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照浪城仍尊照浪为主,因熙王爷谋反,照浪少了一个大后台,也失却太后恩宠,只是名义上的首领罢了。那年千姿即位为王,照浪不甘失势,在北荒一番布置,因此如今能轻易搅动此间局势。他为了迎回避走北荒的熙王爷,让我请玉翎王寻出王爷,送回中原,答应欠我一条命。”

 

元阙冷静下来,“这么说,毁灭玉狸社的罪魁祸首,是熙王爷…不,是那个晴夫人。”萤火矛盾地凝视紫颜,不敢要求先生更多,可始终不解,为何他从不曾说出晴夫人的事。

 

紫颜漠然说道:“熙王爷回京之后,府上的妻妾隔月就都暴毙了。”三人寒意顿生,元阙颤声道:“那熙王爷呢?还在京城吗?”紫颜摇头道:“一个触怒了太后的亲王,岂敢大摇大摆活在京中?或许只有照浪知道他的下落。”

 

元阙茫然失措,忽有种猛拳砸在水中的虚脱,溅起一身淋漓水花,却不知仇人在何处。他呆立半晌,涩声道:“无论如何,我会与照浪决斗一场。”

 

紫颜目光柔和地注视他,“你爹是位有始有终的好汉,他倾尽热血,为的只是杀照浪?”元阙心下明白,摇头不语,他还记得爹爹的笑,离开的那天一如平常。他爹为的不是自身,而是那些兄弟的平安。可是他身为人子,不能眼看爹爹枉死。

 

“无论是胜是败,我若活着,会好好做一个匠作师,让爹爹在天之灵安息。”他哽咽说道,两行寒泪满襟。

 

紫颜移目看向霁月,她翠黛轻颦,眉间笼着的哀愁如春烟,慢慢消散开来。玉堂上灯烛通明,照见她清颜皓齿,如雨后新绿渐有生机,紫颜微微一笑,放下心来。

 

劫后重生的她已非从前。

 

看了萤火灰暗的脸,霁月温言对紫颜道:“先生应该听过,‘琴虽用桐,然须多年木性都尽,声始发越’——昔日我一心争胜,只求技艺之巅,不识乐中真意。我以为锦瑟是明月的知音,不知他爱恋当初的蓝玉,爱的是那个纯粹沉醉在乐律中的女子。”

 

霁月声若流水,有淡淡的悲戚之意,也有事过境迁的安然,“在寻死的那刻,我突然很遗憾,想知道明月孜孜以求的境界,究竟是什么?”她顿了一顿,星眸一瞥,瞧见暖阁中置放的一尾朱漆杉木古琴,不觉说道,“琴有四美,良质、善斫、妙指、正心,我选琴为器求正心性,但愿能悠游其中,忘却烦忧。”

 

她为蓝玉时,乐艺初成,求胜心切,可以抛下情爱。

 

她为锦瑟时,乐艺大成,可是咫尺天涯,愧对旧侣。

 

她为霁月时,回归初生婴儿,只为爱慕天籁之音,悉心沉醉。将心事尽付弦琴,于宫商角徵羽中寻觅人生至味,回归自然之道。

 

紫颜洞明地一笑,“如今木性都尽,但闻妙音。”萤火痴痴望了她,韶光洗尽了她的迷惑,此刻的霁月如碧云长虹,英气直透霄汉。

 

“先生也弹琴?”

 

紫颜颔首道:“略懂一二。”将那尾杉木古琴放在案上。霁月玉指轻拨,音色静润清透,幽然如寂。

 

指上弦动,堆花簇雪,她弹起《望汉月》,正是一首柳词:

 

“明月明月明月,争奈乍圆还缺。如年少洞房人,暂欢会、依前难别。

 

小楼凭栏处,正是去年时节。千里清光又依旧,奈夜永、厌厌人绝。”

 

她心中哀伤渐去,只有淡淡远思。每每回忆旧情,追取残存的吉光片羽,仿佛黑暗里明月仍在注视。

 

紫颜终是安心。他偶尔也会介意,那些经由他改变命运的人,沿了怎样的旅途走下去。他真的偷天换日,翻覆乾坤?或是弄巧成拙,颠倒人生?

 

擦肩而过的心上人,是否会再相逢?命中注定的错误,能否真的抹去?那一双神之手,会在茫茫交错的分岔路口,指点最想走的一条路?还是将涂改因缘的业报压在他身上,一旦他担不起太多人的命运,就尽数收回他纵容的好运?

 

他到底在窃取什么?

 

紫颜凝视霁月,她沉醉于乐道之美,以此忘忧。那么他呢?与交缠挣扎的命数相斗,有多少乐趣?他抗争至今,那如影随形的过往,并不曾逃过。掌上断纹,如今似断还连,或许,这是一场没有输赢的战争,聊胜于无。

 

琴音中,他看见霁月的灵性飞舞。

 

曲停,音声不绝,心头郁结似也随了琴音消散。

 

霁月起身告辞。

 

夜风骤起,春夜的孤寒如檐上清凉的露水,顺了青瓦丝丝滑入。紫颜取了一袭百蝶纹大红织锦披风递与霁月,她展眉望了衣上锦绣,“文绣坊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清冷的霜月被艳日般的红光裹着,她的两颊亦微微有了淡淡晕红,气色暖融。元阙微微有些羡慕,她多年心结渐解,而他心中的死结,不知如何解脱。

 

萤火紧张的面容终是松弛下来,默然朝紫颜行了一礼,跟随霁月离去。

 

他何尝不是身化为三人呢?

 

他为望帝时,穿梭于阴谋诡计中,身心皆疲。

 

他为沧海时,放下江湖恩仇,只求她乐音解忧。

 

他为萤火时,忘却从前,或喜或乐,或哀或愁,默默体味流水般的日子,有多少寻常人的喜乐哀愁。最终,他想守住这个身份,自在地伴在她身边。

 

这就是一生了。

 

元阙凝望两人的身影,若能洗去过往种种,看去真是一对璧人。可是,谁又能无牵无挂地活着?旧日伤疤,能痊愈已是万幸。

 

他想了想,告别而去,走时若有所思,神情清朗了几分。

 

及众事皆定,朝野传来边境僵持的消息,亚狮国一万边军并苍尧一万伐虏军,与西域联军隔了春阳河遥相对望。正是春生草长的时节,伐虏军依据元阙提供的营寨建造图纸,打造了坚固的营地,战马就近放牧,馈饷在亚狮国就地筹办。

 

北荒军取守势,西域军也没不耐,只是派斥候窥测,并不曾开战。苍尧百姓闻讯大安,夸耀北荒大军可横扫西域,吓得小蛮儿们没胆。

 

诸师言及此事,不敢如此看好。墟葬心下不安,略提了一句,近日只怕有事。皎镜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嘻哈两句作罢,丹心与元阙都是少年人,有股子胆气,并不惧风雨欲来。至于紫颜和侧侧、傅传红与姽婳,谪仙人一般超脱世外的,无论天边的战火或眼前的危机,总是随其自然。

 

霁月与这些离得更远,如净瓶里的杨柳枝,不染尘埃的洁净。即便住在天渊庭,亦是足不出户,调琴弄音,仿佛山水乾坤都在她心里,一心浸润在音韵中。曾经心死的她,在弹奏中全情投入,渐渐找回了初心。

 

诸师不时听见春雨氤氲,苍波万顷。这山风水月中,墟葬、皎镜、丹眉、姽婳、紫颜这些与明月相识的旧人,仿佛看见昔日那个梨花白雪般的男子,玉指若舞,在宫阙下翻飞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