,又欢快,一丝不苟,兴致勃勃。他纤长的手指划过头皮,轻寒就像被点穴,心猿意马,动弹不得。

不知什么时候,脂粉膏泥,铅华香雪,簌簌地抹在她脸上。他是掌控众生的魔术师,化腐朽为神奇,演一场穿越时空的戏法。

她从镜子里偷觑,每当目光交错,就恍如触电,火花四射。一夜没睡,紫颜的面容略有倦色,可凝眸梳妆时的神采飞扬,洗去了所有憔悴。沉迷工作的男人最美丽啊,这姿态这手段,十足是超一流的时尚造型师,轻寒不由看得痴了。

光顾着欣赏紫颜,等他摆正她的脸,镜里出现一个俏生生、娇怯怯的小姑娘。杏眼流波,玉靥含春,宛如古画里扑蝶的二八佳人,烂漫天真。

轻寒手中的豆沙团子差点落地,这个小丫头是谁,比自己好看十倍。

紫颜眯着眼,隐隐期待什么,她歪头看着镜内镜外,不明所以。最终,紫颜垂头丧气叹息:“唉,你还是没想起来!”

这容颜是他最后的稻草,他的双眸倏地黯淡下来。

他没想到,即使众里寻她千百度,寻到后使尽手段,依旧对面不相识。

所谓生生世世,不离不弃,只是奢望。

眼前雾蒙蒙一片,眼泪忍不住打转。紫颜凄然对轻寒一笑,返身去拨弄熏笼。轻寒抚着脸庞,微微有些难过,她只想做自己,可是看到紫颜那么失望,禁不住想丢弃一切,变成他想见的那个人。

“喂,沉香村挖出来那两个人,是不是其中一个,是你?”她怯生生地问。

紫颜黯然点头,“另一个是你…不,是你的前世。”

缭绕的香气,穿过手指,缝隙中如烟似梦的人生,是真是假?不如放下了也罢。他瞧了一眼熏笼,眼睛里蒙上一层灰。

轻寒仔细打量镜子,的确,这容貌和棺椁里躺的那位夫人很神似。

“你也转世了?”她凝眉探询地问,一个“也”字,不觉自承了身份。

“是,转了很多世,找了你很多很多年。”他幽幽说来,并无哀怨,唯有伤情。

寻觅十几世,说不累都是假的。

这一次,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她回不来,他不如一起湮灭在这滚滚红尘里。

“能不能不去找过去那个我呢?”轻寒鼓起勇气,大胆地说。她不忍见他哀伤,仿佛自己的一颗心同样在陷落,“如果你确定我是她,为什么不珍惜现在的我?”

她说完,怦怦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生怕他言语如刀,锋利刺来,立即捂住耳朵不敢听。

紫颜一呆,妖异的眸子定定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为什么不珍惜现在的你?”

这句话如五雷轰顶,惊醒了迷途的他。

他蓦地把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是啊,一叶障目,谁说她必须是一模一样的侧侧,才值得他全心地付出?认定了是她,就是她,只有她。

“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去想以前的事。”

轻寒闷在他胸前,像小狐狸一样地笑了。唔,谁说恋爱中的女人最愚蠢?她分明懂得自爱,才能得到更多的爱。她不是藤萝,不是菟丝,不会寄生在爱情中活下去。她要他,刻骨铭心记得的人,是她。

那个侧侧,纵然是前生,现实中此时此地的自己,难道不是最宝贵?

这就是活在当下。

那香气陡然浓烈起来,如火如荼,轰轰烈烈。紫颜脸色一变,他刚才万念俱灰,在香料里做了手脚,那香烟奈何不了轻寒,对他却是致命。

“糟糕,我刚才在香料里下了毒,不过你会没事。”他苦笑,扑灭熏笼已经来不及。

“啊,你以为演罗密欧茱丽叶?你假服毒装死,等我真自尽跟随?能不能不要这么戏剧化?”轻寒又好气又好笑,踢了他一脚,结果大帅哥弱不禁风地倒下,奄奄一息的虚弱模样。

她连忙使劲力气,险险把他抱了起来。

“解药呢?”

紫颜虚弱地摇头,哇地吐出一口血。轻寒脸色煞白,来真的?手忙脚乱把他拖到床上,体温急速下降,脉搏几乎摸不到,估计再过一时三刻,就要挂了。

看了他真的人事不醒,轻寒慌了神。无论是在博物馆,还是在火车上,无论在山谷外,还是在地底中,紫颜始终运策帷幄。可是神秘如他,全能如他,竟也不堪一击。她恨恨地灭了香火,翻箱倒柜地在安神堂寻找药物。

七手八脚抱了一堆药瓶,走到他面前,“你醒醒,看看什么能吃?”

他已经昏迷,不言不语,躺在那边就像博物馆中看到的尸体。她惊惧地摇动他的身躯,“喂,你醒醒,紫颜!”他不动,连呼吸都要断绝,只存了一口气。

轻寒心神恍惚,这是一场梦吗?她掐了掐手腕,会痛,看到他闭上眼,她很心痛。他奔波前世今生,为了寻找她,她又能为他做些什么?

香灰化作一股甘甜的冷香,蹑手蹑脚地袭来,像一只小豹子,扑进轻寒怀里。是了,这香气,她在哪里闻过?轻寒回首,突然又望见镜中,胭脂霓裳,曾经,她也这样哭过。

往事一幕幕,比3D还真实的影像,在脑海不断放映。

“你以为人人都是好骗的?我…可聪明了!”

“路难走些方好,太顺当,倒忘了是在走路呢。”

“侧儿学艺不精,能来文绣坊真是太好了。”

“不,我不想靠青鸾师父的帮助,才让别人接纳我。”

“大清早睡懒觉,你们这些人呀,该有人管教!”

“罢了,我泼辣都是给外人看的,心底里,还是从前旧样子。”

“你这一年片字不写,锦书不寄,哪有资格怨我?”

“这会儿是真人,还是人偶?”

眼泪不争气地流下,像打开了自来水龙头,妆都花了。她终于记起,在同样绝望的时刻,多少夜泪湿金缕,魂梦无依。她是侧侧,他是紫颜,那一世的相爱,就是永远。

他曾撒手西去,天地茫茫,那时的她,以为再见不到阳光。幸好有夙夜相救,他们得以相伴终老,白首相依的幸福,此刻历历在目。

前世的记忆回来了,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小萝莉,她含着眼泪,翻出麝香冰片的香粉,吹入紫颜口鼻中。这两味药芳香开窍,但愿能救他醒转。

泪眼朦胧地候了半天,紫颜勉强睁开眼,看着哭得昏天黑地的轻寒。

“别哭了,节约用水,要环保。”

水龙头变成了瀑布,呜…

“你是不是每一生都要假死一回?”她泪眼婆娑地嗔怪。

“你终于想起来了?”紫颜又惊又喜,精神百倍。

“怎么办,你能吃什么药?夙夜转世了么?还有神医皎镜…我,该怎么救你?”她凄凄惨惨地抹泪。

紫颜俊脸一红,她奇怪地发现,他的气色居然好得很。难道她记忆恢复,对他来说,就是灵丹妙药。

“你是假死,还是被我感动了?”她拉过他的手搭脉,这脉象,不对!

他不好意思地低头,“我的确是假死来着,要不然你还在失忆…”

“…”搭脉的手,变成扣住脉门。武功的确想起来了。

“生气了?别这么小心眼,要hold住。”紫颜低眉顺眼地哄她,就差没惨叫了,“情人节,我们去县城看电影好吗?有情侣座的。”

“哼,我什么都没想起来,我只是读了《魅生》!”她翻白眼,姑娘我是这么好哄的吗,手下又狠了两分。

“不是吧侧侧,你别骗我。”紫颜低声哀求,用绢帕给她擦眼泪,“唉,是我不好,但是今天是情人节呀…亲,一笑泯情仇好不好?来,说‘茄子’!”

“我还番茄土豆呢!”她恨恨地说,“你就是小说看多了,什么不好学,学文艺青年!”

那个文艺青年嘿嘿一笑,按动了床头的机括。千百朵娇艳的红玫瑰,忽然从四面八方涌出,芳香诱人,鲜艳欲滴。她一怔之下,手上不由一松。

这鲜花攻势,向来不好抵挡。更何况,天上地下的鲜花,排成了几个字:

I LOVE YOU!

他拉过她,轻轻一吻,地动天摇,让她的小抗议融化在他的热情里。

三生石上,偶尔回望,若是看到属于你的缘分,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上天入地,也切莫错过。

跋魅生:恋物、传奇与理想主义

「胤祥」

【七年魅生:楚惜刀的创作历程】

为《魅生》的第五卷写这篇跋文的时候,我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书柜深处的《奇幻世界》和《九州幻想》杂志。一番细读之后还颇有些心得。不得不说,《魅生》这几部书,恰好联系着近些年中国幻想文学的兴衰,稍稍探究一下所谓大环境,有些细节也会变得更加容易理解。《魅生》系列最早的一篇《别离》出现在《奇幻世界》2005年第9期,到2006年4月号的《空焰》为止共8篇文章,收录于2007年5月结集出版的《魅生·妖颜卷》(图书版附有两篇人物前传及一篇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