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鸿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打点精神迎接兴隆祥的人。此时已是黄昏时分,斜阳西落,高台寂寂,别有一番凄凉之意。

 

进到楼阁之内,侧侧与紫颜携手入座,气定神闲,悠然如春野闲游。待众人坐定,侧侧命玉簪与流苏捧出一幅大红彩绣。

 

两女吃力地端来照壁大小的巨幅绣图,显鸿眯起双眼,隐隐觉得风功似乎讨不了便宜,松了口气。长生吃惊不已,这幅绣图仅是织绣就要耗费年许,其中人力物力非同小可,一炷香的辰光,风功未必能赢。

 

风功暗暗叫苦,嘴硬地说道:“坊主可以燃香了。”

 

侧侧摆了摆手道:“不急。玉簪、流苏,开图!”

 

风功目瞪口呆,眼睁睁看到那绣图竟一叠叠渐次打开,铺摊在地上,宛若厅堂大小,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朱红凤穿花织金缎地上,本已有无数暗花底纹,其上偏偏又用衣线绣四色晕染,刺了数不尽的缠枝莲花与芙蓉,看去富丽堂皇眼花缭乱,岂是一炷香的辰光能数得完的?

 

侧侧对显鸿笑道:“这幅《锦绣江山图》是进贡给玉翎王之物,还请堂主悬挂起来,免得损毁了绣品。”

 

显鸿目眩神迷,闻言清醒过来,乐呵呵遣了数名属下,将绣图悬挂在一面墙上,顿时星光璀璨,汇就一条宝光潋滟的浩瀚银河。

 

风功暗自恼怒握拳,面上波澜不惊地笑道:“坊主既然出了绣图,香料似乎该由我兴隆祥来选。”侧侧安然道:“少东家只管选香。”

 

风功冷汗贴身,呼出一口气,忙命人取了一枚簇巧攒花的回环香篆,算来燃尽约要半个时辰,这才安心地道:“此香名为花开富贵,与这绣图极为般配,就用此香如何?”

 

“好。”侧侧依旧笑得自如。显鸿皱眉不已,这未免太过托大,风功带了十几人,若是一齐清点,半个时辰未必不能数得清楚。

 

风功便在一具鎏金香盘上点燃那枚镂花印香,一待香烟缭绕而起,兴隆祥诸人皆聚精会神往绣图凝看,侧侧眼中尽是讥讽蔑视之意,取了一盏清茶与紫颜两人品茗,无视对方剑拔弩张。

 

风功暗命手下分工协作,一人数一块,可这幅绣图浩浩荡荡,划分实地并不容易。他独自数了片刻,就已双眼迷离,分不清花草枝叶。好在他手下能人甚多,还有专门操持织绣生意的两个少年,一人一半目视十行,用心默记花卉数目。风功见状,稍稍心安,又从头识记花数。

 

紫颜为侧侧斟茶倒水,低声偷笑道:“这些时日不见,没想到你戏弄人的本事见长了。”

 

侧侧与他促膝并谈,甚是快活,闻言眉目流转,浅笑道:“你说,若是我和你打这个赌,你可能赢我?”

 

紫颜慧目一闪,“这是必须要输的,输了就可答应你一件事,我欠你甚多。”

 

侧侧不服气地道:“哼,你言下之意,如你出手,一定就能赢,不过是怕我丢了面子?”

 

紫颜左右顾盼,故作无辜,“我没这么说…”

 

侧侧皱眉道:“我就不信你能数得清,这绣画费我一个月筹谋画稿,又用了百名女工,整整绣了三百日,给你一个时辰,未必数得完。”

 

紫颜神秘一笑,走到翘头案上磨墨挥毫,在生宣上用竹管紫毫细细地写了四字小楷,卷成一团。

 

侧侧见他明眸澄澈,不免想道:“他莫不是学了夙夜的法术,学会了神机妙算?”

 

犹疑间,紫颜将纸卷塞在她手中,笑道:“待他输了,你再打开来看。”

 

侧侧咬唇不语,攥着纸卷只觉手心火烫,对风功的输赢已不太在意。

 

长生与卓伊勒盯住兴隆祥中那个青衣男子,此人面容平淡无奇,周身有淡淡药香。此次长生看得仔细,断然说道:“他易过容。”皎镜嘿嘿一笑,斟好一杯雪霁茶,亲自端到那人面前,询问名姓。那男子目露意外之色,连呼不敢,随口报了名字,放下茶盏点滴不沾。

 

皎镜沉了脸走回,卓伊勒道:“师父,他不喝茶怎么办?”长生道:“大师可好?”皎镜道:“此人自称扶摇,毒功非凡,我下药在三处,他一处也未碰触,接茶时却从袖口向我喷了一道毒烟。”卓伊勒唬了一跳,汗颜道:“师父,我竟不曾看见,你有事么?”

 

皎镜凶狠地瞪他,“无色的冷烟,与篆香混在一处,的确难认了点,但你身为医师,怎会嗅不到其中的异味?长生,你看见了是吗?”卓伊勒垂头不语,长生道:“是,那烟气浓烈,比篆香苦辛沉郁。多亏姽婳平素叫我识香,回头让卓伊勒向她请教就是了。”

 

皎镜点头,眉宇间多了忧色,兴隆祥豢养蛊虫的必是此人,若真属药师馆旗下,就与北荒疫疠有诸多勾连。

 

紫颜慧眼流波,发觉三人情态有异,招手问了长生几句。他与药师馆森罗、万象两位易容师斗过一回,深知对方手段繁多,便对扶摇留意起来。

 

看了半晌,紫颜低声说道:“此人真实年龄已逾五十,在毒物上修炼超过三十年,是南岭土著,你看他挂着的贝链,有奇特的符记,必是当地巫医。不过他熬夜太多,又自幼浸润毒物,肝胆不好。小指少了一截,创面平整,想是毒虫咬后引刀断指所伤。依我看,他虽精通毒药之理,医道却是半吊子,且能医不自医,不足为虑。”长生插嘴道:“少夫人给风功刺穴的一针,他也无法医治,看来只会下蛊。”

 

皎镜听了,桀桀怪笑道:“此人寿命只余七年,届时毒气攻心,咎由自取,谁也救不了他。”

 

卓伊勒吐舌道:“两位师父,这都能看出来?”

 

长生叹气道:“我家少爷要是看到他的面相,只怕他从小到大、生老病死尽可一说。”

 

卓伊勒艳羡道:“早知我当初就该学易容术。”皎镜旋即在他头上敲了一个栗暴。

 

文绣坊的绣作神工天巧,远胜凡品,兴隆祥诸人眼冒金星,满目奢华金翠,却理不清这彩绣经纬中的奥妙。眼见香篆燃去大半,烟气盘旋缭绕在身侧,风功再难矜持,暗地里问那两个少年道:“数出多少朵?”

 

“三千七百八十朵。”一少年咬牙说道。

 

“我这里是三千九百二十朵。”另一少年迟疑地道。

 

风功兀自心算两者相加,道:“你们有没有数错?”两少年对视一眼,“我等交换数过一遍,确实无错。”风功放心点头,“好!”

 

他朗声一笑,对侧侧远远躬身行礼,“我已数毕,共七千七百朵花卉。”

 

侧侧道:“多少莲花?多少芙蓉?”

 

“坊主先前只问总数,如今改口,岂非强人所难?”风功自觉胜券在握,肆无忌惮地盯了侧侧,洋洋得意道,“我连缎地上的暗花也都囊括在内,你还有何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