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要与死去的明月琴瑟和鸣?长生哀伤地想。

 

人去音绝,宛若花逝,唯有余香。霁月此时的装束像极了当年的明月,儒雅俊秀,意气风发。

 

移指换音,指尖流水倾淌。

 

初时,小儿女青梅竹马,恋恋情深,如涓涓溪流清澈晶莹,灵动飞跃石上。暗地里却有潜藏的漩涡,是她,不由自主想证明自己,于是脱身而去。溪水便有了分支,九曲八弯,她独向前方远行,借那春日桃花雨,潋滟成了波光粼粼的河水。

 

岸边柳烟有情,水中河鱼有义,他们装点她的盛名,流连风月花光中的幻景,将流水推至高处。她在烟花风雨中飘摇,随波逐流,竟与他波涛重聚,汇流成一道大江。江水滔滔,一时激流险浪,碧波翻江,催促他奔赴巨石山崖,随风在群山中浪荡。

 

霁月右手猛滚慢拂,配之左手不断用绰、注的滑音指法,让人直为那悠悠流水悬起一颗心,稍不留神,两岸危崖就会撞得他粉身碎骨。一波三折,流水惊险地避让,却有浪头宛若蛟龙出海,怒吼而上,最终交空一冲,流水无奈地化作千万浪,消失在水云之间。

 

朱丝一转,依旧是滚、拂指法,泛音潺潺连绵,余波轻漾,却是她大悲之后止水般的哀歌。这悲伤如丝不断,如水长流,渐渐被岁月洗刷去泥沙,她从容投海,开始了新生。

 

若君为高山,妾则为流水。

 

山是水骨架,水是山血脉,朝朝暮暮,生生死死,不离不弃。她惯用的大瑟五十弦,而琴只有七弦,仿佛收敛了所有繁复的情感,容纳在这七根弦线上。

 

这一曲《流水》倾尽衷肠。

 

霁月一曲弹毕,冷然收琴,座上众人皆神魂不属,犹在梦中,她已飘然避下舞筵。

 

这琴音,各人听出不同意境,多是以为前一曲宣告玉翎王横空出世,这一曲便是北荒志同道合的国家,于是使臣赞叹玉翎王成事如洪流,势不可挡,百官则得意苍尧之主君临天下,有江河湖海大气象。余者自怀心事,有思及昔日抱负壮志未酬的,也有感叹人生逆旅逝者如斯的,一时皆怔怔出神。

 

长生想起锦瑟名动十二州的光景,淹然百媚的红姑,变作孤高冷淡的乐师,连故人亦不屑一顾,不免黯然。侧侧望了紫颜,道:“她竟恢复了旧颜,是你替她易的容?”

 

紫颜微一迟疑,姽婳奇道:“怎未听你提过?”紫颜尴尬一笑,他看出锦瑟晦暗的命运,只有一线生机,不愿两人添上心事,故从未提起。

 

终于她有了不错的收梢,再来细说从前,心平气和。

 

“蓝玉与明月实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她一心于乐道有成,寻我师父求取倾国容颜,易容为锦瑟后成就盛名。可是再见明月时,明月并不知她身份,心心念念只有蓝玉,锦瑟又亲眼见到明月身死,再无进取之心。几年前她求我恢复旧颜,欲与明月冥婚后到地下相陪。我既看出端倪,暗示过后,见她一意求死,便允萤火暗中跟随,出手相救。没想到她终拜在阳阿子大师门下…”

 

当年明月遗言,想师父阳阿子收她为徒,至今方才实现。除侧侧与姽婳外,诸师未曾得知这段往事纠葛,闻言惋惜不已,唯有叹息。

 

侧侧想到阳阿子终有传人,思及父亲早逝,心中一酸,“待北荒事了,你陪我去见见伯伯。”紫颜岂不知她心思,见她悲伤,温言道:“是,你与我在一起,须有个长辈见证。”一腔辛酸被他一打岔,侧侧悲喜交加,竟茫然一怔。

 

姽婳望了霁月孤零的身影,叹道:“若明月还在,该有多好。”此生不长久,手边点滴,俱是珍藏。侧侧无心计较紫颜隐瞒,姽婳亦柔情看了傅传红一眼,比起明月不识真爱即在眼前,她们已是知足。

 

霁月去后,舞筵上清歌一发,舞云流旋。五名身著白纻舞服的苍尧少女,飘然如轻云出岫,雪袖如飞,跳起《白纻舞》。

 

白雪般的手腕在光影下扭转,纤腰随之翻折,美目流盼,长袖席卷,带出沁人的龙麝香气。玉笛声中,翠佩响、金簪摇,云飞香飘,一名歌者皓齿清音,响遏云霄,唱的却是苍尧歌辞。这种混合中原与北荒风情的歌舞,令所有观者眼界大开,兴致盎然。

 

“想来这也是她的手笔了。”侧侧不知该如何称呼,蓝玉、锦瑟、霁月,她总是毫不犹豫地投身下个身份,焕然重生。可是命运层层叠加重压在她单薄的身上,能这样始终一个人扛下去么?

 

“霁月,是雨后明月的意思么…”紫颜若有所思,不觉望向千姿,明知萤火是他的人,明知霁月此刻身为十师,连两人到苍尧的讯息也不通禀,难道霁月真的想与过去一刀两断?

 

三首曲子过后,各席上有丽人如花似蝶穿梭传上热菜汤水,头道蒸品是一盘宴乐歌舞面果子,栩栩如生的乐部小人儿吹拉弹唱,正如此刻舞筵上的模样。丹心大为称奇,细看半晌,长生好奇地寻找霁月,一个个面人儿看去皆不是,便放了心,到底她与寻常乐工不同。

 

此时宴席大开,席间轻松许多,元阙居于苍尧多时,专挑中原难见的美食介绍与诸师,因此特意用玉汤匙从冰雪银盘里舀出一勺宛如细小珍珠的黑色鱼子酱,“吃吃这‘麒麟血’。中原有叫鲔鱼的,远不如本地这种碧鱼,须超过一甲子鱼龄才能选来调制这道名菜。”

 

众人各尝了一口,轻轻咬碎,鲜美的汁液涌入舌上,四体百骸似被欢呼唤醒。丹心张大双眼,仿佛想记住这刻骨铭心的美味,缓缓咀嚼每一粒的滋味。诸师纷纷叫好,卓伊勒不知想起什么,抹了眼睛,被珠兰唐娜发现,小声询问安抚。

 

独紫颜捡了几个果子吃着,望了园中景致,小口抿茶怡然自得。丹心忙把他面前那份挖到嘴里,美滋滋地支吾道:“不吃荤腥,是个好习惯。”长生眼馋半晌,犹豫不决,侧侧笑道:“你想吃就吃,没让你做和尚。”

 

长生红了脸,他以前跟随紫颜吃素,大鱼大肉确也都戒了,偶尔尝鲜而已。他惯学少爷,又不舍这等奇珍,一时拿捏不定,再看紫颜自顾自品茗,便放了心,小心翼翼将玉匙递入口中。一时神情变幻,恍如极乐,不觉看向紫颜,暗叹少爷错过至美之味。

 

“甜鱼汤和琥珀汤也不错。”璇玑指了案上汤品说道。

 

诸师逐一品尝美食,宴乐声声如鲜香的调料,见缝插针地缠绕过来,舌尖与耳朵一起倾倒。元阙点了几味菜肴后,见紫颜心思全在他处,好奇问道:“先生在看什么?”

 

“芳华园有暗道吧?”他随意答道,似在评价一道菜肴。

 

元阙左右看了看,见无人留意,悄声道:“先生何出此言?”

 

“和我府中的积石园太像。”

 

长生竖起耳朵偷听,元阙怔了一怔,苦笑道:“看来我的构想,未脱家师藩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