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彤莪果,就有了点石成金的种子,能化腐朽为神奇。”千姿称许地捧了宝盒说,“它对本公子征服北荒并无用处,对你这个精研药理的人倒是有用。如何,你能应承了么?”

那样朱红如血的颜色,如同最初浓稠的生命。彤莪果招摇地散发光泽,吸引着人的眼耳喉鼻心,如舌尖心口上一枚甜蜜的丹药,想要吞了融了化了,和在身子里与它揉为一体。紫颜稳定心神,对了千姿道:“我不要。”千姿一怔,“你不可能拒绝。”紫颜像个不服管教的孩童,顽劣一笑,“你不是我肚里的蛔虫,不会明白我的心思。”

千姿白玉般的面容刷地蒙了寒霜,冷厉地道:“不要逼我。在本公子的地头,无论是王宫禁军还是骁马帮,你都惹不起。要你易容,说得好听是请,卖个人情以礼相赠…”他尚想板了脸教训下去,紫颜放声大笑,眼里流出奚落的妖魅笑意。千姿噤声不言,知被紫颜小看。他强迫不得北荒大名鼎鼎的紫先生,只是没时日能再浪费,政局的微妙平衡往往一霎间就会被打破,他等不起。“我要你将桫椤易容成我母后。”千姿开门见山地道,不再提“本公子”三字,“没有你我一样能成事,但会多流很多血,死很多人。你若能瞧得下去,也可拭目以待。”紫颜面无表情地想起熙王爷,不同的是,千姿是名正言顺要即位的人。“你求我,我便答应。”他幽幽地回复公子千姿,眼神是看透残酷后的冷峻。千姿瞪着他,身为苍尧君主,以稀世之宝换他一次易容,居然要开口相求。千姿伸手按住紫颜的肩头,莹润的眸子几乎要嵌进他眼里去,离了三寸之距与他对峙,“找你易容,价码越开越高,你倒是会做生意!”紫颜周身的香气如盾牌,织成了防御的网,游弋在千姿的七窍脏腑。他沉默不语,上翘的嘴角似乎在提醒千姿,必得开口相求,他才会接下这单生意。

两个人相较,纵然势均力敌,可为了分出高下,有时不得不退一步,以求海阔天空。来不及等待僵持后的结果,千姿松开手低骂了一声,阴沉地皱着眉,飞快说了句:“我求你。”

紫颜无声无息地抿了唇笑,也不回应,千姿知他嫌声调低了,没奈何清清嗓子,字正腔圆、咬牙切齿地道:“我求你。”说完了,千姿漠然出神,仿佛魂灵离了窍。在那短暂屈辱的时刻,他忽然发觉从未低声下气求过谁,哪怕在姆妈死时。那时的他很想求父王饶过姆妈的死罪,但他不敢开口,他赢得过骁马帮的高手,却赢不回最亲近的人。父王说,只有亲手砍下挚爱者的头颅,他才能变强,变得义无反顾,知道如何做个王者。他好怕。他学武是为了父王的赞美,他好强是因为能得到夸奖,才智能力他一点不缺,唯有决然向前的大气魄,是十三岁的他无法掌控的东西。父王看破了他的弱点,要他亲手了结他的姆妈,那个和一个卑贱男人偷情而被判死罪的可怜女人。不,他怎么又忆起那些地狱般过往?千姿望了自己杀人的双手,指缝里漏过多少流年,过去的日子业已随风消逝。他凤尾般的眼角提了提,精神一振,是出走骁马帮给了他新生。如今的他不再是内心纤细脆弱的少年,从亲眼目睹姆妈头颅滚落的那刻起,他的心已坚硬如铁。

“好,我会为桫椤易容。最后一次。”紫颜徐徐说道,悲悯地叹息。千姿苍白的脸冷笑着,反手勒住紫颜的颈,像周身皆张的刺猬,“我不喜欢被威胁,这也是最后一次。”他抽开手,背过身走远了,丢下道别的话,“你等在这里,我去找桫椤。”

他懒得再见紫颜,怕见紫颜洞悉一切后的嘲弄笑容。易容师是看得到过去未来的,在猝不及防的柔软时刻,千姿想,谁知道紫颜透析了多少秘密。

轮回果(四)

兰伽的冰岩堡在苍尧王城泽圮北面,背依丹茵雪山,可藏兵两万。苍尧禁军不过三万,分散在其余各城的精兵勉强有两万,但若论装备之精良,兵士之骁勇,非兰伽的伐虏军莫属。这支军队中有一万应为太子亲军,在千姿出走后拨归兰伽所有,他又私自扩充实力,招募训练出万余铁骑,将冰岩堡塞得满满当当。虽然兵强马壮,毕竟国事太平,年幼的兰伽尚无任何出征机会,也就毫无功绩可言。两万伐虏军平日无事可做,只能充当牧民,雪山附近的草甸上,数不清的牛羊都是他们的杰作。有身为兰伽师傅的太师阴阳辅助,千姿对伐虏军的内幕了解得比兰伽本人更透彻。这是一支掩埋了血性的大军,他日落入手中,就是征服北荒诸国最好的利器。此刻,不妨悄然地收藏在匣内,不必绽露宝光。

王后的銮驾到达冰岩堡时,兰伽亲自在高台上眺望,身后槊纛端弓,铁衣如雪。

“是王后的金莲花座。”身侧的将士说道。兰伽摇头,“王城传来的消息,说千姿就要即位。此时他发兵讨我倒罢了,无端端送母后来做甚?”“是否去查探一下?”兰伽沉吟,真是白莲亲来,他倨傲不迎会伤了母后的心。再次端详堡外的仪仗队伍,连人带马不过百余,有两万大军在,根本毋须惧怕。他犹豫片刻,道:“打开大门,你领二十人与我去迎接,点一营将士随时听命。”丝帘缓升,从座上露出白莲的羽衣云发,映了冬日白晃晃的光芒,有几分泛白的雪亮。兰伽见确是母后,心一酸,奔上前去搀扶,临近她时忽记起千姿的座上客紫颜,蓦地煞住步子。他的笑容颇为尴尬,顺势欠身道:“儿臣恭迎母后。”白莲端坐不动,纤手长探,如一茎静植的莲。兰伽定神注视她眉梢眼角,神情如旧,微微放心,伸手扶她下座。白莲牵住兰伽,稍稍有了笑意,潋滟秋波幽然一转,叹道:“你的大军尽数撤回堡内,我不放心,来瞧瞧你。”“母后多虑。”兰伽见她开口直指伐虏军,心生疑虑,想了想道,“去年此时母后曾来冰岩堡小住,夸说小厨的羊肉羹汤味美,今次要不要多呆一阵?”白莲笑了望他,“哪里是羊肉羹汤,是加了万年枣的福鹿胎膏,你说养颜之外尚能助眠,特意亲手做给我吃的。”顿了顿,感怀地道,“懂得体恤母后,你真是长大了呢。”

兰伽吁出一口气,莞尔地抿着唇笑,母后若能留在冰岩堡,攻打王城便可毫无顾虑。他踌躇满志,脚步不免轻快了起来,拉了白莲往堡内走去。千姿是如何赢得桫椤的,他要从母后口中听个分明,蒙索那的宝藏和那个妖丽的公主,将是他囊中之物。哥哥没有理由得到,兰伽固执怀恨地想着,他才是享尽父母万千恩宠的孩子,独一无二。“伽儿,你弄痛我了。”白莲挣脱他,腕上红红的印记,一如他面上兴奋的潮红。

兰伽压住笑,安然地扶了她的肩,他赤裸裸的渴望不经意曝露于母后跟前。想到即将杀破禁军兵马攻入王城,而后她是他的太后,他是高高在上的王,兰伽感受到骨子里战栗的喜悦。趁千姿根基未稳,禁军一盘散沙,一举拔除这个眼中钉,只要母后支持,他就是苍尧名正言顺的君主。

终于让他等到了。他期待王位的心早已焦虑不堪,在最后决断的时刻,母后的到来令他的心安定。千姿,你仍是个弃儿。不知不觉进了濯歌堂,白莲金色的眸子闪过神秘的光,闲闲地吩咐兰伽身边的人。

“你们退下,我有话要对王子说。”兰伽欣然地想,那必是讲述千姿解开咒语的秘密,或者更妙,母后有制服千姿的手段,要暗暗说给他一个人听。他愉悦地挥手,叫所有人退避,大堂上干干净净留了母子二人。兰伽迎了白莲坐在金花狮子炉边烤火,又为她褪去料珠百鸟羽衣裘,乖巧地倚在她身侧,道:“我竟想起小时候来了。”

“嗯。”白莲抚着他修长的手,宽慰地道,“你那时最爱在雪天陪我烤火,还说正好烧肉串儿吃,是不是?过了这么些年,你和以前一样的乖。”兰伽顺手从方几上取了一杯枯蒂草茶,双手奉给白莲。白莲轻啜一口,递还给他,兰伽笑眯眯饮了,没发觉她食指的戒指里,滑出一滴冷漠的液体。醉颜酡。醺然醉倒的滋味像纤长的花瓣卷起,藏住娇羞无限的蕊。兰伽只觉倦意连绵袭来,朦胧中意识到一件事,惊恐地盯着身边的女子。“你不是我母后。”“我不是,她才能活着。”桫椤在他耳畔低低私语,握住了他发抖的手。兰伽如被万箭透身而过,心悸地感到千姿笃定的双眼,正穿越数里直直射来。一盏茶的辰光后,冰岩堡在夕阳的余晖中门户洞开,王后白莲载了七王子兰伽返回王城,太师阴阳接管了整个城堡,将两万军士改编为王宫禁军。三日后,太子千姿登基为苍尧第九任王,因其受祝福之盒庇佑,世称聿察尔灵,意即祝福之子,中土俗称“玉翎王”。正午。龙象宫内。召见完邻国来贺的使者,阴阳单独留下,说有密报献于王。千姿自登位以来,除有半日专门赐宴犒赏骁马帮一众外,其余日子无眠无休,勤修政事,整治军旅。阴阳见他不出几日面容憔悴,深深叹息。千姿知其心思,精神振奋地笑道:“现下琐事杂多,等熬过这阵,本王自会好生休养。”

“王上珍重。臣此来想说另一件事,苍尧政局平稳,但放虎归山,恐无宁日。”阴阳阴冷地语声漫过大殿,如一道熏人的烟。千姿瞥他一眼,知道说的是紫颜。的确,紫颜知晓的事情太多,多得令人心惊胆战。换作他人,砍了头颅厚葬便好,但偏是这位名满北荒的先生,下不得手。“这枚棋子尚有用处,要放到更大的棋盘上。”千姿微笑,能不费一兵一卒得到王位,紫颜功不可没。如此,就还个人情,不取他的性命罢。阴阳正待再次进言,千姿疲倦地摇了摇手,阻止他道:“况且,来寻他的人已经到了,你我都杀不了他。”阴阳一愣,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凶悍的眼神渐渐涣散了。“苍尧的未来不会寂寞。”千姿用蛮横的语气说道,他眼前江山无限,瑰丽的画卷正在展开。这是他将为世人涂抹的名画,借由亲历奇迹的紫颜之口,会传播到更遥远的疆界。

他知道,他们必将成为无法忽略的历史。紫颜并不知他又侥幸逃脱了一场杀戮。也许死亡总是与易容后的真相萦系,也许早就掌握风雨飘摇的命运,他不曾畏惧过突然临头的灾厄。但当黄昏时分,照浪突如其来地站在紫颜的面前时,紫颜被他吓了一跳。晚霞印红了他孤傲的身影,奔忙的面孔多了几许黧黑,仿佛北荒走出的烈性汉子,随时会咆哮一声。紫颜吃吃笑道:“几个月不见,城主快成野人,居然还能寻得到我。”“没什么比风的消息更快。”照浪道,“恭喜你又参与一回政变,紫先生真是适合宫廷阴谋啊。”紫颜浅笑道:“千姿成了国王,太后可就不便差遣他这个帮主了。”“与他无关,”照浪道,“我是特地请你回京城的。”“我记得,我不仅犯了死罪,而且已经死在京城。”照浪黯然道:“不错。可是,如今你若能回京城,不但没人会治你的罪,还要将你奉为上宾,好生伺候。”“京城出了什么事?”紫颜一反常态,厉声问道。“太后昏迷不醒,皇上急召天下易容师汇聚京城,以治太后之病。”紫颜恢复了平淡的神色,“原来是她病了。既是生病,宣召医师便可,要易容师做甚?”

“其中奥妙我也不知,但那是皇上的旨意,你不必深究,只管想要不要回去。”

“我不回去又如何?”“别傻了,这是你回来最好的契机,难道你想永不见天日,流浪四野?”

紫颜微微一笑,“我去哪里,不必城主操心。”“你所图的并不在此,而在京城。当年你在外闯荡了偌大的名声,然后就去了京城,买了府第,仅是为了养老?你会回去。错过今次,再也没有机会。”紫颜沉吟道:“你不怕我回去,会要杀你?”照浪扯出一个不屑的笑容,慢条斯理地整理被他弄乱的衣衫,“你要杀便杀,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