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流动的衣袍中,仙姿邈邈的容颜忽然清晰了,明净的眼定定凝视玉翎王。这一眼彻骨透心,扫尽人心底的沉滓,千姿只觉对他再无秘密可言,额头薄薄一层冷汗。

 

一缕灯花当空裂开,夙夜凭空拈指,采了一朵花焰,丢在舆图的那团黑烟上。污秽的烟云被这阳火一烧,袅袅散去,一室清香再起。

 

“无论如何,我尽全力而为便是,只是王上要付出的代价,或许会很大。”夙夜明眸中有一丝洞彻因果的了悟。紫颜心中一凛,夙夜如此说,就是预见了未来,怕是早就知道千姿不可劝。

 

千姿微一犹豫,玉颜上现出决绝的神情,“天下没有白得的便宜,又要面子,又要风光,自然要有牺牲。一切冲我来就是,不要殃及他人。”

 

夙夜幽幽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千姿从他眸中看到风起云涌。

 

“既是如此,七日后的大典,依然会如期而至。”

 

“大师费心。”千姿乏力地轻轻阖上眼帘。他的犹豫疲倦只得一瞬,很快又清醒地注视这朗朗乾坤,这是他的天下。

 

夙夜转身告辞,照浪趁机起身,清波如水,朝紫颜客气笑道:“我送送两位。”

 

夙夜瞥了紫颜一眼,径自踏入夜色中,一步,两步,身形如暗香隐去。临去前,两手凌空微画,便有无数流光如萤没去,护住这一片山房。照浪留意地看了半晌,这才继续用目光追随着紫颜。

 

紫颜不理会他,沿了月光小路静静走着,玉样的身影仿佛随时要羽化而去。照浪疾步赶上,“你先前晕倒,如今可好了?”

 

“有劳费心。你先管好自己,元阙还等着取你性命。”

 

照浪贴近他几分,笑道:“你果然舍不得我死掉。”

 

紫颜狠狠瞪着照浪,有几分痛心疾首,“你根本不该来北荒!你不觉得自己是一枚弃子?太后把你丢到这里,让你自生自灭,无论你成败与否,她都是赢家,而你付出所有!你早就该与熙王爷一起退隐山林。”

 

说到后来,紫颜像是恼怒言多必失,蹙眉急行,懒得再看他一眼。无论恩怨如何纠缠,照浪对他并不算坏,紫颜往往无法狠心下手。这让他自觉愧对侧侧、萤火与元阙,幸好他们也不曾逼他出手。

 

“你在替我心疼?”

 

“我只是讨厌太后。”

 

“莫非你还在记仇?恨那年熙王爷替身之乱,她不得不杀你?”照浪徐徐说道,眉间闪过犹疑的光芒,把他最想问的话说了出来,“或是你恨她,在你幼时狠心丢弃了你?紫颜,不,大皇子殿下。”

 

这些年追查宫中最隐秘的往事,照浪每每以为靠近了真相,却屡屡被真相松脱而去。如今的他毫无证据,凭了一念直觉,他想要一个明晰的答案。

 

紫颜的双眼蒙上氤氲雾气,有多久了呢?这种冷彻心扉的无依,不知何去何从的悲哀。

 

“你梦魇了,说什么胡话。”

 

“我知你不会承认。可是你看,你与千姿,气度上真有几分神似。你应该知道他母亲白莲就是我朝太后的妹妹。你竭力协助千姿,为的是什么呢?”照浪悠悠地说道。

 

紫颜不以为然,“那你的身份又是如何?你一直为熙王爷效命,如今他没了影踪,你还为太后鞍前马后,这其中可有什么说法?”

 

照浪一怔,虎目闪烁下,转了话题,“紫颜,你心软了。”言语里很是欷歔。

 

是的,以前的紫颜,没有那么多凡俗情感的起伏,不会为谁生命中的波澜投入太多私人的情绪。易容,改命,偷窥命运的纹理,察觉世间的真相。因为看得透彻,洞明了来龙去脉,便少去很多无谓的烦忧。

 

他在少年时,就活出了千年的世态炎凉。

 

可是历劫而归的紫颜,不时让人看见他的敏感柔软。这是明悟后的悲天悯人,还是回归尘世的踏实足迹,想要一步步体味更多人世的苍凉?

 

“死生皆不易。”紫颜淡淡说道。

 

照浪揣测地想,他这一年多来疗伤,不知是如何清苦枯寂,当下没了咄咄逼人的意味。

 

“罢了,我好好守着这条命,等元阙来收割就是。”

 

两人此后再无言语,各自出了宫门散去。

 

次日清早,诸师房中皆有白色纸鹤飞来,悬停不去,等摘下纸鹤拆开看了,素笺上写了“巳时一聚”几字,字体飘逸灵飞。紫颜洗漱完毕,在纸上画了个圈,摊开的素笺自行还原成纸鹤模样,悠悠往外展翅。

 

长生被昨夜的事吓得不轻,就在西次间里歇着,不时听着紫颜房中的动静。此刻,他一双眼灵动流转,蹑手蹑脚追在纸鹤后面,轻轻伸手捏住。不想指尖一阵力量传来,竟阻拦不住轻盈的小鹤,眼见它哧溜滑走,飞到半空,似乎还回头嘲笑他一下。

 

长生甚是苦恼,紫颜哈哈大笑,“夙夜的传信纸鹤附有防守的法术,你休要小觑了。”

 

“我只想在上面画个乌龟。”长生哼哼,仍为侧侧打抱不平。

 

紫颜一指点在他额头,“小心他把你变成王八,可就真的霸气了。”

 

长生扑哧一笑,睁大眼睛道:“这下我敢肯定,少爷一定是真人!哼,就知道欺负我…”

 

紫颜飞他一眼,长生喜滋滋端来薏苡粥、枣白糕,盛在莲荷碗里,伺候少爷随意吃了。而后紫颜换了齐腰短衣,外罩一件织锦缎大领长袍,大红大绿的颜色,滚了一圈薄薄的羊羔毛,多了几分质朴的大气。他又在腰间别了一把兽角柄镶银鞘的短刀,脚上一双牛皮底平绒面的长靴,浑似苍尧本地人。

 

长生看了半晌,觉得少爷这身打扮很是别致英武,没以前那么文弱秀气,大为满意。

 

紫颜歪了歪嘴,案上还有一套色彩艳丽的袍子,金蓝青红的锦缎,堆砌出缭乱夺目的光芒。穿上这威风凛凛的服饰,被卓伊勒他们嘲笑是必然的了,长生一咬牙,有紫颜如花似锦地妖艳着,他也要穿得让他们眼馋羡慕不可。

 

巳时一到,两人花枝招展地出了门。

 

中原男儿鲜少装束得如此花团锦簇,也就紫颜平时服饰逾制,爱穿织金绮罗之衣。什么样的衣裳到了他身上,就有了令人过目不忘的性情。此时两人一路走去,观者侧目,疑是苍尧显贵的官宦子弟出游。

 

两人去接侧侧,她上下打量了片刻,微微一笑,牵了紫颜走着。皎镜正巧瞧见,半晌才认出人来,不由笑骂道:“我以为是卜儿花进贡的孔雀呢!招摇过市!”紫颜没好气地道:“这下不会再说我是假人了吧?”皎镜嘿嘿一笑,“你这品味,如假包换,再紫颜不过。”侧侧撇过头去偷笑。